
她住的大棚和李布节住的地方只隔一层帆布。半夜里,她疼得直哼哼,后来,便是说胡话。李布节听到了,知道她一定是发高烧,就悄悄地来到她的房间。
那些山里的工人都是大老粗,大部分人都是斗大的字不识一麻袋,只有个别的人,认得自己的名字和写简单的阿拉伯数字。没有文化,素质相对来说就差不少。他们中的一个人下地解手,看见李布节钻进陆小雅的屋子里,就跑回大棚,摇醒同炕上的伙伴,对他们说:“快听吧,有情话哩。”
于是大伙都爬到那层帆布跟前,耳朵紧紧贴在上面,听他们的“情话”。
“小雅,你醒醒,快醒醒,你是不是生病了?”
好半天才听到陆小雅的声音:“水,我要喝水……”
李布节去倒水,暖瓶是空的,山上工人冬天在山里干活,都是喝冰块或者雪化的水,夏天就只有山溪水了。李布节只好到大棚外的小溪里去舀水。回来后,他扶起陆小雅,给她喝水。
“谢谢你,你回去吧,我没事了。”
“不行,你病得很重,我不能回去,我留下了陪你吧。天亮,我送你下山,打一针就好了。”
“不,我不想看病,我想死了,死了就一了百了了,就没有烦恼了。”
“这是什么话?人活一口气,他们虽然把我们整到这深山老林里来了,但我们应该重视自己的价值,我们没有错,将来,社会会给我们一个公正的说法。”
“将来?将来在哪里?”
“你不想陈重?”
“想他干啥?人家都不想我呢。我不愿意在这样的环境里呆一辈子,这种生活,生不如死。”
“你不能这样说,我们活着不是给别人活,而是给自己活。任何环境里都可以活得有质量。你看那些工人们,白天干活时有说有笑,有讲不完的故事,一根树枝扎进一个大饼子里,放在篝火上一烤,就成了黄亮亮的糊锅巴,然后就着咸菜条,吃得多香,晚上唱着劳动号子,喝着大碗酒,狂饮一顿之后,甜甜地进入梦乡,你啥时候看他们痛苦过?他们不也是一辈子吗?在这深山老林里,简直是世外桃源,这里就没有城里那种斗争,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像他们那样,适应这种生活,努力使自己过得快活些呢?”
“可是他们太粗野了,我受不了了。”
“你是指晚饭时那件事吗?”
两个人都回忆起晚饭时的情景。工人中有一个孩子,7岁,他的母亲跑了,他的父亲把他带到这深山老林里来。不久,他的父亲又给大树砸死了,工人们只好收养了他,他呢,也习惯过山里这种生活了。他管工人们叫大爹二爹三爹……
大棚里留一个人每天给工人们做早晚两顿饭,那孩子就跟做饭的师傅在家玩。劳累了一天的工人们下班回来,集体在大棚里吃完饭。吃饭的时候,那孩子不夹菜,也不吃干粮,眼睛盯着陆小雅看。一个工人发现了,就喊:“铁蛋,瞅啥子哩?”
“她长得像我妈。”孩子天真地说。
“哈哈——”大伙一阵大笑。另一个工人突然说:“铁蛋,不,她就是你妈。你快去吃匝,快去呀!”铁蛋不知道这个美人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妈妈,妈妈已经离开他四年了,妈妈在的时候,他总是摸着妈妈的乳房才能入睡,妈妈走后,爸爸为了他能不哭不闹就入睡,就用黄泥给他做了一个乳房,让他拿着入睡。听这个工人这样一说,他以为真是自己的妈妈,跑过去,就把手往陆小雅的衣服里伸。陆小雅羞得简直无地自容,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然后跑出门去。几个工人都不高兴了。“真是不识闹,一个孩子有什么怕的啊……”
陆小雅回到屋里,趴到大铺上哭了。
铁蛋走进陆小雅的大棚,摇着她的腿,怯生生地说:“妈妈,别哭了,我再也不敢了。”
“陆小雅,我能理解你当时的心情,其实你些工人没有恶意,他们不过寻开心罢了。事后,他们还和我说,过火了。咱们刚来,他们不了解咱们是干啥的,只认为咱们犯了罪,来到这里改造呢。时间长了,他们了解咱们的真实情况,就不会这样了。忍耐些吧!”
