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筠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青着唇,抖着手,给客人倒水。
“哪个叫金雨啊?”其中的一个青年男子问。
“我叫金雨。”金雨理直气壮地说。
“呵,好漂亮的小女孩啊。”其中的一个中年女性说。
“啊,是这样的,”那个男青年冲着马筠说,“前不久,我们收到金雨的诗,我们看了上面的年龄,很惊讶,觉得这个孩子简直就是神童。我们给她发表了,这不,特地来采访她了。”他从挎包里掏出一张市报,递给马筠,指着金雨的诗,给马筠看。
马筠接过报纸,看着那首诗,吊着的心总算放下了。“幸好是歌颂党的 。”她在心里说。
“谢谢你们,非常感谢,金雨不是什么神童,是我教了她一点写作知识,实在没有什么值得采访的。劳驾各位了,对不起。”
马筠委婉地拒绝了记者们,她明白了他们来的目的以后,心里就打定了主意,决不能让孩子上报纸,那样,孩子的命运恐怕就会像那些老作家了。
“你也不用顾虑什么,我们已经了解了你家的情况,孩子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是祖国的花朵,未来的希望,和她的父亲是不同的。”那个男子说。
马筠咧了咧嘴,算是陪笑了。那几个记者问了一些金雨的平时情况,就告辞走了。
马筠把他们送出门去。
那个男子回过头来,对马筠说:“孩子还小,切记,不应该把经历放在写诗上,让她好好读书,没有知识即便是神童,将来也会变成平庸的人啊。”他往前看看,已经走出大门的那两位记者正在等他,他又补充了一句:“我会想尽办法帮助孩子复学的。”
马筠刚想表示感谢,那人摆摆手,制止了她,然后匆匆走出大门。
马筠回到屋里,本想打金雨一顿,她认为,孩子不通过她,就随便往报社投稿,万一闯出祸,不仅连累金大山,还会给孩子自己带来灾祸,可是进屋以后,她看见,金雨已经跪在地上等她了。她心软了。孩子发表一首诗有什么错?为什么要打她?她走过去,把她扶起来,领到箱子旁边,让她坐下。
“小雨点儿,听妈的话,以后千万不要给报社投稿,千万不要有当作家的念头。你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文化,多掌握知识……”她没有把话说完,而是把金雨的脸捧起来,仔细端详着。多漂亮的孩子!多么清秀的文笔!假如不是这个时候,孩子定能成为一名优秀的诗人,一名作家,那曾经是她的梦,她多么希望孩子能圆了她的梦啊。可是,她不能够这样做啊!她的泪涌了出来。
“妈妈。我永远不写了,您别伤心了。行吗?”金雨滚着痛苦而惊恐的泪水。
从此以后,马筠再不敢教孩子写文章了,只是教他们认字朗读。
晚上,天刚暗下来,马筠就把大门屋门都挂号,窗帘挡得严严的,然后点起油灯,她自己做些缝缝补补的活,三个孩子按着她的规定练字认字。做完作业,她就让她们读长篇小说。马筠家有很多书,都被抄家的时候拿走了,只有两本书没有被发现,这两本书是《林海雪原》和《红岩》。因为这两本书是金大山最喜欢的,他走到哪里带到哪里,即便在家的时候,临睡前,也是翻过来翻过去地看个没完没了的,不看上几页他是不会睡觉的。那天抄家的时候,马筠把它们随手塞进了自己的衣服里,它们才幸存下来。
金大山不在家的日子里,那夜显得格外的长,格外的阴森可怕,马筠就靠着这两本书,带领三个孩子,挨过了一夜又一夜。
开始是让金雪读书的,金雪写字写文章,主持节目或发言什么的样样行,可是唯独播讲小说不行,本来一个意思,被她读成句段,听起来非常不顺耳,意思也不明白。马筠就改用金雨读。每天睡前,都让金雨读上半小时,全家人坐在一起听。金雨朗读能力很强,像评书演员播讲评书一样,读得有声有色,什么样的语言都能绘声绘色地读出来,不但感情表达的好,必要的地方还进行解释,马筠便有意识地锻炼她。但也有一点不如意的地方。金雨认的字毕竟不多,有些难字,不认得的时候,金雨就用“什么”来代替,把句子也就顺过去了。比如,《林海雪原》中有这样一句话:“万马军中一小丫,颜似露润月季花。”其中的“颜”和“润”等,金雨都不认识,她就这样读:“万马军中一小丫,什么什么什么月什么花。”马筠和金雪都明白这里的“什么”是什么意思,可是金露小,本来听明白的地方就不多,再加入这么多“什么”,他就更听不懂了。于是,他就打断金雨的朗读问:“姐姐,什么是‘什么’呀?”金雨的脸红的像巴掌打的似的,自己感到在发烧。好半天才怯怯地说:“姐姐不认的字就用‘什么’来代替。”马筠看金雨有些下不来台了,就解围道:“金露别打岔,等姐姐学会所以的字再读的时候就不会有‘什么’了。小雨点儿,接着读,再遇到不认识的字,你就根据意思把它念出来。试试看。妈妈相信你的能力。”
于是金雨继续“播讲”,任务完了,大伙都睡觉了,金雨却睡不着了。妈妈为她解围是好事,可是对于这样一个自尊心十分强的孩子来说,倒增加了她的负担。她睡不着的时候就想妈妈说的话:“等字都学会了就没有‘什么’了。”突然,她悟出了一个道理:妈妈是让我学会所有的字啊。于是她下定决心,从明天开始查字典,把不认识的字全用拼音注上,这样不就解决困境了吗?计划想好了,她翻了一个身,打算睡下,可是。今天弟弟的话又响在耳边,想着的时候,这脸还在发烧呢。于是,她轻轻下地,将煤油灯拿到那堆废纸盒后面,点燃,放在锅台上,坐在一个废纸盒上,开始查字典,把明天要播讲的那部分都用拼音标注上。夜里,屋子冷,她觉得脚都冻麻了,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喷嚏。她怕惊醒大家就用衣袖堵住鼻子。
这一切都逃不过马筠的眼睛。自从金大山去了反省室,马筠就没有一天睡过囫囵觉,哪怕老鼠走路的声音她都能听得见。她轻轻起来,看到金雨的做法,她没有打扰金雨,她认为孩子就应该有自己的主张和自己的计划,这样将来才能成就大事业。她又回到床上,想着家里的一切,等着金雨。金雨查完了,悄悄地吹灭了灯,悄悄地睡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