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爸爸腿疼,不喝药酒干不动活。”
“呵,挺机灵的小东西啊。这样吧,你叫我一声爹,我就叫你把酒带进去。”先下地的那个男的说。
金雪使劲抠金雨的大拇指,暗示她别叫。金雨担心他们把酒喝光,甚至再查出那封信,就急中生智,叫了一声爹。那人开怀大笑。“哈,我他妈还没结婚,就有了一个姑娘了,哈哈,哈哈——”
笑够了,他把酒瓶扔到饭盒里,指着里面,厉声喝道:“进屋吧!”
这些话,里屋的金大山都听到了,他搂着两个孩子,用胡子蹭他们的脸,他的心在流血啊!要不是因为自己,孩子能受到这样大的羞辱和惊吓吗?
“雪儿,小雨点儿,是不是妈妈病了?”
“不是,是有事来不了。”金雨快言快语地说。
“是病了,妈妈昨天晚上发高烧。”金雪瞪了金雨一眼,生气地纠正说。
“你真笨,为什么要告诉爸爸?爸爸会上火的。”
“爸爸不会上火的,小雨点儿真关心爸爸。”金大山亲了金雨一口,看见金雪生气的样子,又亲了金雪一下:“雪儿同样是爸爸的乖女儿。”
他吃完饭,嘱咐两个孩子:“你妈妈有病就不要给我送饭了。我将就几天,等你妈妈好了再送。你们俩不要再来了,记住了吗?”金雪金雨答应着走出了反省室。
回到家,金雪就气愤地将金雨管人家叫爹的事告诉了马筠。马筠支撑着坐起来,强睁着眼睛看着金雨。“小雨点儿,过来,妈妈看看你。”金雨走过来,扑进妈妈的怀里:“妈妈,不这样说,他们会把酒喝光的。”
马筠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紧紧地搂着孩子,那酸楚的泪表达着对孩子的疼爱和肯定。
她忽然发现金雨的手在流血,掉了一块肉似的,赶紧问:“小雨点儿,这是怎么了?”金雨没有说是金雪抠的,只是笑呵呵地说:“谁知道是怎么弄的,一点也不疼。”
金雪知道是自己抠的,不敢言语,悄悄地去拿药布来给金雨包扎。
冬去春来,暖洋洋的太阳像是被解放的普罗米修斯,高高兴兴地为大地释放着温暖。远处的山绿了,大街上的人多了起来。尤其孩子们,告别了棉帽子棉手套,在大街上追逐着,玩耍着。
像文学作品中的反衬手法一样,春姑娘的降临大地,并没有给金大山、刘方正、陆小雅这样的人送上一件自由的外套,让他们根据自己的腰身去自由地选择披在身上。
报上真的发表了有关金雨的文章《神童》。这篇文章的发表,给金大山带来了厄运。有关人士说:“中国除了领袖,没有谁是神人,一个被改造的人的子女怎么能是神童?分明是马筠自己编造的名词,用来歌颂自己而已。”
于是金大山一家给下放到一百多公里以外的一个叫溪水村的小山村去劳动改造了。
同行的还有刘方正、陆小雅、李布节等。因为他们都和金雨有关,是他们培养出了一个这样不真实的神童。
还有一个同行者,谁也说不明白,她为什么也来到这个人群里了,她就是治保主任。说是跟小白脸搞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被她丈夫堵到屋里,她的丈夫一怒之下,告到了刘卫兵那里。小白脸见势不妙,逃跑了。跑到那里去了,谁也说不清,丢下治保主任,给挂满了破旧的鞋子,游了几天的大街,之后就打在了劳动改造的行列了,她是净身出户,只有一个行李卷。
陆小雅、李布节都是独身,一个行李卷算是全部家当了。顺便补充一句,李布节走进这个行列,除了他是金雨的班主任外,还因为他的名字。布节,谐音不节,没有贞洁,这怎么可以呢?这是资产阶级的作风啊!
金大山和刘方正是带着家眷的,刘卫兵给请示了一个30吨的货车,两家的家当装在一起。货车需要用人押送,金大山主动提出,自己和货车一起走。马筠不放心,也提出带领孩子一同押车。刘卫兵批准了他们的请求,这样,刘方正一家只好同三个独身人一起坐上送行的马车出发了。
动乱的年代,许多该有的规矩都失去了规矩。货车还没进村,就给车头甩在距离溪水村几里以外的荒郊野岭处。金大山一家坐在货车里,不知道车停在此处是为了什么,也不敢打开车门看一看。货车里,只点燃一个煤油灯,一家五口人紧紧地拥在一起,没有任何语言,就这样默默地挨着时光,听凭命运的宰割。
五个多小时过去了,货车还没有动。货车上方的窗口处,太阳射进来的光线,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留下的是黑乎乎的一个洞。
金大山一家吃掉了身边唯一剩下的一点干粮,喝掉了唯一一瓶水。孩子们还小,不知道占卜未来的命运,吃饱了就要睡下。金大山马筠这两位爬冰卧雪、从枪林弹雨中死里逃生的战士,都预感到,他们的生命可能走到最后了。死,对于这对患难夫妻来说,并不足惜,只可惜,三个未成年的、美丽聪明的孩子,小小年纪就不明不白地死去,上帝啊,或许你是好心,把这样上可爱的孩子赐给了这样一对人人羡慕的世界上最幸福的夫妻。然而,眼下的事实是,你并没有把永恒的幸福赐给三个孩子,赐给三个孩子的父母,相反地,因为三个孩子太可爱了,竟至给这对受难于水火之中的夫妻带来多么大的痛苦啊!
金大山流下了男儿不轻弹的眼泪。“老马,我对不起你,你恨我吗?”马筠用手轻轻地捂住了他爆满白皮的唇。
“说什么话,你我是夫妻,还说什么对不起。”
“不,我必须说,从前,你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多快活,你第一次引起我的注意,不是别的,你猜什么?”
“猜不到。”
“是你响脆的笑。你在草地上跑着,手里攥着一把野花。”
“你呢,站在那儿,敞着怀儿,一手掐着腰,一手在额前遮着阳光,看傻了。”
“那时候,你多快活,后来,我娶了你,小我十几岁的小女孩,咱们有了孩子,每天下班,咱们就和孩子疯,满屋里都是快活的笑声。”
“你一点也没有官架子,竟然让孩子当马骑。”
“再后来,我反省了,你的脸上再也没有笑容了。眼角总是挂着泪滴。每次你来送饭,我都观察,你一天天地衰老,哪像三十几岁的人?足足老了十岁,老马,都是我害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