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珊 图:网络
一
云诺的视线持久地落向窗外,像在固执地凝视什么东西。实际上,她的目光是空洞的,这一点,你透过窗户的反光就不难发现。窗玻璃上映照着她若隐若现的模样,纤细的手指缝间缭绕着一缕薄烟,那烟只是无聊地燃着,并不受宠幸,反衬出临窗女子的几度惆怅,几多渺茫。
为什么会突然有段诗句不合时宜地冒出脑海?就在我望向她的那一刻。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这首卞之琳的《断章》,之前带给我的感受曾是那样浪漫美好,同样的月明之夜,放在她身上,虽是应景,却分明多了一股难以言表的酸楚。
看看这病房楼里来来往往的医患,云诺的特别,定是吸引人们目光的,谁能想到这靓丽的背影里装下了多少沉甸甸的心思,无人为之释怀。我猜,她更关注的不是霓虹灯影,而是内心的思考与挣扎吧。
因此,在我轻触她肩头的一刻,感受到了她突遭惊扰的战栗。云诺那记无助回望的目光,也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这家不大的医院,成了她现在经常出入的场所。父亲躺在那儿,急等救命钱做心脏搭桥手术,家里经济能力最强的大哥因肝硬化,一周前已在此住院。俩人情况均不容乐观。云诺带着母亲,在住院部病房楼里楼上楼下地跑,竭尽全力地照料着这个凌乱不堪的家,和她最在乎的俩男人。
父亲是大学教授。半生清贫,半生教书匠。大哥有一个发展前景很好的企业,在云诺的眼里,大哥像超人一样存在。有大哥在,云诺从未感受过如此窘迫的经济压力,也从未想过有一天超人也会垮掉。
大哥真有个做大哥的样子。稳妥得像一座高耸云端的大山,无可争议地成为了全家人的靠山。
大哥是母亲的骄傲。是母亲只要想一下都会眼睛放光、不自觉微笑的唯一的骄傲。姐姐不配让她“骄傲”。云诺更不配!
云诺就是去年很火的一部电视剧《都挺好》里的现实版苏明玉。挨打最多,挨骂最惨,最不受老妈待见。
云诺的性格像个男孩子,泼辣能干,和长相上的娴静文弱并不同频。和苏明玉一样,熬出校门就能靠自己养活自己了。
云诺从不存钱,也不会理财。家里有个超人一般的大哥,吃穿不愁。她的钱可以拿来植睫毛,纹眉,做指甲,给脸上打玻尿酸抗皱,在高档理发店里做头发护理,理直气壮地高消费。
云诺最近忙不过来的时候,就会把她姐姐或母亲寄送到我那里,委托给我们看着。
不晓得姐姐是哪一年患的病,是精神病,还是抑郁症。她大部分时间都安静得很,不爱说话,不但不给我们添麻烦,还经常做点好吃的犒劳大家。偶然也会没来由地嚎啕大哭一场,哭得听众都跟着梨花带雨,真让人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劝慰。
云诺的母亲就麻烦得多了。需要专人专管,特别看护。稍不留意,就不声不响地拉开门走掉了。
云诺的母亲和常见的阿尔茨海默病患者不太一样。她不大闹腾,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发呆,见人看她,还会报以微笑。
如果有人问:“阿姨,早饭吃的啥呀?”她就笑答:“牛奶、面包,还有鸡蛋。”过一会儿再问,她又换个说法:“胡辣汤!”调皮捣蛋的小店员有时候会不停地问,不停地逗她:“阿姨,今天早上吃的啥呀?”她每次都像第一次听到这个问题一样认真地想,认真地答。答案每次都不一样。
云诺的母亲也会不明原因地突然跳起来,桌上地下兜里包里一阵阵乱翻,像在焦急地寻找一样丢了的东西。我凑上去问:“姨,找啥呢?”云诺的母亲就会斩钉截铁地说:“钱被儿媳妇偷了!”大家都知道云诺的嫂子知书达理,是个出了名贤惠的人,各自装作听不见,都四下走开,不去理她。母亲见没人理她,便气得跳脚,说家里的天塌了,云诺和嫂子趁着老大出差不在家,一起来欺负她呢。
云诺息事宁人,常三百五百地给母亲塞钱,教她不要无理取闹冤枉了嫂子。虽说把母亲安置在前台,屋里屋外隔着道墙,可隔墙有耳啊,墙那头的接待室里还有不少客户呐。
从顾客出门道别时对老太太意味深长地一瞥一打量,就不难看出异样的眼光底下藏着怎样一种看笑话的心态。是的,云诺总说自己生下来就是个笑话,活到一把年纪,仍跳不出被人耻笑的怪圈!这么想着,云诺的邪火便往脑门上蹿,接母亲出门的时候总是要压低声音恶狠狠地威胁:再不听话,以后就不让你来这里捣乱了。让晓峰扔了你,不要你了!
