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玉 坠
(小说)
文|姜贻斌
我一直认为母亲很厉害,这么多年来,把父亲管得死死的。当然,话说回来,母亲对父亲的照料也是十分罕见的。
父亲已七十三岁,一身病痛。高血压,心脏病,最明显的是双腿不便,浮肿,走路缓慢,如果从后面看去,还以为他有九十多岁了。父亲的双腿,是不是长期在地质队爬山涉水引起的呢?不得而知,或许,多多少少有点关系吧?父亲被双腿拖住了,像一只蹒跚的巨型鸭子。母亲对他特别关照,每天除了提醒他按时吃药,还要把药跟温水喂进他嘴里。每到这个时候,父亲目光浑浊地望着母亲,绝望地说,哎呀,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他拖着长长的腔调,简直像在唱哀歌。我觉得他有点娇情,也十分滑稽,像个细把戏在撒娇。母亲安慰说,哪里会死哦,要死我跟你一起去。母亲很有耐心,准确地把药跟温水送进父亲嘴里。若有一滴温水调皮地从父亲嘴里流出来,母亲就会迅速而稔熟地拿纸巾擦掉,像擦桌子上的水渍。母亲每次给父亲喂药,父亲略显夸张的表现,好像是夫妻间进行着一场最后的告别仪式。我有时不忍,对母亲说,哎呀,让他自己吃吧。父亲倒没说我什么,母亲却要飞快地向我白一眼,责怪我不该这么说。
父亲这辈子几乎没有什么爱好,下棋,打牌,搓麻将,都跟他无缘。他唯一的爱好就是抽烟,而这又是母亲最为反对的。母亲皱着眉毛,说,你抽了一辈子烟,难道还要抽吗?有什么好处呢?父亲很狡猾,流露出一丝憨笑,并不反驳。他明白,自己抽烟的权利掌握在母亲手中,如果跟她犟嘴,肯定没有什么好处,担心她会克扣烟的数量。母亲似乎还是善解人意的,明白父亲唯有抽烟这点爱好了,如果再剥夺它,有点于心不忍。允许他抽点烟,又规定他不准偷偷地抽,要抽,也要当着母亲的面抽(当然,在阳台上抽烟也是可以的),总之,要抽得光明正大。父亲呢,当然不会满足母亲的这个安排,这好像警察给罪犯抽烟,抽得小心而不安。父亲也有对付的办法,有时实在忍不住了,就借口到楼下散步。他是在躲避母亲,担心母亲大加指责。母亲也自有计谋,把钱卡得很死,担心他拿去买烟。母亲不会把烟放在父亲身上,居然放在自己口袋里,再由她拿给父亲,像一个恩赐者。母亲把烟给父亲也是有条件的,早中晚各一根,她不会无端地拿烟给父亲。
也有例外。
父母之间在抽烟的问题上,还经常富有游戏感。如果母亲在厨房忙着,父亲说他要抽烟了(当然在规定的三根之外),母亲就会毫不犹豫地说,那你转圈吧。父亲十分听话,独自在客厅里转圈,每转八个圈(这说明父亲还是比较自觉的,母亲关在厨房又没有看见,转两个或三个圈不行吗),父亲就笃笃地敲开厨房门,讨好而谦卑地朝母亲笑笑,母亲鼓着怀疑的眼神看他一眼,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黄色的小塑料牌子,发给父亲一个。这表明父亲可以用这块小塑料牌,从母亲手中换到一根烟,当然,最多不会超过三块牌子。这说明,母亲也是很遵守自己订下的规矩的。母亲用这样的游戏,既能够让父亲得到锻炼,活动筋骨,又能够控制父亲的烟量。在这样的游戏中,双方都有一种满足感。父亲转圈时的样子十分可笑,他双腿不好,又经不住烟的诱惑,那种蹒跚的姿势,很像怀孕的女人,既走得有点艰难,眼里又闪出希望而兴奋的光芒。父亲每次拿到一块小塑料牌,高兴得简直像个细把戏,双手捧着,似乎在欣赏罕见的宝贝,因为这是他锻炼的报酬。如果他想抽烟了,就拿出一块小塑料牌来跟母亲交换。从母亲手里接过烟的同时,父亲还舍不得把小塑料牌交出去,希望一块牌子能够领到两根烟。母亲从来也不会迁就父亲的,她不会因为父亲的不舍就慷慨地给他两根烟。
