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
儿第一次撕心裂肺地喊您一声爹。五个儿女叫“伯伯”叫了您一辈子。您说,只有侄儿侄女,竟然没有亲生的。您是在我怀中慢慢去逝的,生命的体征一下子在最后一声叹息中悄然远去,任我怎么呼喊,怎样泪如泉涌,您就是不肯睁开眼睛,就这样极其安静的躺在我的怀中,显得如此安祥,给我的错觉是睡着了。也许,您太疲惫了,身心再也经受不起尘世的悲欢离合。我的脸紧紧地贴近您渐渐失去温度的脸,有关您的往事,一幕幕如决堤般的洪水涌向我的脑际,理不清头绪。您的一生承载了太多的苦难,蒙受太多的屈辱。从您自传的字里行间,我沿着您坎坷的人生路一步步的走下去——
您大名覃湘,本名覃遵炬,农历1924年8月10日出生在多灾多难的年代,七岁那年失去了父亲。您的父亲是遭人陷害而被土匪枪杀,为了免于土匪斩草除根,奶奶带着您和只有四岁的叔父远在他乡乞讨,过着饥寒交迫的生活,受尽了屈辱。事态平定下来之后,您回归故里,曾祖父一家省吃俭用,送您读了几年私塾,在您即将进入新学校的那一年,侵华日军已逼进慈利岩泊渡。为了民族大义,1939年谷雨过后,不满15岁的您毅然投进抗日战争,进入驻守在慈利的国民革命军73军15师45团,长达7年的浴血奋战,多次出身入死。在一次战役中,您的那个连最后只剩下您一个人,而您身负重伤昏迷在众多的阵亡战士之中。当日本鬼子拿尖刀清场的时候,逐渐清醒的您为免于再次枪杀,当鬼子用尖刀插入您大腿的时候,您忍住巨痛,屏声静气,躲过了生命的劫难。后被一农夫发现,冒着生命危险将您悄悄转移到他的家中悉心照料。后来,康复的您踏上寻找大部队的征程,再次投入15师45团,在长沙会战,常德滨湖之战等无数次战役中,勇敢作战,置生死于度外,大难不死。1943年15军军长汪之斌,看您英勇善战,意欲将您培养将帅之才,将您保送到黄埔军校黄冈分校读了三年军校,掌握了必备的指挥作战知识。在读书期间,亦多次作战,屡建战绩。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后,国共两党一边谈判一边摩擦。这时的您不愿看到同胞间互相残杀,几次脱离部队,又几次被国民党部队收编,后编入71军。最后,您终于不满国军的所作所为,解放前夕,随程潜、陈明仁在长沙南湖巷揭竿起义。后编入由林彪、罗荣恒领导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曾担任班长、连长直到1950年因病退役。回到作别10年的家乡后,等待您的并不是荣耀,而是一系列人为的灾难,在土改、四清、文化大革命等一系列政治运动中残遭迫害,多次批判,挨整。您在运动中实在经受不起这人为的折磨,情愿以死而了结屈辱。但是,上天并没有接受您这一请求,让您继续在人世间磨难。合作化期间,生产队看见您驶不好牛,尽管您其他方面出众,依旧把工分降到和老弱病残一样。作为一个顶天立地,养育五个儿女的男人,您经年抬不起头,始终觉得愧对儿女,愧对相濡以沫的妻子,我的妈妈。您一生忠厚善良,以德报怨,情愿自已挨饿也要接济他人。您生活的这个村子,有多少人曾经在政治运动中整过您,辱骂过您,但是,只要他们有事相求,您不顾前嫌,毅然前往帮忙,竭尽全力。您的所作所为终于感化了他们,他们从心底佩服您、尊重您。您去逝的那天,全村人倾巢出动,挥泪跪在灵柩前向您作别,感动天,感动上苍!冬至以后本是大雪纷飞,但天上下了如瀑的暴雨。那不是“雨”,那是上苍在流泪,它也被您一生的德行感动了。爹,您该满足了,人的一生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您的正义和善良,重于泰山。
父亲,再让我叫您一声“爹!”
