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第251期 总第444期
主 管:中国西部散文学会
主 办:中国西部散文学会山东分会
社 址:山东济南国际旅游度假区
杂 志:《黄河文艺》(纸刊)
国内统一连续出版物刊号:CN63-1067/I

国际标准刊号:ISSN 1674-5213
我爹
01
公元2020年6月20日凌晨1点17分,一声霹雳猛地从我们头顶炸响,我敬爱的父亲在山东省博兴县湾头村老家因急性心肌梗塞抢救无效,猝然离开了我们。从此,我兄妹三人沦为了世间孤儿。
深夜,我关了手机充电,忽听妻子敲我卧室门说我姊妹打来电话讲父不知怎的变得糊糊涂涂的了……已经叫了县人民医院的急救车去。我知道那是她怕我着急的托词,遂立马穿衣准备回老家,可汽车昨晚停在了湖滨大酒店,电动车恐怕电量不足,想骑自行车又怕来不及,懂事的妻子就叫起了女儿来,说和我一块回去。一会儿,姊妹又来电话说正在抢救,我回话一定要尽全力。车子出小区,我光催女儿快开,她埋怨我自己近视眼跑太急了,看不清路。走到湾头老槐树西时,眼里已经噙了泪,我知道那该是亲人感应的,恐怕凶多吉少。又南拐不到一百米,往西折,黑乎隆冬的,没见到救护车,我感觉情况极可能糟透了,进到院子、屋里,堂哥也在,我娘在炕上托着爹的下颌,以免他张着嘴。我爬到炕上,喊着爹哦,爹哦,爹哦……你咋走得这么疾啊?!没让我看最后一面,也没留下一句话……痛哭流涕。大哥不让哭,说去叫人买寿衣的了,先穿好,入殓再哭。我强忍着悲痛,替下我娘,继续托着爹的下颌。爹体温还暖和,就是嘴唇发开了凉,模样还是那么平静安详。我真的不相信我爹就这样离开了我们,就是出殡第二天下午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也不曾觉得他老人家不在了。
早就想着回趟老家,就是瞎忙,分不开身。我是多么的懊悔啊!平常耽于文学创作,惜时如金,就是回次老家也都匆匆忙忙,总感觉发愧地撂下句话下一次再来。而等下一次来了却还是如此循环往复着。好在每次当海警的我二小子从厦门探家都要领他回去看望爷爷奶奶。和孙子谈起来,爹高兴地问这问那,像是十几年没见过面似的,那个执拗、热乎劲啊。老人们都说隔辈人格外亲,真是如此。过去,我在离家五六华里的县城住所,面南写作,感觉踏实,外出也牵挂得“趁手”,可现在,泪眼婆娑的自己心中已经空得恓惶、生疼,像刚刚挣断线的风筝,一下子被撂得跌跌撞撞,头晕目眩,时空错乱,一派失魂落魄不能自拔……
我爹是个孤儿,生于1939年3月15日,这是身份证上登记的年纪,实际上有出入,因为他才6虚岁时,我奶奶就病故,10虚岁上,我爷爷又撒手人寰,那时候兵荒马乱的,农村老百姓日子困苦不堪,我爹年纪很小,自己双亲相继作古,自己难以记着。关于他的生日只能问我五服以里的大嫂,回答是大概在你二大娘过门后几天,到底具体哪一天至今也没搞清楚。爷爷去世时,我大爷娶亲一年多,兄弟俩,再加上我大娘,三个人相依为命熬着饥寒交迫的时光。我的老姑出嫁在东南乡的祝家营,为了接济爹,她和自己的女儿一起常年给爹做着单寒衣服、鞋帽。
直到1958年3月,19岁上,我父亲报名应征入伍,成了3750部队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情况才有了较大的改观。他在部队大小事抢着往前冲,积极努力勤奋实干,很快成了一名中共党员。后来,在一次抗洪抢险中,为了救护落水的群众,身为副班长的他奋不顾身一趟又一趟地凫水、倒猛子,打捞、背送受灾老乡,却为激流冲来一根横梁撞中了后腰眼,登时,鲜血直流,不省人事。幸亏,身边的战友及时拉住,才没有被浪头卷走。他被送到周村、济南、开封野战医院治疗,两个月才得以出院,却落下了一个拳头大的伤疤。以后,每逢下雨阴天就难受。这次,他被济南军区授予“抗洪救灾模范个人”,荣立二等功。
