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现实生活为根基的散文,比小说、诗歌等体裁更贴近生活本身。观察生活万象,用文学笔法定格生活细节、记录日常感悟,是散文创作的重要价值所在。对生活的摄掠和书写不是机械化的过程,经得起大浪淘沙的日常书写作品,总是那些有温度、有思想的作品。2018年湖南散文创作者们在细节中感悟生活的真谛,以真切的热忱探索庸常人生,审视时代的坚守与失守、命运的无常与有常,以此体察混沌的世事人情。
对街巷闹市的现实关怀与另类思考。曾野《大地上的家乡》以深圳为写作背景,聚焦大地上的众生,写出人与人、人与大地的剥离与关联。作者的文字驾驭力很强,既有语言的诗性又有深度的思想性。文章自觉将当下大迁徙中流动人口的生存环境和生存状态纳入观察范畴,用饱蘸感情的笔触,将当下社会大迁徙带来的浮躁与底层民众的酸甜苦辣,一一勾画,向读者呈现出了一幅世俗百态图:都市的光怪陆离、他乡的无所适从、肉体的痛苦煎熬、内心的美好向往,反反复复,不断叠加,构成这纷繁的世界。秦羽墨的《住在红尘深处》中的“红尘”是一个隐喻,既是现实意义上作者所住街区的名字,也是对百态人生的揭示。纷繁的红尘和极乐世界相对应,而连接此间的这条红尘路,就是作者聚焦的对象。无论写作题材是什么,作者的创作始终带着始源的生命印记,譬如在故乡放了七年羊的童年记忆,在这种朴实接地气的底色之上,作者的文风又是嬉笑怒骂不成正形的,能够对平常生活中的平常人事,做出别具一格的调侃和书写。文章平白直叙地从人入手,对红尘路各色居民描写较多从日常生活维度横向展开时间之维,写出了一个嘈杂的市井原貌。房东大爷和傻女儿,坚守家园拒绝拆迁的老城遗民,引车卖浆者……作者观照底层小人物,对细节的捕捉很敏锐,笔力雄浑,偶有令读者记忆深刻的比喻譬如“阳光有如薄刀,在脸上轻轻刮着。春天就是好,再过半个月,那刀刃便能划破肌肤,刀刀见血了”。文章还大段描写隔壁男女行夫妻之事给作者带来的声音侵扰,风格大胆。性是原始之欲,红尘中的男欢女爱是万象人生最直露的表达,作者以此展现人性是一个大胆的尝试。袁道一的《银双路上》与麓山路类似,而银双路上所见所感是作者的心灵絮语。文章标题写实,内容写虚,以银双路喻人生路,视野开阔。取材于平常的市井街道,个人感触却非常深刻,能在普通的事物中另辟蹊径地引申升华,而不是无意义地呈现道路见闻。银双路上发生、见证的所有细枝末节都浸透着作者对人生的思考,通过与自己内心的对话,对自己的倾诉和倾听,作者深入地剖析自我,在银双路的喧嚣奔突中走向自省。文章善用修辞,联通人与物、物与物、人与人,化抽象为具象,语言精练,长短句适中,细节的描摹让内心情感得到精准的表达,将彷徨写得真实“有形”。如“坐在局促的草地上,坐在一个人的深思里,心似一页纸吹过冷漠的街道”“星星一闪一闪的痛,测量高楼之上的寂静”恰如其分地将当下的心理与物象结合。而因作者所思的内容又与每个人的日常如此接近,读者也能在文中看见自己生活的影子,由此产生共鸣。邓朝晖的《麓山路》一文中,作者因一场雨邂逅一条普普通通的路。在作者笔下,岳麓书院“如一个陈年老坛,静静地盛装着我们的喜悦”,雨中的麓山路笼罩着南方的水雾潮湿之气,也多了些许缥缈朦胧的柔情。文章朴素,平凡又真切。
源于个体经验的生命之流。于晓的《河流去向不明》一文非常感人,在河流的文学意象之上俯察人生。河流是生命之源,河流的流势和走向,与母亲的形象和宿命交叠吻合,母亲的病痛和死亡与河流经受的创痕和冲击一明一暗地匍匐递进,将人物的心理情感表达得凹凸有致,深深打动读者。在情感表达的准确和幽微之外,作者还通过河流这一千百年来为人们所书写的母题为介质,写出了对生命的深刻感悟,文字简洁,三言两语打到读者的痛点,令人回味,也令人怅惘。全文采用第二人称视角,作者以隐藏的主人翁身份讲述“你”的生命体验,既体现出在精神上对自己的抚慰、勉励,也有意识地拉开一定距离,更客观理性,还能营造出与读者对话的心理氛围,让情感和情绪直抵人心。徐秋良的《翻阅时光里的珍藏》是一篇追忆故人的文章。文风沉稳、清晰、字句斟酌有度,情感醇厚真诚。从字里行间可知,作者与追忆的对象林曼先生相交多年,彼此很熟悉,无论是对人品还是作品都很了解。《苦耕集》这本书在文中是一个重要的介质,它将过往的岁月都粘连在一起,形成冲力。君子之交淡如水,作者与林曼先生的交流言简意赅中饱含着惺惺相惜之意,像极了古时的文人。文章对二人情谊的描述也雅致简洁,没有丝毫拖沓和渲染。