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要感谢一头驴。
这是一头为我家干了四五年活,在我家最为困难时期帮了我家大忙的一头老驴。那是在我大学毕业的那一年,家中分了责任田。由于家中没有牲口,每逢种地,年逾七旬的老父亲都要去央求左邻右舍亲戚朋友借牲口帮忙。喂了半辈子牲口的父亲说买头牲口吧,不能再麻烦乡亲们了。正巧我有一同村好友带来一个好消 息,说他城郊有一位朋友家中有一头驴要卖。抱着试一试的心情,我和父亲随他一块去看驴。
这是一座农家大院。驴的主人是一位朴实的中年男人。驴主人说,他的这头驴虽然牙口大了点,但非常温顺,干活一点问题都没有。我不懂什么是牙口,父亲悄悄对我说牙口就是牲口的年龄。主人解释说,这头驴在他家已七八年了,和他已有了很深的感情,他实在舍不得把驴 卖掉。因为家里耕地被征走了,驴用不上了。听朋友说我家人不错,也正需要牲口。他就是想给驴找个好人家。主人边说边把我们引到院子里的一座草棚里去看驴。

这是一头苍毛色的老驴。个头很大,但很瘦。主人说因为他常不在家,驴喂养不好,所以驴瘦了。当我们走近草棚时这头驴正低头吃草。听到有人进来。它抬起了头,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我们。似乎它觉察到什么,突然它朝着我们打了一个很响亮的响鼻。也许正是因为这一个响鼻,让父亲的心动了。父亲是喂牲口的行家老手,他对牲口的脾性牙口和活路还是能摸清楚的。等主人把驴拉出草棚,父亲接过缰绳把驴在院子里溜了溜,父亲对我说这头驴没大毛病,虽瘦了点。回去好好喂养,还是能干几年活的。因为驴的旧主人很爽快,父亲也不好意思讨价还价,就按我同村好友说的价格付了款。卖家见我们如此痛快地出了钱,也非常高兴,他说根椐农村人的规矩,卖牲口一般是不卖笼头的,你们人不错。我也不讲规矩了,这驴的笼头就送给你们了。我们谢过他,就把驴牵回了家。

牲口是庄稼人的一半家产。自从买回这头驴后,我们家就多了一口重要成员。父亲对这头驴爱护有加,全家人都把它当成宝贝。父亲把我家西厢房腾出来做了驴舍。妻子下地回来,孩子放学之后,都要给老驴割把青草。经过父亲的精心喂养,这头驴慢慢肥了起来。
这确实是一头好驴。干活很卖力气。人常说犟驴犟驴,但我家这头老驴脾气非常温顺,小孩去拉它抱它它也不会踢人。父亲自从有了这头驴,心情也非常好,成天乐呵呵的。父亲每天用它犁地耙地,拉水送肥。有时还拉上驴去帮左邻右舍和亲戚朋友家干活。父亲说过去咱家没有牲口,人家帮过咱们,现在咱有了驴,也要帮帮人家。
我有一个小时候一块长大的伙伴,家里分的责任田比我家多一倍,但他家只养了一头比我家驴个头小一半的小毛驴。他家的驴,单个根本拉不动犁,他打起了我家驴的主意。他找见我父亲要求和我家搭班子,合伙使用牲口。父亲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当时想也没想就答应下了。谁会想到我这个儿时伙伴,每次使用牲口犁地时,让我家的驴拉重头,让他的驴拉小头。而且每次干活回来,我家的驴被打的鞭痕累累,而他的驴身上一点伤痕也没有。我曾几次见到父亲摸着驴身上的伤痕而泪流满面。父亲几次找到他家,让他不要再打牲口,据说父亲还拿出要中止合伙相威胁。但是,不知什么原因,父亲始终没有和他散伙。可能善良的父亲见他家牲口太小,实在干不了活,而不忍心和他散伙。就这样坚持了几年,直到我全家搬进城住为止。

八十年代初,我已在地级一家银行当了副行长,当时政策规定处级干部可以农转非。农村户口没有了,责任田也不能耕种了,和我家相处了几年的老驴也用不上了。虽然父亲一百个不愿意,但最后还是答应卖掉老驴,随全家搬进城里居住。

卖驴的前天晚上,父亲几乎一夜没合眼。他守在老驴槽边,一口一口地抽着烟。他拿出全家舍不得吃的小米为老驴熬粥喝。他端出玉米面做为饲料倒进牲口槽里,看着老驴一口一口吃掉。第二天早上,父亲用铁刷子在老驴身上一遍又一遍地来回刷洗。当我拉驴出门时,父亲含着泪再三叮嘱我,不要只想着多卖钱,一定要给驴找个好人家。那天,妻子躲进屋里掉泪,不忍心看我拉驴出门。事后听妻说,我的两个孩子放学后听说我把驴卖了,一个个都哭了起来。
驴是父亲邻村一个朋友帮着卖的。因我是一介书生,根本不懂市场行情,父亲又不愿亲自卖驴,就托他做牲口交易的朋友在集市等我。那天我到集市后,把驴交给了父亲的朋友,并把父亲特别交代的话给他说了一遍,钱不管卖多少,绝不要把驴卖给斩杀牲口的。
父亲的朋友把驴很快卖掉了,究竟他把驴卖给了谁我不得而知。但愿他能给老驴找个好人家。
我们进城定居后,父亲还是念念不忘那头老驴。父亲说,如果知道那头驴卖到哪里,他还想去看看。对于这件事,我常常感到内疚,因为我确实不知道驴卖到了哪里,卖给了谁。我也曾问过父亲的那位朋友,打听老驴下落,他说这是市场规矩,牲口一旦卖出是不能打听其下落的。
时间已过去二十多年,父亲也已去世多年,但我还时时想起那头灰毛色的老驴。
真的,我是从内心感谢这头老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