1961年8月,爹转业来到了博兴县人武部负责兵役工作。三年自然灾害,我大爷已经英年早逝,撇下一家六口,吃了上顿没有下顿,没个成年人照顾可咋办哦,大娘实在撑不下去了。我爹看在眼里急到心里,只因工资低帮不上忙,思前想后就无奈辞职,回到了老家湾头村,带领全家上下开荒种田奔日子,才没有逃荒要饭,也没有出现饿死的,要知道那会儿,全湾头村饿死的人达到了一百多。我爹为了大家庭生计自己断送了前程,这件事影响了他一生的发展、幸福,也波及到我们一家六口人的成长。道理很简单,在外面机关单位上班与当一辈子老百姓境况完全两个样,尤其是在改革开放后拼爹的年代里。但是,一个大仁大义字绝非利益得失能够比拟的,尽管那样做意味着将由此根本改变自己的人生面貌,会吃很多原不属于自己的苦头。前几年,听他一个王桥村的战友说:你爹白白捡了那么些磨难坎坷,暗暗哭了好几次。我都替他惋惜。为了救一家人的命付出太大了,好在你们一大家很快走出了泥泞窝子,越过越好,你可不能忘了你爹呀!每每想起这些我就泪流满面,我太知道城乡差别之大了,滋味一言难尽,更为爹的大爱担当地地道道的折服了。这样的难能可贵非一般人做的到的,父亲啊,您的抉择不由得街坊们不发自内心的敬重三分!
不仅在处理家庭问题上,我爹这么顾大面,后来,他更是咬紧牙关,为退役回乡的战友、贫困群众、伤残军人给予了力所能及的帮助,接济了许多东西。遇到手里没钱,他不说什么,只想方设法打发别人满意,而实际他是从生产队往来账上借的。这样捋起毛来一大把,年底结算时剩不下几个钱了,有一年腊月了,队里喊着分红,家里让我去领的,才拿回了五元。看到人家二十三十的分,娘自然就嘟嘟他不该硬撑,光抹眼泪,他知道这样对不起自家人,就只是憨笑,愁愁地低着头,长吁短叹,一言不发……
爹自行退职不久,就成了大队干部。他先后担任村支部民兵连长、委员、革委会主任、乡党委委员、副书记、书记,还是县贫下中农协会副主任。我爹这个村官在湾头街和“一溜边河崖”有着很高的威望,谁家出了家务、财产和经济纠纷,或者在外面遇到了难事,街坊们都习惯了请他出面解决。而爹也凭着多年形成的丰厚面子,经营稳好的社会关系,加上公允包容又恰如其分的处理方法,往往一些头疼的复杂问题都被他化释掉了。一手托百户,心血惠千人,正是他32年农村基层工作殷殷情志、莘莘付出的写照。
作为博兴县“基层金牌人民调解员”,村民间的重大矛盾和工伤事故,爹都主动牵头协调处理。饲养大户王某因邻里界址纠纷上诉法院,在外打工的邻居在匆忙赶回应诉途中,遭遇车祸身亡,死者家里人到王家闹事,事态危机。爹带人前往处理,面对死者哥哥高举的菜刀,毫无惧色,经过3天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双方取得了谅解。窦某、孙某、田某3户因婚姻问题,纠缠3年之久,我爹登门调解,经过几天苦口婆心、晓之以理的劝说,终于感动了三方当事人。窦某请我爹把未来的儿媳妇认作干女儿,脾气一向暴躁的孙某,竟双膝跪下,连声称谢,这在当地一度传为佳话。32年来,我爹共牵头处理矛盾纠纷不下150起,调处非正常死亡案件10多起,调处成功率100%,无因矛盾纠纷调处不当引发的民转刑案件的。