这篇文章不仅让读者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纯粹,彰显了林曼先生对生命、对生活、对文学的从容和坦然,平和而令人感动。彭晓玲的《一河清水》将浏阳河水域这个独特的地理空间作为关照对象,从作者自身情感出发,以文字为触角深入对母亲河的书写。文章详细介绍浏阳河岸的地理特征和人文风情,细腻描绘浪漫春景和河岸风物,史料记载与文学想象相结合,瞻显“人文蔚起之地”人们的进取精神和责任担当,全方位地挖掘浏阳河的历史文化价值。该文情感深切真挚,对浏阳河的赞美与热爱之情溢于言表,流动的河水与流动的情思相辅相成,带领读者找寻不一样的浏阳河记忆。丘脊梁的《水边书》逃离城市生活,城市病需要回归自然来治愈,纤道凶险清溪温柔。轻轻提点写出深刻的感悟,是一个喧嚣俗人对尘世的暂时忘却,作者在水边静思,在见证过万物生机或破败之后,回望个人的生活,获得一种有距离的检视。文章语句利落,长短句间杂,如珠玉散落,节奏婉转,如“林子中飞出的鸟音,清亮,婉转,悠长,让绿色显得更加幽深。我燥热而斑驳的内心,很快也变得清凉和纯净。那些灰暗的,漆黑的,腥红的,粗砺的,肮脏的心思,通通退场了,逃散了。”可以看出作者非常渴望获得精神上的自我救赎,但多方努力无果,在水边找到了久违的平静和安宁,是水边风物的自然属性让他思考自己的生活。王芳的《另一条河》一文中,标题采用隐喻,意指生命之流。文章情感真挚,毫无矫揉造作之迹,由于所写之事皆与胞弟紧密相连,作为长姐的作者对弟弟疼惜有加,文章柔软,故事熟稔,情感直放,如果情感含而不露或许在美学意蕴上空间更开阔。文中,姐弟俩追求所有普通家庭的世俗幸福,但一次次落空,苦难人生中生发出的失望乃至绝望令人同情。全篇情感浓烈,因所有的事情都为亲历,怀着生的艰难和希望奋力与命运抗争,作者一家走过的路程在她的每个词句中泣血,若荆棘鸟。
故乡母题的当代回溯。刘晓平的《故乡六章》一文是典型的乡土怀旧之作。湘西是一个宝库,滋养了一代又一代文人。在湘西经历过的乡土生活作为作者的童年记忆,成为作者写作的重要价值依托,作者在慨叹故园远去时,不由得产生了对自我的怜悯。文章朴实无华,故乡的晒谷场承载着爷爷奶奶纳凉讲古的往昔,瑶山寨子里的阿哥阿妹健朗向上,苗家婚趣与湘西匪事是故乡的不同面孔,作者用原生态的文字平淡地讲述对故乡的追怀,为读者呈现出湘西乡村人民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作者笔下的乡土,是一个建立在主体情感和审美调性基础之上的乡土形象,在对过去的回味中,作者完成了对早期生命经验的梳理、打包。故乡是属于童年的,生命早期的记忆在人的一生中总是刻骨,余旦钦的《鱼事》一文生动回忆汨罗江畔捉鱼的童年趣事,挫鱼、围鱼、网鱼、照鱼,过去的故事一如遥远的牧歌,反衬出如今河床的荒凉。文章没有过多的情感表达,无声胜有声地轻捻乡愁,只留下一丝淡淡的怅惘。肖念涛的《娶丐为妻》从爹爹遗嘱写起,回溯家族娶丐为妻的家风历程,期间穿杂着爹爹对后代子孙的教导与启示,更有作者对世事的思考,以自我立场审视家族精神。陈玲的《外婆的桃花源》一文回忆外婆平凡而坚韧的一生,从年少时的“黑五类”出身,到青年丧子,到老年丧夫,久经人世更迭的外婆在岁月的长河里宠辱不惊。文章亲切自然,在平淡无奇的叙述中给读者启迪。肖世群的《隔着玻璃看》一文以谈心的口吻娓娓道来与眼镜相关的旧日故事,隔着玻璃回望自己生命中出现的人和事,也隔着玻璃看到了这个世界的真实和混沌。眼镜串联起作者一家的变化,也见证了一个时代的发展变迁。
2018年,湖南散文创作体量较之以往有所下降,各领域的书写规模式微,整体风格趋于平稳。一段时间以来,湖南散文创作者们对散文写作进行了不同维度的试验与开掘,无论是传统题材如历史人文、草木风景等的文学升华,还是现代性技巧如蒙太奇、意识流等的文本突破,整体上从山底跋涉而上,抵达了一个颇有高度同时亟待突破的平原地带。如果将散文这一文学门类比作包罗万象的广博大海,那么湖南散文作为这片海域的一个分支,从前些年的激流奔涌到而后的壮阔雄浑,直至今日静水流深,已初步完成了其流变过程中的第一个发展周期。能否打破瓶颈,充分激发老一辈散文写作者的创作势能,同时注入新生代作者的时代力量,将决定未来湖南散文一脉是迎来全新的涨潮还是较长时间内的沉寂。
(全文1024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