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写下这个题目,忽然想起知堂先生也写过一篇,收入《饭后随笔》中。索性就写下去吧!
藕在老家水乡乃是寻常物,河湾水凼,荷花田田,仲夏时节,花开十里,香风阵阵。老家的荷花都是白色的,听妹夫说家那边的七荡圩里荷花尽是红色,乡下人们说,白花可以结藕,红花只能采摘莲蓬,好看不中用。
乡下人无意赏花,看中的是泥中的白藕。冬季里,水沟子结了薄冰,人们开始抽水挖藕,第二年,照旧满河花开。
留云草堂的园里有一方水塘,东头浅水区栽荷植蒲,虽然只有半分地,荷花的品种却有十多类,深红、水红、浅黄、素白,花瓣重叠,不乏珍异者。自六月之初,一直开到秋后,虽不如老家圩中荷花一望无际,亦足慰我思乡之怀。
荷花品种,据说今已达六十余种,绮丽浓艳,终不及玉容娇好。过去文人画荷,亦多取红白二色,花瓣愈简愈雅,只有吴湖帆喜以没骨画重瓣粉色,倒也极有韵致。
古人咏荷名作很多,最著名的诗恐怕要数杨万里的“映日荷花别样红”和周敦颐的《爱莲说》一文了!知堂老人并不喜他本家文章,说:“莲花则自宋朝以来归了湖南的周家所有,但看那篇《爱莲说》,说的全是空话,是道家譬喻的一套,看来他老先生的爱也是靠不住的了。”
说真的,我倒是还喜爱周的这篇美文。去年冬天在新居铺开六张丈二红星纸,裁作十二条幅,写就荷花通屏。平生第一次作如此巨幅,一时也忘了青藤,想不起八大,只有两个字“痛快”。与其说是画花不如说是风景,十里荷塘,仿佛又重现眼前。
正月二十七日,林鹏先生九十华诞,我与友人携画冒雪往太原祝贺,先生一气呵成以狂草录濂溪文于拙作之上。周宗奇先生撰文称:“九秩老翁林鹏先生如有神助,连绵大草,一气呵成《爱莲说》,风韵流贯,龙姿凤章,与许君画作珠联璧合,浑然一体,实乃应运天成。”有东园公法书在其上,拙作或可真的称“巨”了。
再说实际的,因荷得藕,藕在江南确是佳美的素食,知堂先生说“藕的用处由我说来十九是当水果吃”。“其一,乡下的切片生吃”。生吃藕片在老家确是当作下酒凉菜的,最好是“花季藕”,荷花开时,下河掏藕,鲜嫩脆甜,水分足,生吃最佳。近年流麻辣脆藕片(丁),爽劲十足。“其二,北京配小菱角冰镇”。我在北京亦生活近二十年,从未见过,想必已不再时兴。“其三,薄片糖醋拌”。此法如前所说,南北盛行。“其四,煮藕粥藕脯,已近于点心。”苏浙一带将糯米和桂花塞入藕眼,煮食,亦是佳美之甜品。至于老藕煲汤,江汉平原一带尤为盛行。知堂先生也提到藕饼,此时老家一带尤受欢迎的素食,将藕搓成泥状,和细葱、姜末、盐、酱油,作饼状煎熟,或作丸状油炸,如知堂先生所说“未尝不别有风味”。过去,猪肉紧俏,酒席上,以藕丸子垫底,上面放着肉丸,虽有充数之嫌,实则一经蒸熟,藕丸子更讨人喜欢。至于藕粉或糖藕片,那时商场销售之物。老家尚有一道与藕有关的菜值得一说,叫炒藕丹,取藕与藕相连的嫩茎,也是脆嫩爽口的时蔬,平日难得一尝。
顺便说一下睡莲。留云草堂的荷花池里一株澳洲蓝花睡莲与荷花做伴,每天清早花朵绽开,暮时花瓣收拢,旋环往复,数日不败。过去在乡下,只是听说过睡莲,或在洋画上见过,从花的形态上则联想到荇菜或芡实。事实上,关于睡莲迷人的姿色的印象并非来自莫奈或塞尚的画中,却是1982年读过的一本国外小说,德国十九世纪作家斯托谟的《茵梦湖》,诗一般的语言把月光下的睡莲花写得如此美妙:
那天晚上,伊丽莎白的倩影和他们的爱情一起消失在花园的幽静中……
赖恩哈沿着湖边继续往前走。他看见离岸只有一箭之遥的地方有一朵白色睡莲。他忽然为一种欲望所袭,想要就近去看这朵花,于是他脱了衣服,走下水去……
他忽然失足陷了下去;水在他头上涡动,过了一会儿才得浮到水面……随即他又看见了那朵睡莲花,独在那些闪光的大叶中间浮着。
他慢慢地游过去……
后来他终于到离花很近的地方,居然可以在月光之下分明地辨得出那银白的花瓣来……
茫茫的湖水一片黑沉沉在他的四周……在这不测的水中他忽然为一阵悚然的感觉所袭,于是他用力挣断那水草的网,屏住气急忙游回岸上来。他从岸上再往湖面望过去,那朵睡莲还在神秘莫测的湖心中浮着,依然是那么远,依然是那么孤寂。
赖恩哈在寂静的夜晚经历一段“惊心动魄”的探险活动。回来时,伊利克的母亲问他:“你在这样深夜到什么地方去?”他答道:“哦,我要去拜访那朵睡莲,可是没有办到。”“这真是令人不解哩,”伊利克,“你跟那睡莲有什么相干呢?”“哦,我从前曾经和睡莲交过朋友,”赖恩哈说,“不过是多年以前的事了。”
虽然也是多年前的事了,小说中的这段细节依然记忆犹新。月光下,凝望着水面轻轻入睡的花骨朵儿,便忽然又想起茵梦湖畔这段凄美爱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