这是母亲的原则。
凡此种种,可以看出来,父亲的一切牢牢地掌握在母亲手里。男人抽个烟尚且如此,就遑论其他了。母亲是很有成就感的,觉得夫妻一辈子,她是胜者。的确是这样,父亲在家里没有一点权力跟威信。不说别的,从我小学读书择校起,到大学填志愿,到我结婚跟离婚,都是母亲说了算。我征求父亲的意见,父亲满脸谦虚地说,照你妈妈说的去做吧。他好像是为了省心。其实,在任何事情上面,父亲是没有发言权的。再说经济方面吧,多年来,父亲的工资奖金都如数地交到母亲手中,没有丝毫保留,也不敢有所保留。他明白我母亲有多厉害,如果她对父亲交给她的钱有所怀疑,那她会去父亲单位问的,或者问父亲的同事,她并不认为这是很丢面子的事。你说,父亲还敢留私房钱吗?父亲平时需要有什么花销(除买烟外),必定到母亲手里去拿,并且要详细地说明其用途。父亲买回东西,母亲一定要验收,问价格,再伸出手,问父亲要找回的零钱。父亲向母亲乞求的样子,像叫花子,母亲则像施舍的大善人。我常常暗自为父亲感叹,一个男人如此在妻子面前俯首听命,两手空空,也未免太无能或太软弱了吧?当然,只要他们双方能够接受这种事实,我似乎也不便说些什么。我觉得奇怪的是,作为父亲,一个男人,他好像也不太去争取自己的一点权利,只是采取温和跟乞求的态度,以求得母亲的一点恩赐——比如抽烟。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这样萎缩,难道父亲年轻时有什么把柄抓在母亲手里了吗?他因此再也说不起话了,只能带着永远愧疚的心情,心甘情愿地让母亲掌控一切?我没有去向他们求证,如果父亲以前真的有什么对不起母亲的事情,这会让他们尴尬的,他们未必会说出来。他们的往事是属于他们的,作为女儿,我没有必要搞清楚。
母亲在家里像个女皇,凡事只能听她的,容不得父亲有任何不一样的看法。父亲如有稍稍不顺,或提出一点异议,母亲则要大发脾气。比如,父亲说这菜有点咸,或者说地板不太干净,还比如说,母亲喜欢看的电视节目,父亲说并不好看,等等。母亲的脾气大得惊人,根本不像当过教师的人,简直一点涵养都没有。她噗地站起来,脸上的肌肉剧烈地颤抖着,像发猪婆疯,不仅把碗盏乒乒乓乓地摔个稀巴烂,甚至还当着父亲的面,把父亲的宝贵粮食——半包或整包烟从口袋里摸出来,愤怒地从阳台上丢下去。每每这个时候,母亲一点也不在乎钱了,似乎这些东西都是不需要钱的,可以任她随意摔烂或丢弃。碰到这个场景,我那可怜的父亲就把眼睛痛苦地闭上,再不敢说话。父亲明白,自己将要断掉几天烟了——这是他唯一的嗜好。父亲吸取教训,尽量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不惹母亲生气。这样,父亲变得越来越乖顺起来。
作为已经离异的女儿,我不便对父母间的事情发表意见,好像也没有发言权。我前夫就是不能忍受我的控制,而断然提出离婚的。这个懦弱的语文教师,那天突然发飙,除了愤然地拿走他的衣服跟书籍,他妈的竟然净身走人。难道说,我是这样的不堪吗?像臭狗屎一样吗?我想,如果我前夫也像父亲这样听话,恐怕就没有今天这个局面了。两个男人会乖乖地听两个女人的话。那么,我身上是否也有母亲的遗传呢?想要掌控家里的一切权利呢?当然啰,母亲想控制我,现在已不可能。我不会听她的,尽管她很不高兴。我有时在深夜酒气醺天摇摇晃晃地回家,她也不敢说我,惊愕地看着我,轻轻地叹气说,哎,你怎么喝这么多哦?我横她一眼,手一甩,说,不要你管。母亲只得无奈地回到自己的房子。有一点我还是听母亲的,母亲对我说过,你千万不要拿钱给你爸爸,他身体很不好,你拿钱给他买烟,只会害了他。所以,我从不敢救济可怜的父亲。我害怕父亲重病住院,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个家就有好戏看了。
