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边缘】 张枣
像只西红柿躲在秤的边上,他总是
躺着。有什么闪过,警告或者燕子,但他
一动不动,守在小东西的旁边。秒针移到
十点整,闹钟便邈然离去了,一支烟
也走了,携着几副变了形的蓝色手铐。
他的眼睛,云,德国锁。总之,没有的
都走了。
空,变大。他隔得很远,但总
在某个边缘:齿轮的边上,水的边上,他自个儿的
边上。他时不时望着天,食指向上,
练着细瘦而谵狂的书法:“回来”!
果真,那些走了样的都有返回了原样:
新区的窗满是晚风,月亮酿着一大桶金啤酒。
秤,猛地倾斜,那儿,无限,
像一头息怒的狮子
卧到这只西红柿的身边。

野渡说诗:张枣这首也算是他的名篇了,网上有过很多解析版,有比较凶猛的解读是把这首理解成对本源文化的找回。 臧棣:德国画家保罗·克利曾经说过,现代绘画之所以难以理解,是因为现代绘画在本质上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它把绘画的过程也带进了画面,这样,绘画最终的审美效果也发生了根本的改观。臧大爷这段话对张枣这首诗的客体主体关系到是说得比较明白。
这首诗的第一现场是写一个售卖蔬菜的场景,一个懒散的卖菜人,躺在菜摊子边上,这本来是客观的所见,正如臧棣所说“绘画的过程进入了画中”一样,之后,张枣把自己和所见的卖菜人、西红柿进行了物我(他我)置换,张枣从八十年代后期旅居德国,诗人这种动物,流浪性和故土性是双生子一样伴随的,在异域文化中,有边缘感,这对他来说是必然的事,这里面还涉及到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坚硬的恋家性,导致着几乎任何一个在中国传统中长大的人,都在远离之后不勉陷入精神的隔离感。
熟悉张枣的写作风格和生活经历,这里不难理解,尤其是后面的德国锁和变形蓝色手铐,是比较明显的阅读突破口。还是回到实景现场来继续推敲——
像只西红柿躲在秤的边上,他总是
躺着。有什么闪过,警告或者燕子,但他
一动不动,守在小东西的旁边。秒针移到
十点整,闹钟便邈然离去了,一支烟
也走了,携着几副变了形的蓝色手铐。
他的眼睛,云,德国锁。总之,没有的
都走了。
守在小东西的旁边,这之前是写所见,之后的场景换到室内,秒针、闹钟、一只烟,德国手铐,这几个连续意象是写一个在室内的人,懒在床上抽着烟(床没有出现,但从十点和闹钟可以推断),变了形的蓝色手铐本指是吐出的烟圈。这里和前面的场景联系起来,就出现了两个他,而这两个他是相合的,这里的相合是内在上的,也就是边缘,不仅是两个他在相合,在实指的现场上,所有的事物都以边缘的状态在呈现着,西红柿在秤的边缘,卖菜人在严谨生活的边缘,后面的他甚至在生活本身的边缘。
在前半段,场景提取之后,画面的部分(也就是呈现的部分)是比较清晰的,情景逻辑很工整。但这是不是构成了作者交代的全部呢?我们注意下张枣在前半段违反呈现来表达的两个细节:小东西和没有的都走了。前面是呈现,在前半段中,主要是呈现出边缘状态,后半段是扭转。文本的精确性是不是只能以客观反应主观?呈现是不是唯一手段呢?还有呈现是不是清晰化,一招一式都纤毫毕现为上呢?不一定。
张枣在这首诗的前半段中,故意用了两个虚化镜头,前一个小东西是表述模糊的虚化,后一个没有的都走了是矛盾修辞制造出的逻辑虚化,这两处是不是张枣不具备清晰表述出的能力?肯定不是。但他为什么这样处理呢,原因其实很简单,就在题目上——《边缘》。
边缘这个状态对应着的必然有非清晰性,在可视与不可视的交界处,我们可以这样理解物理意义上的边缘,这里两处虚化的表述,正是为了更合理的展现边缘感,有不可绘入,有不可描述,所以边缘,嗯,用没有的都走了,这个矛盾句,刚好能够准确的刻画出边缘状态,曾经在,但“在”也是没有,所以走与不走,在与不在,都于“他”无关。存在和不存在,都没有关系,这就是边缘。
空,变大。他隔得很远,但总
在某个边缘:齿轮的边上,水的边上,他自个儿的
边上。
这几行是全诗的转换处,也是虚实交替来呈现边缘感受,都走了,更多的空白,但他又必然在某个实处,齿轮(和前面的秤、手铐、德国锁共同组成精细严谨化德国文化圈)的边缘,就是德国的边缘,水的边缘,就是流动的边缘,在德国居住,但并非德国人,甚至,在水边渴望流动,渴望游走也是一种可行但又不怎么行的状态——
到这个状态的时候,我们差不多可以确定这首诗张枣是在写自己了;诗中的一切,都可以判定着与他的状态密切相连。
空,变大。他隔得很远,但总
在某个边缘:齿轮的边上,水的边上,他自个儿的
边上。
他时不时望着天,食指向上,
练着细瘦而谵狂的书法:“回来”!
果真,那些走了样的都有返回了原样:
这是心理上的强力自我扭转,一个深陷边缘甚至虚无丛生的人,是如何找回自己的呢?
新区的窗满是晚风,月亮酿着一大桶金啤酒。
这里直接写到返回,没有直接交代返回的原因,但这个原因能不能推敲出来呢?
“晚风和月亮,这是中国诗人的情人和外祖母”。
黄昏和夜晚到来,光线逝去,精确的德国隐去了,出现的是朦胧的弹性的暧昧的中国。
“金啤酒”这个比喻很有意思,即照应了德国环境,又暗示出醉意之下的朦胧回归。“月亮如酒,醉酒还乡”。
秤,猛地倾斜,那儿,无限,
像一头息怒的狮子
卧到这只西红柿的身边。
这里的“秤”,是明显的喻体出现而不是本体,和前面的秤应该是不同的事物。
本体在这里是什么呢,作者没说,我们也不猜,原因相同,因为边缘。
我们只需要分析出这个秤的所指就可以了。
秤即度量,即公称,在这里,是文化、道德、习俗、规章、制度等等的总汇。这里的主指还是在精神这一方面。但考虑到诗人当时的状态,延伸到具体的国度限制也可以。
这里张枣对“秤”做了连续的定语修饰,最终以“息怒的狮子”来比喻称,也是表达出暂时的回归式安宁,晚上秤在消失,而白天秤还会回来,秤和西红柿之间的友好仅在于夜晚的这一段,而最终秤还会出现,继续质问着诗人的边缘感。
这首诗焦距游移,是一种国画式的散点透视表达方式。但对意象的处理方式很现代,所以才说张枣是一个古典和现代凑在一起的诗人。
这个状态在他的《镜中》也表现得相同。
狮子是秤的比喻;狮子是他们。
诗中的他和西红柿是我;其他的都是他们。

——作者:野渡(四川) 2016.3.24
本文由捍士整理野渡当时所说(因为作者很少整理自己的理论和所说,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我们才能有机会看到如此真实、活波、自然、睿智、幽默等的一篇诗歌评论好文)故此篇诗评无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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