乡村民兵工作是他长期担负的一项专业公务。爹几十年如一日脚踏实地、不辞辛劳,经他送出的兵不下四五百人,个别优秀青年成了师团级干部。那时候,他主要是带领基干民兵参加由乡上和县里组织的军事训练,进行比赛。有时候根据上级安排执行跨地区巡逻。更多的任务是,带头抗旱防汛,推土、运石头办农田水利会战,筑农渠、修公路,还给五保户、妇幼户送粮食等等。那是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爹浑身有着使不完的劲。爹在部队是副班长兼马克沁重机枪射手,来到地方上,每每被县乡请去培训年轻民兵,射击比赛等各个科目都是代表县到地区、省拿名次的荣誉争得者。他所带的基干民兵连与手下管理的马克沁重机枪、捷克轻机枪、53式重机枪、三八大盖、五四式冲锋枪、五六式冲锋枪、63式自动步枪等在多次实弹武装演练中获得县乡好评。
“文革”期间,民兵整训是基层重头戏,一年搞若干回活动,我每次跟着他到大队枪械室,见到擦得锃亮摆放整齐的武器,回想刚刚看过的战争片,心里便涌起对革命斗争的神圣敬意。再小的时候,我和一帮小孩子远远尾随着他带领全体基干民兵在村中心的通济桥上架起重机枪,两侧列队,手举语录本迎接拉练经过的解放军战士,不断地带头呼着“向解放军学习!”、“向解放军致敬!”“全国学习解放军!”的口号。那时,整个村子都沸腾了,大伙都争先恐后地跑来看,那是何等群情激奋的动人场面啊。以至于后来血统里直接浇筑下了对于解放军的崇高敬意。前几年,回老家参加一个喜筵,又有解放军拉练经过村子,我兴冲冲地跑出来看呀看,跟着走了一段路,那新一代武器、军车着实让我感慨万千,于是,庄严地打敬礼,喊了几声“解放军万岁!”因不断的训练,他常带武器回家,我也因此接触了上述枪支,记得有一次,他把一挺轻机枪斜倚到家里炕沿上,我摸了几遍,却就是力气小抱不动。麦假里,我跟着到县城博师操场上观摩过驻小营部队骑兵精彩的战术表演,饱了眼福。我对军事的热爱对解放军的良好情感就是从他那里承接来的。现在的青少年国防教育知识主要从参观和听讲解获得。那时我们的国防教育历练是从全民皆兵的大融合里参与着、推进着的。爹无疑成了我标准的启蒙老师。眼下,手机新闻里面,军事栏目是我一直必看的内容,总感觉那里与我有着油然而生的绾结,每每关心研究预测着国际国内军事动向,尽管自己不过是一介平凡书生。
1984年10月15日,爹在村里组织征兵工作时,抓获了冒充现役军人,破坏征兵工作的诈骗犯,被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授予三等功。不久,代表县里到济南军区参加民兵表彰工作大会,作为基层代表做了典型发言。
跟每个社员都一样,爹靠挣工分分红,得粮食等。公社大队一分钱补贴也没有。父亲一贯办事公道,无论办什么事情,都是明打亮敲,放在桌面上。一次,有个王姓村民要划宅基地,就找支书帮点忙,送了一条八九斤重的大黑鱼,那可是我小时候见过的最大的鱼了。父亲听了来人的诉说觉得条件差一点,就让他写个申请强调一下孩子大了住在一起的不方便等理由。来人刚走,他就让我背着大黑鱼送给他老爹了。那人一看,这是嫌少哦,第二天晚上牵了头山羊来我家说是让我放了学放着玩。说实的,我真喜欢那头干干净净的中等个漂亮白山羊。这次,父亲拉着脸批评了那个社员一顿,又使劲瞪着我。最后撂了底:你再这样虚嫌冷气我可不管了。上午我力推已经过了第一关,牵上你的羊回家吧。后来那人宅基地批准了,我虽然没得到想喂的羊,却受了一堂最早的人生教育课。逢年过节,父亲就早早关上大门,任谁叫都不开,他不是那贪图蝇头小利的人,他曾经和我娘说过,只要不违背原则,能办的就给大伙办了,都拖家带口的挺不容易。我想街坊们对他的敬畏大概就是这样来的吧?