比较幸运的是,母亲的身体还算不错,这个早已退休的教师(加上我前夫,这个家曾经有三个教师),买菜弄饭菜等家务,都由她承包了,几乎没有怨言。光是这一点,也是很了不起的。我也很想帮忙,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她想操持或者说掌控这个家,那就让她去吧,我也像父亲一样落个省心。我从来不敢想象的是,如果父母病倒了,我该怎么办?我的教学任务很重,当班主任。再说,现在的学生也不听话,如有不慎,家长还会闹到学校来。还有,我的个人问题仍处在空档期(离婚已两年),心里也很烦。我断断续续见过几个男人,不是我看不上对方,就是对方对我有个女儿不满意。而女儿是我再嫁的重要条件,不然,一律免谈。我清楚那些男人对我还是满意的,我从不问他们的经济状况,家里是城里的或是乡下的。他们都觉得我这个女人不俗气,值得交往。说来叫人不太相信,我虽然没跟他们谈恋爱,却跟其中的某些人成了朋友,他们有了饭局或唱歌,都要打我的电话,这也让我有了小小的麻痹,起码能够暂时忘记孤独跟寂寞。同时,我还要管教女儿小小。小小已经读一年级了,我每天要接送她。母亲说由她来接送,我心里毕竟不忍。母亲照顾父亲跟搞家务,已是十分费神了,小小还是我来管吧。
莫看父亲如此听话,他也有狡猾的时候。如果母亲午休时,他就会拿着几个酒瓶(这是我的战绩),或一叠废报刊,像贼一样悄悄地下楼,卖给那个收废品的中年妇人,把微小的收获一点点地攒起来。父亲把钱放在旧信封里,藏在摆着电视机的矮柜后面。矮柜几乎是贴着墙壁的,扫帚跟拖把无法伸进去,这是母亲打扫卫生的死角。可以想见,父亲把钱藏到这里面,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认为这里最保险。我本来也不晓得,也是后来偶然看见的。那天母亲买菜去了,父亲用一根细小的两尺长短的棍子,伸进那个狭窄的缝隙中,扒出了那个旧信封。看到我突然开门进来,父亲十分慌张,赶紧用棍子把旧信封推进去,丢掉棍子,好像他拿着的是一条毒蛇。我装着没有看到,我连想都不要想,那肯定是父亲的私房钱。我迅速地走进自己屋里,不想让父亲难堪,也不想让他的秘密暴露在我的眼前。母亲自然不晓得,我替父亲保密,让他保留男人一点可怜的面子。如果母亲晓得,那将会有一场硝烟弥漫的战争,父亲呢,当然又是个失败者。母亲以后会更加严厉地管束他,父亲就没有一点秘密了。我明白,父亲是在用他小偷般辛勤的劳动,一点点地攒集可怜的烟钱。虽然母亲每天给他三根烟,父亲却觉得很不过瘾,他要以自己的劳动来充实烟草食粮,这类似老鼠过冬的手段。他还经常趁母亲外出买菜或去做其他事情时,就赶紧下楼抽烟。他离电梯口很近,这意味着他能够迅速地返回去。他生怕母亲很快就会回来。父亲抽得十分急迫跟贪婪,像身处高原缺氧的人,抓着氧气袋拼命地吸氧,竟然几口就抽完了。我碰到过父亲在楼下抽烟,他惊慌地看我一眼,明白我不会当叛徒,神情才稍稍放松。当然,他不会忘记叮嘱我一声,哎,千万莫告诉你妈妈。我摇摇头,走上电梯。父亲抽完烟,悠闲地上楼进屋,满足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很难说这不是一种掩饰)。他绝对不敢在家里抽烟,担心烟味被母亲闻到——在母亲没有给他烟抽的时候,这烟是从哪里来的?如果被母亲发觉,父亲是经不起盘问的。