犯了老年痴呆的母亲不知缘何能听懂这句威胁的,果然乖了一会儿,再不说话,只默默地把小手绢儿在圆桌上摊开,小心翼翼地将叠放整齐的一卷钱细细地包了,揣进棉袄内侧贴心的位置。
云诺嫌弃地走开,再不愿和她搭讪。

哪承想母亲竟拉开门痴痴傻傻地走出去了。大家都忙碌着,没人注意到母亲走掉。等回过神四下里找,大街上车来车往的,哪里还瞅得到人。
母亲直到晚上也没回家。云诺找得身心疲惫。她得去医院和嫂子换班,晚上照料老太太的任务在嫂子那儿。她让嫂子先回家看看,看老太太是否有人帮忙送回去了,自己进医院前先去了趟专卖店,给老太太买了个带GPS跟踪定位器的防丢智能电话手表。
这满大街横冲直闯的车流,万一碰住了咋办?万一瘫在床上咋办?云诺祈祷着老太太别再添乱,别再给这个不安稳的家雪上加霜了。
最受不了的是老太太被人围观的时候总是鼻涕一把泪一把地乱说话,额间散乱的银丝随风飘絮,营造出一幅孤寡无依的既视感,赚尽了看客对其的同情,以及对子女的社会舆论与道德绑架。
大哥的治疗费。
父亲的心脏搭桥手术费。
后期的各种支出。
工作、生活、孩子、保险、房贷、店面租金。
疯掉的姐姐,痴呆的母亲。丢了工作的嫂子。
谁来挣钱养家?挣钱养家的她又如何分身照顾这些个人!
云诺听不到舆论与指责,脑袋里乱哄哄的,挤满了讨债的声音。
要不然......丢掉母亲。丢掉母亲?丢掉母亲,丢掉母亲!额,这念头像风高夜下张牙舞爪的树影,黑色黝黯的枝杈横七竖八地摇曳在心头,驱散不去。真让人不寒而栗。
从第一次意念里冒出这四个字,心头一个咯噔,到不自觉屡次想起,这念头比她年轻的时候更叛逆,执拗,顽固,不听劝阻。越想逃避,越根深蒂固。
嫂子的电话适时地打断了这该死的执念,脑袋中的鬼叫顷刻停止了呼喊。嫂子说,母亲在家里面。反锁了门,不让进。敲了俩小时的门,就是不给开。
云诺低下头看看手表盒子,重重叹息,甩手将东西扔到汽车后座上去。手表砸在不知哪里,发出了砰的响声。云诺冷漠地发动了车子。
目的地,老太太住的那个家里。
那是父亲单位分的房子。老式楼,反锁了里头,外面是打不开的。云诺连砸带喊软硬兼施,总算让老太太打开了屋门。家里一团狼藉。老太太头发黏在脸上,满脸干掉的泪痕,那种狼狈,无论如何都看不出是一个高级教授的妻子。
母亲搂着云诺再次嚎啕,委屈地指着嫂子喊:“她偷了我的存折了。存折现金都找不到了。晓峰,你要给妈妈做主啊。”
云诺瞥见有街坊邻里拉开门缝讪笑着观战,懊恼地按下心头噌噌蹿起的怒火,推着母亲进了房间。
母亲还在控诉嫂子。俩人都哭得像个泪人一样。可云诺不想做评判官,蛮横地解开母亲的棉袄,从内衣兜里扯出了她给的、那包在手绢里的五百块钱,在母亲面前扬了扬,丢到地上。又从母亲常背的小挎包里揪出了一张存折,同样地丢到地上。甩向地面的气势很有些借物言志的味道。
母亲忘了哭,愣住了。

云诺挑衅地挑挑眉头问:“还要不要翻?天天丢存折,丢钱,一点破钱一天到晚藏来藏去,藏到自己找不见。”
嫂子被这话惊得一颤,跳起来不让说,云诺冷漠地反唇相讥:“你还护着她!她今天晚上不给你开门,你就睡大马路上了。”
明天,要丢掉母亲!她在心里暗下了决心。
二
云诺没想到带着母亲出来郊游她竟会如此开心。
想来很有些讽刺的意味。
你笑吧,开心够了,就自求多福吧。云诺看着母亲,用目光跟她说话。
母亲的眸子是闪亮的,活泛的像年轻人,对野外的植被充满了远超出年龄的好奇与纯真。云诺试图把目光挪开,再不敢看她,背过身去,是为了让心境变得平和些。她夸张地呼吸,狠狠地出了几口长气。
“诺诺,你看妈妈给你编的小狗。”老太太晃着手里的狗尾巴草开心地笑着。一头灰的白的乱发,一个可恨又可怜的妈妈!