父亲没白天带黑夜的忙村里事物,往往数天胡子也顾不上刮,开完大队会布置好任务后,就骑着自行车南坡北坡东坡地督促指导。在“农业学大寨”旗帜下,他带领湾头人挥汗实干,村里农业形势逐年变好。他被选调参加了地区组织的大寨参观团,还到杨柳雪镇学习棉花生产经验,到黄县下丁家大队取经……到70年代末,我们大队成了省地农业学大寨红旗单位,还打了湖区第一眼深水机井,1976年,村里用上了农电,从此,大伙告别了摸黑老鼠光景。之后,村里还办起了镀锌厂、带子锯木料加工场,他领着两个人到东北买了50拖拉机,粮食产量大幅度提升,至1976年麦季,我们大队一次性给国家交售24万多斤小麦。从60年代中期的吃粮靠返销,花钱靠救济,用十年时间,变成了一个年产二百万斤粮食的村子,附近大队和本庄百姓们都称赞说,多亏了湾头有一个好带头人——老安啊!那时候我年小,但看到公社、村干部及民兵每天陆陆续续往我家里跑商量工作、办事情,墙上贴的上级发的跨黄河、过长江的喜报上有了湾头大队的提名,禁不住暗暗为父亲干的事业感到光荣。
地区、县里和胜利油田等单位断不了到村里要人,我父亲送去的工人、干部多年以后不少都成技术骨干、单位领导,而他自己却一直默默为人做嫁衣裳。主要是公社和大队主要负责人太欣赏他的为人老实,踏实肯干,从不挑肥拣瘦,热爱集体,富有成效的工作作风,生怕他一走好多事情就坍了,常反反复复做他的思想工作力争挽留。有几次,工种挺好,待遇可观,像胜利油田后勤保障服务处,是掌管大宗物资的肥缺,干干很有希望发家、提干,父亲也动了心,可架不住公社领导一再说服,和善仁义的他再次被自己的优秀品质所“误”!否则,他的人生将会是另一番好模样,我们兄妹也会随之境况有大的提升。当然,我们不是羡慕什么,大家都生活在现实中,只是世俗社会逻辑使然。上级党组织就是利用他这样忠心不二的实干家作风来笼络群众,巩固基层政权,同时,好完成上级下达的各项任务,也给自己的升迁助力。他们为了所谓的“工作”不惜利用他图,现在看来是很自私的忽悠局,根本毁掉了不少农村优秀人才的前程。
那时候来联系工作的县、公社干部吃饭不像九十年代村里招待下饭店、卡拉OK,没正事,谁办还得外快。我娘跟着义务为上级来人烧火做饭,不断搭上工夫和家里钱财。前几年,我遇到县信用社岳主任很熟悉我爹的为人,深有感慨地说:“你爹那时候行的正啊!人家安新民捞着了啥?自家无辜尽赔上费用。哪里像改革开放中初期的村支书、主任什么的,有的干一届赶他几辈子捞的油水,打死了也不冤枉!”再有我们年纪尚小,不像后来个别村干部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们也不指望,因为那样会于心不安的。
父亲的鲠直是出了名的,有一件事我印象很深,还在我上高中的头一载即1978年夏天,中午下课时,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正好我们所在的第七生产队盖屋的社员们淋得往学校一间空屋子里颠,好吃午饭。我正跑着路过,我二姨夫看见了就喊我开进屋,甭回家了,接就着吃。当时,党支书的父亲按理略微照顾一下自己淋雨的孩子,蹭一顿集体的饭也无可厚非的,而踏到今天的话根本就不算个鸟事。可他大公无私得“傻”实靠了,竟然一把夺过二姨夫递给我的馍馍,撵我回家去。我悻悻地跑回家,因为母亲也在那里干活,一个人坐在炕沿上感觉很是尴尬、灰溜,委屈得流泪,那是我第一次被父亲公事公办地“虐待”了。记得当时我愣了大半天,才掀开锅垫摸了块凉窝头草草吃了,又到水瓮里舀了半瓢凉水喝下,去上学了。当时,虽然有点理解父亲的做派,但也很是怨愤,直到上了大学才完全看到了父亲那样做的道理,更仰望到了他的人格的高大。父亲确实是一位庄里乡亲都竖大拇指的好农村干部啊!这件事影响我到现在,对于做事不公的人嗤之以鼻,特别瞧不上贪婪成性连兔子不吃窝边草都做不到的肮脏人。试想父亲连自己的孩子都这样对待,怎能不受人爱戴,在村里说一不二?否则,一个五千人口的大队一把手谁干得了?可不就乱喽套了?