父亲这个持续而隐蔽的行动,最终还是被警觉的母亲发现了。母亲并不是发现他在楼下抽烟,而是他在暗自储备抽烟的钱。
父母亲这把年纪了,都有午睡的习惯。我中午不回家,母亲睡在我的床上,父亲睡在他们的床上,母亲从来也没有怀疑过父亲在午睡时还有什么秘密行动。有一回,母亲躺在床上没有入睡,无意识地起床,走到他们睡的房子。奇怪,突然发现父亲不见了,床上的毛毯孤零零地躺在那里,显得十分沮丧。母亲站在门口怔了怔,以为他在阳台上抽烟,走到阳台,却没有父亲的身影。母亲又走到卫生间,也没有看见父亲的一根毛。母亲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马上匆匆下楼,在街上四处寻找。母亲的头脑十分清醒,先从那些烟摊子找起,以为父亲瞒着她买烟去了(他哪来的钱?),却没有发现父亲的影子。父亲一下子忽然从她眼前消失,母亲不免焦急起来,担心父亲出事,他的腿脚不便,是不是不小心被车撞了呢?母亲扫一眼热闹的马路,来往的车辆跟行人十分有序,并没有出现什么事故。若有事故,马路上肯定会有许多人围观的。母亲这才稍稍放心,又继续寻找。她像一条训练有素的警犬,在嗅着丝丝缕缕可疑的气味。父亲的消失,母亲还是有点自责的,觉得这是自己的失职,多年来,也不曾出现过这样的怪事。
当母亲快要丧失信心,准备回家给我打电话时,她突然看到父亲居然站在废品店的坪里,正在跟那个中年妇人说说笑笑。多少年了,母亲也没有见过父亲这样高兴,他边说话,一只手边一扬一扬的,像在指点江山。那个中年妇人则频频点头,附和着父亲。母亲张大嘴巴,怔怔地看着,似乎不相信父亲会出现在这个地方,在跟一个中年女人说话。母亲大约静止了一分半钟,不由大怒,撒腿直冲上去,毫不客气地对父亲说,哎,你怎么死在这里?我寻你好久你晓得吗?眼珠子不满地瞟那个中年妇人一眼。父亲对于母亲的出现,十分吃惊,她怎么没有午睡呢?父亲扬着的手沮丧地放下来,另一只手急忙往口袋里塞着什么东西。父亲尴尬地笑了笑,不敢跟那个中年妇人打招呼,马上朝家里走去。
一进屋,母亲气呼呼地往沙发一顿,伸出手,说,拿出来。
父亲简直像个罪犯,乖乖地把钱拿出来,放在茶几上。母亲看了看,居然只有一个五毛钱的银毫子。
母亲严厉地看父亲一眼,说,还有呢?
父亲担心母亲不相信,把两个衣服口袋扯出来,又翻出两个裤袋子,四个袋子无力地吊着,像挂在瓜架上空瘪的丝瓜。
父亲吞吞吐吐地说,没有了。
母亲嘲讽地说,不可能吧?你经常瞒着我卖废品,你以为我不晓得?我倒要看看,你卖废品的钱拿来做什么?
父亲小声地说,买烟。
放屁——母亲吼道,烟都是我给你买的,我心里有数,我这是关心你。你说,你到哪里能碰得上我这样的女人?快拿出来。
父亲可怜巴巴地望着母亲,显得十分无辜,喃喃地说,哎呀,你莫逼我啰,真的没有了。
母亲似乎猜测到父亲的确没有钱了,话题一转,鼓着眼珠子,说,那你交代跟那个女人的关系吧?
关系?父亲惊愕地看着母亲,你是说我跟她的关系?父亲终于镇静下来,明白这个事情是不能含糊的,说,哦,是买卖双方的关系。
母亲说,是呀,的确是买卖双方的关系,你买肉,她卖肉,对吗?
父亲终于气愤地说,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母亲逼视着父亲,说,是不是要我去问问那个婊子?
父亲说,你不要冤枉人。他小心地在沙发坐下来。
冤枉了吗?我亲眼看到你们在打情骂俏,还冤枉了?
父亲急了,辩解说,我在跟她说打伊拉克的战事。
母亲忽然大笑,哈哈,你跟她说这些,她懂吗?