您一生中只有我一个儿子。但是,您并没有因此而溺爱。在我依稀的记忆中,始终是严父的形象。记忆最深的一次是我10岁那年冬天,家中一贫如洗。有一天,我和妹妹饿得慌,我便偷偷地拿着竹竿在公家存放番薯的洞子里插了三个番薯,偷偷地烤着吃。那一次,是我和妹妹这辈子吃得最香也是最怕的一次。晚上,您知道了此事,您不顾妈妈的反对毅然让我跪在堂屋顶着大半盆水面对祖先忏悔罪过。您说,人得堂堂正正的活着,不管境遇怎样,都得守住本分,不能有丝毫苟且之心。年幼的我抵不住寒冷的侵蚀,二个小时过后,一下子扑到在地,一盆水溅得四处都是,把一身破烂的身裳弄得净湿。这时,您和妈妈,急忙从内屋出来,您一下子把我抱起,让妈妈给我换了一身衣裤,您又抱着我,在熊熊燃烧的火塘边慈祥地望着我,沉默着,浑浊的泪水从您鱼纹般的眼角大颗大颗的流了下来,轻轻地打在我的脸上。那个晚上,您叫我妈妈为我煎了两枚鸡蛋,那可是家中唯一变现钱的东西,看到我贪吃的样子,您和妈妈心情异常的沉重。自此之后,我再也不敢有非分之想。每当我有不好念头时,一想到这事,一颗狂躁的心渐渐平息下来。
爹,您的善良在某些方面多么不合时宜。在合作化期间,因您驶不好牛,大队派您搞副业,升碱,烧石灰等。因您缺少技术,也因您拉不下面皮讨帐而亏得一塌糊涂。大队领导不因为客观原因而放过您,因为您拖欠了大队的本钱,为了低债,您只好将板壁拆了,一块一块的搬到大队。那时,您面对全家所有人像一个罪犯一样低着头。其实,您用不着这样的,我们都理解您。您觉得自已是一家之主,应该挑起养家糊口的重任。于是,您起早摸黑做工夫。大队看您不是做生意的料便把您派到老山界——袁家界开荒斩草种苞谷。那几年,您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孤独的劳作,与土地低语,与山林对话,与往事斯磨。您是一个重责任的人,不管把您放在哪里,您都尽心尽力,那几年,您开荒了十余亩山地,精心打理,年年都能完成大队委派的任务,尽管大队给您的生产任务远比大队任何劳动力都高三分之一。后来,大队某些人眼红了,把您赶下山,每天的工分和老弱者一样,有时甚至还低。您忍受着这不平等的待遇,忍受着批斗的屈辱,您内心的强大令人稀嘘不已。
父亲,让我再叫您一声爹!
这声“爹”让我叫得是那么内疚。您这辈子没有享受到我一天的孝心。儿这辈子也是命运多舛,为了生存,浪迹天涯,不在您的身边,把应尽的孝道似乎推给姐妹。尤其在您生命最后几年,您多么想儿留在身边,陪伴着您。但您知道,您的孙儿孙女正在读书,需要钱供养他们。我每次回家,您都默默地看着我,恨不能把我贴在您的身上随时带走;每当我离别的时候,您显得那样大度,从您的脸上找不到一丝不舍,但是,当我回过头来,看到您挥着手泪流满面。您看我回头,马上用手袖擦了擦脸说,走吧,走吧,迟了赶不上班车……其实,您最后几年,儿无时不刻地想您、念您。尤其听到您一次次病重的消息,儿心如刀割。您最后几年,您耳聋,儿再也无法从手机里听到您的声音。妈妈为了儿安心打工,隐瞒了关于您不好的消息。妈妈说,到您生命危急的时候再告诉我。我知道,如果那一刻,您也许早不在人世。在您生命的最后时刻,儿回来了,天天陪伴您,但您已经不能开口讲话了,只有用手语。我读懂您手式的内容,您把我和妈妈的手拉在一起,我知道,您把妈妈托付给我,让我全身心的照顾她,不让她再遭受任何打击。
在您生命终结的前十天,儿第一次为您刮胡髭,儿细心地在您瘦弱的脸庞,把您雪白的胡髭一根一根小心翼翼地剃掉,您摸着光光的下巴,很满意。您紧紧地捏着儿的手心,怎么也放不开,知道您有太多的话想对儿说。我望着您,贴着您的耳朵大声对您说,这次,我不走了,永远不走了,一直陪伴在您的身边,您满意地点点头,眼光在我脸上游移不定。爹,您最后十年,病痛不断折磨您,您忍受着常人不能忍受的苦痛。俗话说,任何人和事失去了才弥足珍贵。在您弥留之际,为了延长您的生命,我和姐妹想尽了一切办法。您拒绝了进食吃药,您不想再给儿女添麻烦。我和姐妹只好趁您不注意,用注射的办法一点一点将流质食物和强心剂射进您的口中,得已维持您的生命。在您离逝的头一天晚上,当我再次将药物射进您的口中,您没有任何反应,我知道您已然进入昏迷壮态,知道您来日不多,我抱住您,紧紧地抓住您的双手,生怕一不留神您就走了。2018年12月23日下午2点20分40秒,您还是走了,永远地走了!
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您属于后者。您只是一个极其平凡卑微的人,但是,您的良知和道义在这个虚伪的尘世就像一面旗帜插在活着人的心中。您的七年抗日经历,足可让世人永远铭记在心。
今天,儿长跪在您的墓前,希望您突然从墓中站起来。如果能这样,儿再也不会为生存而四处飘泊,儿会永远伺候您。但是,这一切都不可挽回。再见了,父亲!再见了,我亲爱的爹!!如果有来生,请允许我继续做您的儿子,我觉得做您的儿子是最光荣最幸福的事——因您的人格、良知、道义、仁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