爹早年丧母失父,吃尽了人间苦头,因而对我们兄妹几个就特别上心。我都长大了,还是把我当小孩子那样煞费苦心地呵护着、照料着、鼎佑着。全力供应我们上学是爹不变的追求。我的求学路、工作时时处处刻满了他对我无微不至的关心和支持。
我的最早踏进学堂的门槛,是在八岁(虚龄)那年的夏秋之交。
那天父亲从抽屉里拿出几张黑糙的大草纸来,给我砌了第一个三十二开的本子。他没有用农村针线缝,而是搓了根纸捻子,袢了两三个订扣,在后面别成,那是他在部队常用的。然后,父亲提笔在封面上工工整整写上了我的学名:安小宾,下面是湾头学校,1971年7月。吃过清晨饭,他的大手将了我的小手,我跟着来到了隔着锦秋湖一个河湾相望百米有余的村办小学,俗称西校。去老师桌前报上名,这样,就和先后来到的许多小伙伴们一样从一个顽童变成了规矩的学子。我由此渐次走向了与书本仿佛前生注定的痴迷执缘,开启了自己不断探究进取的学习人生。
当时,少不更事的我,不会想到49年后,我会以文学上费尽艰辛坎坷换来的所谓“巨大而可喜的进取”(引自中国散文学会前会长、著名散文作家王宗仁的评论),来纪念自己“真正的初恋”——那个我因之告别蒙昧走向光明的没有仪式却是内心最大的“仪式”。而这一切都来自爹对我求学雷打不动的阳光普照。在他离世后的第六天,饮水思源,我再次热泪双流,不能自已,更加怀念他老人家那份义无反顾的启送、供应和襄持,大恩大德与日月共远长。
爹一生实实在在,乐善好友,处事一勺子一碗,从不搞片儿汤,有好酒好烟美味佳肴总是犯“人瘾”,习惯了拿出来与人分享。初中毕业时,父亲走上了村党支部书记的工作岗位,教高中的顾景生老师就主动跟父亲说星期天让我到他家辅导功课。爹给我带上几盒才兴的过滤嘴香烟去,虽然顾老师有口无心,草草应付,没有认真兑现诺言,但父亲的良苦用心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上高中头两年在本村的湖滨中学,他几次约学校的校长到家里吃饭,村干部也赶特殊日子被学校负责老师们请去聚在一起喝酒玩,村校关系走得很融洽。父亲小时候受过许多苦,很知道没有文化的危害,有着深厚的教育情结,作为公社驻地村,湾头在他的带领下给予了湖滨中学莫大的支持,从盖校舍拉院墙到电力维修都开绿灯,还为困难教师送温暖,解决了大量棘手的实际问题。
高中最后一年,我到一中县教育局办的英语文科班学习,他也是让我给班主任王洪兴送烟,可王老师只是嘴上讲我父亲任一个五千多人口的大队党支书多棒等等,实际上辜负了他个别照顾好我学习的托付,临近高考一个月了,学习那么紧张了,他居然让我和他印习题,浪费了我一个早晨的宝贵冲刺时光。那时,父亲断不了去看我,有一次给买了一条咖啡色的西裤,腿脚外重层,挺好看,可我心思不在穿着上,就让父亲拿了回去退了。学了几个月,我们几个准备报考文科的单独被安排了口小屋重点培养,为了我的学习父亲常让母亲做了炒肉等好菜盛在个大铁缸子里送来。我舍不得吃,放了一宿,第二天中午就有了点味,不过,不大要紧,我硬着头皮吃了。1983年高考,因休息不好,地理科折叠试卷,临考完五分钟响铃时发现漏了四十分的题,一看很容易,可没填几笔就到了收卷时间,我以2分之差没上到山师,当时,又没有指导复课的,就将就着上了北镇师专。入学时,为了我便于放东西,他到县工艺美术一厂给我买了个大柳箱子,同宿舍的杨长海也有一个,可比我的就差远了。父亲让福生哥给我带着行李,首先找了从博兴党校转来的刘亦祥老师帮忙。刘老师是父亲的政治运动“战友”,“文革”造反派围攻党校时,刘老师就躲到了我家里。当时,父亲是大队革委会主任,却非常讲良心,一家人节衣缩食,为他和其他受迫害的干部提供了人身安全、生活起居等各种最急需的护助。