从第二天开始,母亲不再在我的床上午睡了,跟父亲同睡,彻底地把父亲卖废品的路堵死了。
那个中年妇人我经常见到,她在小区边租一间破旧的房子。大约四十多岁,微胖,脸色稍黑,终年只见她一个人守着废品店。我不晓得她是否有男人跟小孩,或许跟我一样?也或许她男人跟小孩来的时候,我没有碰到吧。据我猜测,父亲是不可能跟她有一腿的,尽管现在有些老年男人跟那些擦皮鞋的收废品的女人有肉体交易,我却相信,父亲是不可能的。他本来就自身难保,母亲又盯得很紧,他哪有体力跟时间应付那种事情呢?再者,他有那么多钱吗?我想,只不过是父亲多次去卖废品,双方熟悉了而已。我也明白,母亲并不是怀疑父亲跟那个中年妇人有什么关系,对于这种事情,她还是很有把握的,她是对父亲偷偷摸摸卖废品攒钱的行为感到恼怒。母亲始终认为,父亲的一举一动,都应当显现在她的眼皮底下。父亲竟然有隐瞒她的行为,这不仅对她的监管水平是一种侮辱跟嘲笑,也是她决不能容忍的。
母亲惩罚父亲的处理结果如下,断他三天烟。
那天晚上,父亲见我回来,悄然地溜到我房里,语无伦次地对我说了这件事情。我听罢,抽着烟大笑。父亲有点羞涩,像细把戏在向大人诉苦。他无奈地摇摇头,似有许多难言的苦涩。父亲看着我抽烟,伸出手,似乎想讨烟抽。我虽然很同情父亲,却不敢帮他,担心母亲大闹天宫。我说,算了吧,你还是接受妈妈的惩罚吧。
这场风波过后,父亲再不敢偷偷地去卖废品了,担心惹火母亲,再次爆发家庭战争。他甚至连单独下楼散步也不敢去了,即使去,也由母亲陪同。母亲陪同他散步时,还挽着父亲,轻松地跟父亲说话,还不时地跟熟人打招呼。在别人看来,似是一对恩爱夫妻。我想,母亲这是不是故意做给那个中年妇人看的呢?母亲陪同父亲散步时,都要有意无意地经过那家废品店。
我有个疑问,父亲难道不趁母亲外出时到楼下抽烟了吗?他每天只能抽母亲恩赐的三根烟,他能够忍受吗?他凭什么力量克制自己这点可怜的欲望呢?从父亲的目光里,我似乎能够看到里面含有一丝狡黠。这一点,母亲是发现不了的。父亲目光里的那丝狡黠,只有在我面前才流露出来。虽然很短暂,像电火般消失,而我相信,这丝狡黠在父亲心里积聚已久,而且有很大的能量。我想,父亲应该还有隐瞒母亲的秘密,不然,是不会向我流露这种神态的。这个秘密又是什么呢?难道仅仅是矮柜后面藏着的旧信封吗?那个旧信封,值得父亲怀有这种似乎骄傲的狡黠吗?
有一天,我趁父母都不在家,把那个旧信封从矮柜后面扒出来,打开看,唉,仅仅是一堆零碎钱。一角的,五角的,一块的,还有一些银毫子。我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居然耐心地数了数,二十五块八角三分钱。哦,我可怜的父亲,这就是他的全部的私房钱。我把信封小心地放进矮柜后面,眼睛有点潮湿起来。除了发现父亲这个藏钱的秘密,我后来还意外地发现父亲在偷偷地打电话,是在街上拿公用电话打的。家里有电话,他为什么不敢在家里打呢?给谁打?父亲打电话时,简直像个特务,眼睛四顾,鬼鬼祟祟,一只手捂着嘴巴,生怕别人听去了。我没有惊动他,装着没有看见,免得他内心不安。
去年暑假,父亲叫我陪他去一趟贵州老家。母亲没有去,要在家里照看我的女儿小小,小小参加了舞蹈班跟美术班。母亲从来也没有去过父亲的老家。多年来,她曾经提出要去父亲的老家看看,父亲都以各种理由推辞掉了。还说,那是个穷得滴水的地方,没什么好去的。父亲这次说要回老家,理由也很充分,说他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很可能是最后一次了,要去给早已去世的父母亲上坟,以了此心愿。母亲批准了父亲的要求,让我陪同。我长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回老家,那是一个叫都匀的偏远乡下。我们坐火车,又转汽车。车子在山路上拐来拐去的,颠簸得很。我甚至怀疑那些怀孕的女人,坐车走这样的路是否会流产。唉,我没有想到,父亲出生在这样的大山沟,破旧的村落,村民十分稀少,像走进一个被人们遗忘的部落。一路上,父亲没有说什么话,脸色却很激动。甚至连腿脚也似乎好了许多。我想,父亲是不是将要看到亲人而激动呢?据我所知,父亲这一辈的人都已去世,那么,一定是他们的下一代吧?
