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年感悟梦犹新
——读张脉峰诗词随感
冯 楚
2014年金秋,从“中华诗词名家孔孟故里行”活动回来,心中记得最清楚的人和事,不是哪位领导哪位名家,而是台前幕后忙于为我们服务带队的人——总策划人、《诗词之友》主编张脉峰先生。若不是有人给我介绍他的职务,我还以为他是个专门跑腿的旅行社导游。因为这次活动并不只是单纯诗词旅游了事,还有一个重要的仪式,就是参与国家一年一度的华人祭孔大典。那天,好像老天爷也有感应,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天的雨,雨不大不小,时停时歇,但又不妨碍仪典的正常进行,诗书礼乐响起,人站在雨中,雨落在脸上,有点凉爽,有点缠绵,还有一些淡淡的忧伤和浅浅的喜悦。正如张脉峰先生所作的下面这首:
耕云种月写风流,笔底韶光梦未休。
半卷诗书多自在,心湖醉了一轮秋。
——《中秋咏怀》
据说这是山东秋后的第一场雨,雨聚人心,各路朝圣人马都向孔府汇聚。主办方又备了许多薄膜雨衣,有白色和黄色两种,很多青少年学生,穿着浅黄色的雨衣,露出稚嫩的小脸蛋,就像一朵朵绽放的菊花,又像一群群金黄的小蝴蝶,非常可亲可爱,真有“心湖醉了一轮秋”的感觉。许多人站在雨中,完成了整个祭孔大典仪式。事毕,张脉峰先生又领着我们向孔子的出生地尼山进发。几天下来,我们看了不少的地方,都与孔孟之道有关。一路上,尼山、孟子庄园、太白楼等,对于我来说,这是一次古老的东方心灵之旅,特别是在孟子庄园的孟子露天小剧场,看了古装戏“孟母三迁”的演出,我现场落泪了。这是在其他地方游历所没有遇到过的体会。情之所溢,乃心所动,母仪天下,触景生情,不禁潸然。
咏秋之诗,自古名篇迭出,实能记之者,并非都是等闲之辈,亦如我等。在这样的场景中,不能咏出诗来,还不如沉默。诗贵在灵动,而将自然之物,融入一时的灵念与语言的妙合之理中,映像出某种灵慧与纯真。不论古诗今诗,空洞无物的抒情,或者巧舌如簧之术语,都不能作为诗而存在。张脉峰以前是新诗写作的活跃者,乃北大著名诗评家谢冕教授的学生,也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早期新诗的积极推动者,并一直主办影响甚远的著名诗刊《太阳诗报》至今。后转向旧体诗的创作,进入中华诗词学会,创办《诗词之友》杂志。这份杂志在传播古诗词文化及倡导传统国学方面,发挥了重要的作用,是全国古体诗创作者的必备读本。因孔孟故里行活动之源头,我们又聚在了一起,谈诗论词,真是欲说还休。
丹桂飘香日影长,蜂儿飞舞采撷忙。
归来独醉捎花语,还我秋光一锦囊。
——《寻诗》
张脉峰从新诗到旧体诗,互相变换之间,似乎并无多大的障碍,可谓游刃有余,如鱼得水,水到渠成。从这咏秋的词句中,可见其思古之幽情,吟今人寻诗之道,道法自然,诗之法道,各有彰显,足见他现代性情的圆通与高远。“归来独醉捎花语,还我秋光一锦囊”,秋光、秋水、秋色、秋韵、秋情,全在这“一锦囊”里了。虽然新旧诗之间的争论与存废,百年来各有表述,莫衷一是,但在诗之道法自然上,没有什么可争论的。我们都是自然之道的子孙,懂得在心灵与格物之间,找到我们的归隐与栖居之所。且看下面这首:
薄雾凝山谷,罗霄景色幽。
鹰飘杉影外,蝶落柳梢头。
珠练崖前挂,斜阳梦里收。
一番新雨后,飞鸟去还留。
——《神农谷之夏》
这首五律,唐李杜王维遗风犹存。从诗态上看,就是一幅淋漓尽致的山水画,自然之物,带着飞动的灵性,散发着清新的气息,流溢着梦幻的色彩。而从诗内里看,又如一曲轻音乐,节奏明快,和声悠扬,诗音画三位一体,构成了这首诗的生态大意象,人心在其中穿越,透过事物纯然的本质。旧体诗的形式,重在要求语言表达的凝练、简洁,而又富于丰实的情趣和质感。
张脉峰先生虽为梁山好汉,性情豪爽,淳厚拙朴,但心底里却细腻得很,诗性中粗中有细,语言里大雅不俗。在这首咏景诗中,其语境体现得十分自然得体,在当下古体诗创作上,亦为上品。
活动最后一天,诗人词家和儒家学者都汇聚于阳光大酒店大礼堂,举行了孔孟故里行之诗词朗诵会。这时候的张脉峰先生才站到讲台上,宣布要给本次活动的优秀诗人颁奖,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在评委中,有几位是德高望重的人物,对颁奖的名称有些相持不下,不能说是祭孔大奖吧?还是张脉峰先生脑子灵、来得快,说,以儒学中的五常伦理“仁、义、礼、智、信”各命名一个奖,如何?这想法得到了全体评委的一致赞赏。他还给我这个最不会讲义的人颁了一个“义”奖。当我上台接过他给我颁的奖状,望着这位长得并不诗气的厚道的山东人时,我有些泪奔的味道,而一般人并不能察觉我的感受。谁能体会此时这个奖对于我的意义?它相当厚重啊!我是实在有些受当不起。
年。莫使白驹过眼前。除夕夜,顾影自翩跹。
年。多少繁华忆作烟。空相望,怎不把情牵?
