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毕竟是父女之间血脉相通,毕竟是夫妻一回百日恩。他死的时候,马老太和马筠没有兑现自己的誓言,他们哭得泪人一般。
那一天,马筠的父亲酗了酒,就去砍柴。迷迷糊糊地来到了一片陌生的荒草地上。穷人多的时候,往往土地是贫瘠的。草地上,高一点的蒿草都给人割光了,有些草根都给挖出来当柴烧了。因此,无边无际的草地上,看上去,像长了秃疮一样,很有一种荒凉之感。他走着找着,觉得在哪里都难以划拉够一担。忽然,仿佛黑暗里出现一道亮光,在一棵小杨树下,有一座高而大的坟茔,坟茔上长满了一米多高的蒿草。他走近前去,仔细观察,坟茔没有墓碑,或许是给谁偷了去当柴烧了吧。他想。可是,为什么这里的蒿草就没有人割呢?哎,人死了就像煤油灯灭了一般,死就死了,活着的人既不会跟着去,也不会永远地苦思苦想。这样想着,他有些伤感了,跪下来,为死难者磕了一个头,然后站起来,抖落一下大衣襟上的尘土,自言自语道:“对不起了,伙计,家里等着做饭呢。”
他绰起一把镰刀,割断一把蒿草。忽然他又停了下来,直起腰身,自言自语地说:“这要是财主家的坟,那可就糟糕了。”他转身离开了坟茔。走了两步,又恍然大悟:“财主家的坟怎么会没有人管?嘻嘻……”他裂开嘴笑了笑,又走了回来,一口气把坟上的蒿草割了个精光。这时候,他觉得困意上来了,想睡一觉。还没有想出睡在哪里,就已经鼾声四起了。
醒来的时候,暮色苍茫,远近,除了风吹草木的声音,再看不到一个人影或者一只老鼠的影子。他站起来,将两捆柴草挑起来,第一步还没有迈出去,后脑勺就挨了重重的一棒子。他摇晃了两下,向前抢去,身后传来骂声:“狗杂种,竟然敢偷东家的柴草,滚起来,看看我是谁?”
他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回头看时,是一个又高又棒、活像一架铁塔的中年男人。他的眼睛有些花,他想看清对方到底是谁,好回答他提出的问题,可是眼皮不听使唤,他闭上了眼睛。等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看清了,站在面前的人,身穿黑色长衫,头戴黑色西瓜皮帽,手拄黑色拐杖,瞪着眼咧着嘴,露出两颗长长的獠牙。他感到自己是遇到鬼了,因为这个人他并不认识。他想逃跑,他不想现在就死,尤其死在“鬼”的手上。于是,他跪下,一个接一个地磕头:“求阎罗王保佑,放我一条生路!求阎罗王保佑,放我一条生路……”他的嘴像爆豆似的说着。
“哈哈,哪来什么阎罗,老子是要你的东西呢。”对方笑着,又是一棍子。他倒在地上,又是一棍,又是一棍……
他死了,丢下40岁的马老太,21岁的大儿子马忠,9岁的马筠,4岁的马孝。娘四个披麻戴孝,跪在坟头,哭得死去活来。男人是一个家庭的顶梁柱,一家人,有个男人啊,孩子有个爹,这才称其为一家人,孩子大人才不会受欺负。没有了这个人,这个家就散了架子了。马老太不知道该怎样把三个孩子拉扯大,她是一个典型的三从四德的牺牲品,从生下来算起,到十一岁,她始终没有名字,家里外头的人都称她狗咬子。她11岁就嫁到马家,开始做童养媳,圆房后随夫姓马,取名马丁氏。封建时代是重男轻女的。女孩子生下来不久就得裹小脚,不准出大门,不能露齿笑,在家里只有小名没有大名,嫁了人还要跟夫姓。
死者死去了。活着的时候,他的脾气坏得如暴君,不论是对妻子对孩子,举手就打,张口就骂,留给亲人的是不尽的惶恐;死了,又留给亲人不尽的苦难与艰辛。他当了一辈子的大锯匠,却没有攒下一文钱。马老太只好带领老大去给财主家干活。生活虽然不富裕,可也癞蛤蟆打苍蝇——将供嘴。旧时代,总是祸不单行的。马忠被抓了壮丁,去很远的地方修铁路。家里唯一一个壮劳力被抓走了,为了生计问题,马老太只好带领马筠去给财主家薅地。马筠小,完不成一条大垄,属于半拉子,挣大人们的一半工钱。财主家每天中午供一顿午饭,天天吃粘豆包,抗饿,省粮。每天,马筠从家里走时,都要带上几个玉米叶,用绳子系到腰间里,中午吃饭的时候,娘俩乘人不备,偷两个粘豆包,用玉米叶包好,埋在土里,做好记号,下班后,从土里扒出来,带回家去,给马孝吃。有一次,马筠刚包好三个粘豆包,还没来得及埋到土里,就看到把头从那边走过来,急中生智,她将粘豆包塞进裤腰了。由于粘豆包太热,竟烫坏了她的肚皮。30度的高温下,烫伤直流黄油,马筠一声不哼,马老太问她:“烫伤最疼了,你为啥不哭也不叫?”
马筠看了看弟弟,有气无力地说:“我能挺得住。”
马老太知道她是怕弟弟痛苦,才这样做的。
马孝虽然年纪小,可是特别懂事。他知道姐姐是为了他偷粘豆包才烫伤的,所以,他趴在姐姐身上大哭:“姐姐你真好,等我长大了,一定给你买一件地主家孩子那样的花布衫。”
马筠抚摸着弟弟的头,劝他:“小弟,别哭了,姐姐多挣点钱供你上学。”
马老太看见两个孩子这样懂事,在这样贫穷的日子里,也不嫌家贫,还对生活充满了希望,心一酸,泪就滚落下来了。但她的脸是笑的,满脸的笑意。
随着岁月的流逝,马筠出脱得水灵灵的。那美貌倾倒了全村所有的男人。老财主开始打她的主意了。有一天,马老太正带领两个孩子吃饭,门外来了四个壮男人,抬着两个大木箱,还没有进门,就大喊大叫起来:“恭喜老太太,贺喜老太太!我家老爷送彩礼来了。”
马筠听到是来说媒的,从后窗跳出去逃走了。马老太走出去,笑脸相迎。“谢谢大老爷看中俺家的闺女。可是,俺家这闺女的脾气太坏,和我拌了两句嘴,就跑了,还没回来了呢。”
“什么?胡说!”
一个胖的跟木桶一样的男人将马老太扯到一旁,一个箭步跨进门去,见没有马筠,就动手翻起来。没有找到,顺手将一个香炉揣在怀里,走出去。
“告诉你老太婆。放明白点,三天之内找不回少奶奶,就烧掉你这破草屋。”他们抬着东西走了。
马老太坐在门槛上,独自一人落泪。
马筠逃到一块玉米地里,趴在垄沟上不敢出声。马孝看那四个人走了,就跑去给姐姐报信儿。当天夜里,马筠没敢回家,马老太将全部家当打了一个包,领着两个孩子连夜逃荒要饭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