自然地,他每次到刘老师家都不会空着手,家乡锦秋湖出产的莲藕、鱼鳖虾蟹伴着一个父亲望子成龙的殷切期待为昔日的友谊增光添彩,而刘老师便时时处处加以提携,无论是到张课家村开展法治调查,还是平常有关专业课的攻读。第二年寒假里,我没回家,住在学校学习、护校,刘老师就邀我去他家吃年夜饭。乐融融的气氛让我感受到了刘老师对我的厚爱,也让我孤寂的心得到了温暖的呵护。在刘老师的指导下我的论文《漫谈依法治国的现实意义》在发表在了1982年的山东大学校刊《文史哲》上。我的诗歌《头巾》在学校组织的庆“五四”征文比赛中得了一等奖。
记得每次回学校,为省下路费,他都送我到县监理站,那时,张北公路两旁还长着一排排高大的杨树,树下进院子托我的一个姐夫孟庆龙和其他工作人员拦下过路货车,带我到北镇去。他经常送我去上学,领着村里办事人员一块去看我。每年他都往学校跑几趟,喊我出来在学校东面路北的一个饭店吃饭,到地区武警支队他送的兵军亭叔那里串门。军亭叔给领导开车,就用唯一的一辆吉普车来回接送我们。我毕业分配前夕他带我到地区宣传部、人事局去找老熟人操持。以后更是到学校刘老师家里拜访,刘老师多次说:哎呀,这几年我可没少吃您送的锦秋湖特产啊。
为了初出茅庐的我有一个良好的工作环境,1983年秋上他到我工作单位博兴二中总务主任张力田老师办公室,让张老师约上当时的校长一块吃饭。1984年秋后一个阴雨天,在水利会战工地带伕的他又问了乡里的三轮摩托车,带着礼品到博兴二中的校长家里去请人家喝酒。还有一次,他领着几名育龄妇女到地区医院查体,村里找了辆130汽车,遂专门到学校我宿舍叮嘱多回家看看。后来,我调到了博兴一中任教,他更是多次到校领导和熟悉的老师那里为我跑路子。一个秋天的晚上,他爬学校的铁门来到我宿舍,叫我出去,原来是他为本村的俩拖拉机司机办了个大事,人家请他吃两只大烧鸡,他就想起了我。这就是爹呀,他老人家心里装的总是儿女们。1986年夏天,我调到了即将转成中专的博兴第一职业高中,他找了村里张德的一部三轮车接上我大娘去店子我学校看我。本该我们围着他转才对,可他喜爱孩子心切啊,就是这样,他总像一颗不知疲倦的星星在我和兄妹几个旁边转悠、照耀着!
我知道:总有一种人间意蕴像高山般巍峨,似水的温柔沉静,静守年月,从不老去,馨香馝馛,挥洒万千衷情气象……
红尘滚滚,总有一种缘分,来自生命的高处,闪烁真善美,像阳光明媚,似月亮皎洁,世事更迭,阻挡不了心意浓浓;风雨浸透,改变不了基本颜色……
而所有的生命都是因着一份期许,才如此的对这个世界,万事万物都是有灵犀的,礼遇这个世界上的一切,特别要敬重那些一脉相承洪恩系天的持定、眷恋和布施,深怀一颗崇尚之心,一份感恩之情,永不背离。
春夏秋冬,寒来暑往,世道演绎着自然的不朽设置;生命的来来往往,延续着恩情不泯的意义。天地永恒,是亘古不变的道理,而让人生于平平淡淡中永放光芒的传奇和意义,从来都是我们敬畏天伦人伦感恩生命赐予与岁月提携的一片真情真爱!
爹一向谦和、慈祥,为人很是忠厚耿实,做事最厌恶草上飞,他很受大伙敬重。他在部队先后荣立三等功三次二等功一次,回乡的32年间先后被评为博兴县优秀共产党员、惠民地区模范人民调解员、博兴县优秀人民调解员,被济南军区、山东省军区授予先进退伍军人、民兵标兵。
他退伍不褪色,时时处处以一个军人和共产党员的标准要求自己。修养好、素质高,与人交往从不赚便宜,人情世故付出总是情愿自己比别人拿出许多,根据他生前嘱咐的,这次丧葬全部免除了他一辈子随搭街坊、亲戚们的费用,粗略算来近6000元。爹处处为子女着想,知道我上班、写作忙,去年就自己找人修好了墓穴,离世也几分钟,他不给我们添麻烦,然而,却让我们倍觉心疼得很是猛重啊!