终于到了。
父亲虽然多年没有回来了,却似乎一点也不陌生,这毕竟是他出生的地方。父亲带着我走近一户人家时,突然说,你等下会看到你姐姐的。
我顿时站住了,望着父亲,惊讶不已。天啦,我还有姐姐吗?堂姐?还是表姐?
父亲看出了我的疑惑,坦诚地说,是你同父异母的姐姐,这个事情你妈妈并不晓得,当然,你也不晓得。哦,你回去不要跟你妈妈说,替我保密吧。父亲严肃地叮嘱我。
我点点头,明白这个巨大的秘密如果让母亲晓得,一场家庭大战将会拉开帷幕,战事何时结束,我实在难以预料。我蠢蠢地望着父亲,内心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我真的没有想到,看来老实巴交的父亲,一辈子在母亲面前毕恭毕敬,小心翼翼,却不料,还有这么大的秘密,这真是一辈子的秘密。如果在以前的岁月,我是不会原谅父亲的,夫妻间竟有这样的秘密却不告知对方,这像什么话?那么,在这个世界上,我们还有什么可以相信的呢?现在随着年龄的增大,见识也多了起来,以及对人生的理解,我是完全能够原谅父亲的。我甚至流露出微微的敬佩,对父亲刮目相看。
原来,父亲的哥哥去世之后,家里逼着父亲讨他的嫂嫂,当时,年轻无知的父亲听命于我爷爷的话,稀里糊涂地跟他嫂嫂办了结婚酒,连结婚证都没有扯。这桩婚事对于父亲来说,更多的是一种无奈,是对家族力量的重大妥协。父亲对他的嫂嫂——也就是后来的婆娘毫无感情,仅仅跟她生了一个女儿。当他外出参加工作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老家了,好像那是一部可怕的急于忘记的历史。当然,也没有照顾过俩母女。他是想忘记这桩婚姻,还是不敢面对它,我不得而知。我想,父亲应该是怀有愧疚之心的,不然,也不会带我来到这里,让我晓得这个秘密。作为父亲来说,他已经斩断了这桩婚姻。他又应当感到幸运,他的嫂嫂(婆娘)并没有去纠缠他,连找也没找过他。这个山村的女人可能也明白,这桩婚姻对我父亲是不公平的。她如果纠缠,父亲肯定是跑不脱的。也许,就没有今天的我了。多年过去,父亲也许是良心发现吧,当他不知通过何种渠道(或许是偷偷地在外打电话?),晓得乡村的婆娘去世之后,他就以七十五岁的高龄,拖着病弱之身,要最后去看看自己的大女儿。这次回老家,母亲竟然没有拿钱给他,也许是有我在吧。
从光线暗淡的屋里走出来一个女人。
父亲仔细地看着她,肯定地对我说,叫姐姐。
哦,这就是我的姐姐吗?我同父异母的姐姐?这个五十多岁的山村妇女,憔悴,黑瘦,花白的头发。我哑着,半天没有叫出来。
父亲从贴身衣服里摸出一个玉坠,亲手戴在我姐姐的脖子上。
姐姐朝着我微笑着,我这才轻轻地叫一声姐姐,泪水潸然而下。
我晓得,父亲送给姐姐的玉坠,粗糙而廉价,最多不超过三十块钱。
(原载《广州文艺》2018年第6期)

【作家简介】姜贻斌,湖南洞口人,当过知青,矿工,教师,编辑。著有长篇小说《火鲤鱼》《左邻右舍》《酒歌》、小说集《白雨》《窑祭》《追星家族》等十多部,湖南省作协名誉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