年。满地星辉半入眠。如相见,揽月上青天。
——《十六字令·年》
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义者,宜也,则因时制宜,因地制宜,因人制宜之意也。所当做就做,不该做就不做。见得思义,不因果滥取不义之财物。所以人发为羞恶之心,发为刚义之气,义也。
如今,再读“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千古名句,又是什么味道?什么思想?什么生命的大意义?什么大诗人的情怀?那天,我从孔子出生地尼山夫子洞下来,看到门边烤红薯的老农,见到出售尼山砚石的村姑,以及喊卖论语小折扇的老婆婆。我站在对面的枯草坡上,遥看那尼山水库泗水河下游断流的荒滩草坡,自然之道改观了,论语之说变味了,儒学之人异化了。而我来此何为?一个不义之人,来接受历史的审判乎?
张脉峰先生的《十六字令·年》,以时间之咏叹,怀自然与人生之道,物是人非,意象曲承,重自然流逝之存在性,是从事物的内在本质规律,托以人性之必然性,由此从偶然到必然的坦然心境,词律比诗律更侧重于悲怆吟唱,所以宋词演化成曲,将人之情感萌发于歌唱铿锵气韵之中,呼发于另一种精神体验,以释放胸中之块垒,命运之风生水起,悲欢离合。宋词,是古人情趣之所向往的语境高度。
壁立江天览万川,风流百载过千帆。
诗心一点湖中月,曾照兰舟碧水间。
——《游东坡赤壁》
苏东坡乃宋代大文豪,其诗风文风与人格魅力,将宋词文化艺术表现推到了一个历史的高度。张脉峰用这首七绝来写东坡赤壁怀古时的遗迹风情,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这气势是一般人学不来的,它凝聚着一种历史背景与文人怀天下的理想践行。“诗心一点湖中月”,绝是当下的好句,直通古今,不论名份。张脉峰亦是个“一生好入名山游”的当代“古人”,在从新诗向旧体诗的推动与创作中,他古道热肠,常怀赤热之情,策划和主办了诸多诗词之旅,将全国的诗词作者和诗词爱好者,邀入《诗词之友》中,以文人雅集的形式,传播传统诗词和优秀文化,梳理历史遗存,沟通老年人心灵渴望,参与公共传统文化,发挥他们的生命余热。
一种文化形式的存在,并产生社会影响,与服务之心和奉献精神血脉相连。热爱大自然,热爱生命,自由创造,将现代文人雅集,赋予时代内容,是张脉峰创立《诗词之友》的初衷和动力。从我国汉唐时起,就有以文会友、以诗会友、以画会友之习俗,或十日一盟,或一旬一集,或一月一会,集成诗书画之交流品鉴收藏把玩观赏之风气,并创造了很多艺术流派和经典作品。如邺下雅集之建安风骨诗派、金谷园雅集之石崇二十四友之“汰侈”诗派、兰亭雅集之王羲之兰亭会、香山雅集之白居易九老会、西园雅集之苏东坡文人画派等等,张脉峰以此传统模式,为众多现代文人墨客建立交流平台,吟诗作画,亦与人以乐。今以苏东坡之行迹赋诗,亦有其寄托《诗词之友》之志也。
谢家山水名天下,绝胜风光眼底收。
一脉诗源传诵久,烟波孤屿泛轻舟。
——《江心屿》
自古以来,中国水墨山水画的传承上,山水画离不开诗词之意境。谢灵运的山水诗及游历笔记,开创形成了我国山水诗走向山水诗画这一流派。从李可染、李苦禅之诸多水墨表现中,提升了诗画同源的艺术精神。而这首诗写的都是名家写过的绝句之地,温州江心屿岛上的人物风情,令世代山水诗人不惜笔墨。如李白的“江亭有孤屿,千载迹犹存”,杜甫的“隐吏逢梅福,游山忆谢公。”而诗圣所言之谢公即谢灵运也。今张脉峰点题“谢家山水”,自然让人想到诗画之间的传承,画家承载着历史的使命,将自然之道、中华河山之大美,留在画中,存在诗里。将当代诗画的创作,与古代山水诗意结合起来。因此,诗画山水笔墨情缘,乃是张脉峰正在从事的伟业。