“哎。”
听到这里,那些工人们不听了,呼啦啦都跑到陆小雅的屋子里,劝过来劝过去的,给了她不少的安慰。那个惹是生非的工人不好意思地说:“别见怪,俺们这里的人都是不要脸的人,闹惯了,再者说,我们都以为你们两个有什么丑事,被赶到这里来了呢,今后绝对不会这样了。”
他们问了李布节和陆小雅的身世,来这里的原因等。李布节一一向他们说了。他们当时决定:从明天起,陆小雅在家里做饭,李布节当采买员,缺什么少什么到山下去买,每天晚上。陆小雅给大家读一段报纸就行了,两个人都不用上山干活了。李布节陆小雅十分感谢他们,说了许多表示谢意的话。
以后的日子,他们的生活过得有些快乐了,他们不但有了笑容,还有了歌声。
有一天晚上,那些工人像研究了似的,异口同声给这两个人当红娘。
“小伙子,你虽然不如小雅姑娘长得俊,可也是一个有骨气的人,你就大胆一点娶了她吧。”
“小雅姑娘,你虽然好看,可生活能力不如小李子,有他照顾你,蛮不错嘛。”
“快别闹,她不好意思。”李布节挡住藏在身后的陆小雅,笑着说。
“怕什么?都老大不小了,人嘛就那么回事,早晚都一样,也就是你们这些有知识的人吧,要是放在我们身上,早不老实了。”
工人们齐动手,帮助他们收拾了新房,所谓新房也无非是找一些旧报纸,把大棚四周糊一糊,屋里挂一朵纸糊的大红花,大伙又凑了一些钱,为李布节陆小雅做了两套行李,搬到一个大棚里,就算完婚了。
李布节和陆小雅商量,把积攒的那一点可怜的钱拿出来,置办几桌酒席,把金大山一家请来,算是结婚典礼吧。
马筠接到从山上捎下来的口信儿,高兴极了。患难中的情侣终于成为眷侣,他们当然高兴了。当天夜里,马筠找出自己最喜欢的几套衣服,从中选了几件,又把自己保留的一套白瓷茶具装好,准备送给他们。金大山提醒道:“把露珠儿小时候的衣服裓子什么的找出来,送给他们吧,山上车不方便,下来买太费劲。”马筠又开始找这些东西,零零碎碎包了一大包,全部拿给了他们。从此,两家人就像亲戚一样地走动。
李素琴来看金大山一家了。
她是奉刘卫兵的命来为金大山检查身体的。她来的那天,正式星期天,金大山平时很少在家过星期天,职工都在家休息的时候,他就是值班员兼更夫,白天黑夜地守在岗位上,很怕出一点问题,给单位造成损失。
机器的零件昼夜不停地摩擦,即便是上好的钢材做成的,也会破损折断。金大山周身的零件们,爬冰卧雪那阵子就已经出现了破损,文革开始时,那一段非人的生活把它们折磨得缺边少沿,这一阵子的乡下生活,他在心情上是好的,山乡那清新的空气,山清水秀的自然风光,淳朴热情的风土人情,曾一度弥补了他心灵上的创伤,可是那种生就的敬业精神和主人翁的责任感,激怒了那些本来破损的零件们,他的身体明显地消瘦下来,黑瘦的面庞被皱纹笼罩着,一点也不像一个中年人,倒像一个年逾花甲的老人,这个时候,他不得又开始休星期天了。
李素琴敲开了金大山的家门。只有金大山一个人在家,头朝里躺在炕上,见是李素琴来了,他非常高兴地坐起来,紧紧地同她握手。
“你好吗?你怎么到乡下来了?你瘦了,瘦了许多。”
金大山满脸开心的笑。李素琴却哭了,女人天生就是爱哭的胚子,贾宝玉就曾给女人做过结论:女人是水做的。这水,这个能把男人泡化的水,都表现在泪水和泪水流淌出来的那份情上。李素琴能不哭吗?她曾同金大山一起扛过枪打过仗,跨过鸭绿江,金大山曾经几次救过她的命,解放以后,他们又一起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金大山家里并不富裕,可是还是每月拿出一些钱给她治病,支助她家的生活。这重如泰山的恩情岂有不报的理由?
此时此刻,站在面前的恩人还没等自己回报呢,竟然成了老态龙钟的“老人”了,她的心碎了。她抬起手,像当年战斗中自己负伤时金大山关心自己那样,轻轻地拂去他那一头的花白的头发。
门被撞开了,刘卫兵带着三个打手一样的人气势汹汹地冲进来。后面跟着惊呆了的马筠。
“呵,真是风情万种啊。岁月的风雨竟然没有把你们的情洗刷干净。马筠,看到了吧?这就是你的丈夫和我的妻子。你该明白我们之间为什么没有感情了吧?这么多年来,李素琴一直没有忘记过金大山,几乎每天晚上做梦都喊金大山的名字,而且,我还亲眼看见他们在办公室……”
马筠的眼睛睁得像牛眼睛那么大,她被眼前的情节弄得蒙头转向,大脑一片空白,她绝对不相信丈夫是那样的人,可是,站在面前的两个人明明白白地……在这一瞬间她什么也想不出来,也什么都不想去想,她想扭头冲出门去,到旷野上大声哭一场,可是,目光里,丈夫那种呆若惊鸿的窘态和充满愤怒的目光,就像挂着鱼饵的钓鱼钩一样,将她的心紧紧地勾住,吊起,扯到她的跟前,握在她的手中,她的大脑再也不能一片空白了,从前,夫妻之间,不管谁遇到难处,都是彼此及时地伸出友爱之手,给对方以力量,以温情,这个时候,丈夫叫别人以手制的牢笼罩在窘相之中,为何去帮助别人使丈夫更难堪呢?不管是真是假,当务之急,是该站在丈夫身边。她强装笑颜地说:“大家坐,都坐下,大山,客人来了,怎么不叫他们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