“爹,亲爹啊,你就这样走了?爹呀,亲亲爹,你怎么就不等着儿子赶回来看你一面,怎么就不留下一句话?爹哦,亲爹!……”
一直想着到江苏沛县寻找奶奶老家人,虽然几年前就在网上发了启示,却因疫情和平常文学业务多想去而还没有出行(他年轻时曾经去寻过),至离世,爹仍不知姥娘家的一点情况,怎不令人揪心啊!不孝子无颜面对您啊,爹!
今年春节前上坟时,他坐在撑床子上用拐棍给我指点新选的墓穴具体点位。纸烟缭绕、鞭炮噼啪里,我一下子产生了迥异又浓重的历史苍凉感。我们祭拜了列祖列宗后,又到湾头革命烈士碑前施礼,一种凄厉情绪蔓延开来。我们给看墓的一个叔叔也送去了鸡鸭鱼肉。爹让我先回家,自己和外甥小玮收拾菜肴。谁会料到四个多月后,他竟永远来到南岭睡下了。有爹在,平常给宗祖们上坟的事都是他顶着,今次我却回家约他一起去,难道其中冥冥隐含着无法预知的运份?
他从年轻就喜欢养鸽子,晚年更是养了四十多只,有不少名贵品种。我知道他玩的是心态,养的是情怀。人们经常见到他带着鸽笼赶四集,鸽友十几人,包车到淄博、滨州等地参加赛鸽比赛,获得过几次奖。
在一进大门口的鸽笼里六哥看到他写的一个卡片,我上前去看:“2020年6月5日,英国鸽蛋在这里部着”。爹文化程度不高,足见饱经沧桑的他内心充满了简洁的希望。然而,谁成想15天后,他却与世长辞了,两只寄托了希望的公母鸽子就在离他遗体七八米的笼子里,目睹了家里才发生的变故,这怎不令人难受万分啊!就在丧期排三的第二天的17日凌晨,那枚鸽蛋孵化出了小鸽子,被“父母”紧紧窝在身子底下暖和着,它们两口子和众多的鸽子亲眼见证了勤劳的主人对自己的恩养以及爹的离世过程。
晚年,爹坚持带头按时参加村党支部组织的各类学习教育活动,积极上好党课。负责管理的村集市井井有条。他爱看新闻联播,有关的重要国家大事,就用笔记下来,每天在家除了喂鸽子,就是看书,书目繁多,什么三皇五帝,十大元帅,历史典故,提起来他都津津乐道,记性超好,经常忘记的倒是一些家庭琐事。前几年的腰间盘突出我给他治好了,就是血压一直高,每每提醒他别忘记服药,出出进进跟个年轻人不相上下,所以,他的离去,很多人都无法相信,不少村民们见我就说:前天,昨天……我还见他骑着三轮车到县城赶集放鸽子,去西河崖来着……”
我想鸽子们翱翔蓝天的时候,一定会带着爹曾经的爱心和魂梦云游这个大好世界的。
人活一世,实属不易,我爹的身世更是如此,不过,他却以高尚的道德情操,奋力拼搏的作为,无愧于社会、村民和亲人的表现树立了一座不朽的精神丰碑。在世风人品渐次滑坡的今天,他这位被街坊们称颂“做了一辈子好人”的乡贤懿望耆宿的离去,不仅成了我们家族的缺憾,无疑也是传统道行修为文化的一大损失。
因而,我将铭记这位含辛茹苦拉扯我们兄妹四个长大的老人家,他的名字叫安鑫民,字融堂,享年83。
父亲的突然离世让我猛地感觉自己长大了,更进一步明白人生的真正意义,就像普京在纪念卫国战争胜利75周年大会上讲的:最伟大的价值是什么——是一个人、他的梦想、喜悦、希望和安定和平而又充满创造力的生活。
岁月无情,爹的音容笑貌如昨,殷切教诲耳畔犹闻;天地悠悠,爹的浩大恩德、高洁风范永存。巨鳌戴山,人子岂不终生感佩?愿爹啊,您的灵魂在天国里永生!
伏地哀号,呜呼恸哉,尚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