他因此开始另一种书写,即向山水书画家学习,并时常把书画家与诗人词家召集在一起,开展诗书画同源雅集活动。
张脉峰的书法,亦随着对山水诗的深入理解,融入一种独特的线条表现。气道与墨痕的交织,为他的书画作品,带来一种诗性的呈现。可见张脉峰已从单一的诗词表现,转向视觉元素的培植与构造,这是能将传统的文脉,带向当代艺术生命的一种能力。
糖果又花生,眼望除夕到。穿上新衣对镜瞧,正是儿年少。
小伙伴来邀,村口鸡犬闹。快把灯笼点起来,一起玩花炮。
——《卜算子·忆儿时春节》
童年的纯朴天真及其想象的世界,没有新诗旧诗之情感差别,但在对自然性的感受上,我们的时代退化了,亦是我们本身的自然性随着现代物化程度异化加深,我们很难与自然界发生情感上的共鸣与对话。我们的现代自由社会,反而让心灵变得更为麻木,老态老气和不省于内心之慧识。从语言的表现上,我们很难在新诗的流变中,找到更能体现儿童世界的纯粹。现在,儿童只沉迷于数字化机械化的游戏中,寻找现成的答案和被制约化了的快乐。而张脉峰的这首词填得非常上口,通俗易懂,显示了他对现代口语的灵活运用,将其赋于古代词曲的民歌节律,儿时盼望过年及过年时的心理和形态,亲切、形象、逼真、动人。如临其境,如见其人,童年的欢乐跃然纸上,写出了一个时代的童年生活记忆。
不同的是,历代填此词的内容多以咏梅为最多,而且形成了一种定势,将各种梅花诗汇成历史的长河,各路词人一比高下。毛主席的咏梅诗取此词牌名,并在全国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古今大诗人借梅花之品质和形态来托物言志,体现一种精神之审美。张脉峰先生用来咏之童年花炮,可谓他诗性的童趣与品质之厚道。只有真实的对人性的抚摸,一首诗或词才能表达出人的真实喜爱。而不是以物视人,或以人取物,这样的简单类比,都不能让诗歌走向现代性。这是本诗词的意义和价值所在。
记得当时年纪小,英雄好汉作风标。
常怀水泊梁山事,梦断寒光明月邀。
孔府研书三百卷,红楼品茗五更调。
京门仗义行天下,立马长城观浪潮。
——《感悟》
行文至此,年关渐近,我也要离开京城,返回南国与家人团聚过春节了。一个不擅长古体格律诗词的,却要来为当代诗词家写“年终评语”,实在是“打肿脸充胖子”,亦谓之“无知者无畏”也。要如此这般,也是难以推托山东祭孔时节的那一份“春秋大义”和“家国情怀”。古体诗词之宗义就是江山之爱、春秋之怀,没有河山之美、仁义之道,古体诗词之繁盛是不存在的。这首诗,正好表达了我内心的这份心境。想必张脉峰先生,从新诗到旧诗之践行与创新,这些年来也是经历了同样的情感历程。
读罢张脉峰先生的这些诗词作品,我已跨过人生五十之年。“老来犯困混北漂,岂知英雄已枉然。”从诗道来,无论是梁山好汉侠骨柔情,还是孔府研书究学;无论红楼品诗,还是京门仗义,张脉峰先生都不失为一条汉子。他以诗性的回归与圆通,践行了一个中国诗人最基本的道义,那就是中华民族的人文情怀。他寻找中国诗歌的源头活水,奉献着他的通达之诗。而我期待再来一场水泊梁山大聚义,中国诗坛哥们再次排起一百零八座次,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义行天下,大笔写春秋。
是为记!
(冯楚,原名冯向东,湖北省黄石阳新人,现居北京、广东两地。曾就读武汉大学中文系、新闻系。中国文联《中国文艺家》杂志执行主编。)

(张脉峰,诗人,作家,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就读鲁迅文学院、北京大学、山东大学、中央美术学院等。《诗词之友》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