云诺鼻头有些泛酸了。这可是她的亲生母亲啊。健康时永远都叫她兔崽子,这一刻,得了老年痴呆的她倒记得女儿的小名了!
想不起老太太是从啥时候开始不对劲的了。只记得老太太时常忘性大,时常步行到店里找她,时常找不到钱和银行卡藏到哪儿了,时常把一日三餐颠三倒四地碎碎念。家里人人都忙着,没人带老太太去瞧过毛病。只是哥哥办住院,捎带着,领母亲去看了个病。母亲居然得了阿尔茨海默病。可到底严不严重,她都懒得去问一声。医生怕这美丽柔弱的小身板扛不住老母亲痴呆的打击,尽量人道地、轻描淡写地、大事化小地描述了母亲的病症。她沉默地领着母亲走了。倒是身后的医生传来一声对人世沧桑生死无常的叹息。
云诺有些动摇丢掉母亲的决心了。唉,心累!她赌气地坐进车里,无意识地让一只手指在方向盘上跳芭蕾。芭蕾跳着跳着,手下竟鬼使神差地指挥着她发动了车子。
云诺没敢看向车窗外,头昏脑涨,只想快点离去。良久,反应过来,车已开出了一段相当长的距离。
云诺停下了车子。枯坐着,沉默良久。再次发动,这次,是为了沿途寻找母亲。不是良心发现,而是一种关乎血缘的本能。
她失望了。当老太太真的如愿以偿从她视线里消失不见的时候,这一刻的感觉,并不轻松!
老太太结结实实地丢了三天。不,是被云诺丢弃了整整三天。云诺的心情跌宕起伏得像坐了过山车。有歉疚,有侥幸,有松口气,有焦虑,又或是突然心悸,咒骂自己狼心狗肺,出门招雷劈。
然而到了第四天傍晚,老太太被一个热心肠的大姐送到了家里。见到母亲的一刻,母女四目相对,云诺是懵掉傻掉的感觉。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
她没想到,痴呆了的母亲也鬼使神差,把她扔在车后座上的手表盒塞进了随身背的小挎包里。票据都在盒子里,票据上有她当时接电话时随手抄下来的一个顾客的手机号。热心大姐就是这样领着母亲找来的。
如果母女之间的隔阂需要以这样的方式来冰释前嫌,那么失去与失而复得也算是幸福的,充满戏剧性的。
三.
这一年的冬天,北方有些冷。
身心俱疲的云诺想补偿一下她患上老年痴呆的母亲,专门请了护工,告别医院和家务的沉重,一心一意地带着母亲到昆明去旅行。她认真地帮母亲调好了GPS手表跟踪器,认真地给母亲带上,为她们两人都已逝去的青春做一个补偿,为一段封尘已久的亲情启动一个打开心锁的仪式。云诺发现,山美水美,有情趣,一切才是最美。戴天蹐地,人杰地灵,有爱才能唤醒亲情。
云诺给母亲穿波西米亚风,拍少数民族风情照,带一身华美的银饰,摆拍各种各样的姿势,折腾得不亦乐乎。母亲像个蜡制的木偶,木讷地接受着,一副乖乖听话的样子。云诺笑着乐着,专注于摄影的表情逐渐在相机后凝固了。打扮起来的母亲有些滑稽,容貌上痴呆更重,完全丢失了当年在家颐指气使的架势。她唯唯诺诺,好像闯了祸被发现般,扬起下巴傻笑的样子,简直不忍直视。她脸色很黑,目光浑浊,没有光泽的脸上沟壑纵横,密度超过了所有同龄人。她发质干涩,银发杂乱,脊背佝偻,个子不知何时已比当年矮了半截。
云诺落泪了。

这还是那个当年发誓要长大后狠狠挫败的母亲吗?恨了半辈子的敌人,突然脆弱得不堪一击了,这份落差,真让人崩溃!
云诺垂了眼睛,掩饰地笑笑,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哝了一声:“等我一会儿,我去卫生间!”
她冲进卫生间,快速地撩起冷水洗脸。热胀冷缩,冰冷刺激的凉水顷刻止了泪。云诺做了个深呼吸,果断地踏出门去。
门外的母亲,正笑容可掬地等着她从卫生间出来呢。只是,音容与影像都在,人已是虚无的。
云诺心里一惊,拿目光四下里扫射。母亲,母亲,目及处皆是母亲——怒目而对耳光扫来的母亲,银牙咬碎喷沫说教的母亲,言语暴戾目光冷峻的母亲,手脚麻利撕书扬花的母亲,巨人一样居高临下的母亲,大雨中弃她而去的母亲,麻将桌上呼啦洗牌的母亲,抚摸着大哥笑眼弯弯的母亲......每个角落都有一个曾经的母亲,每个游人都变成了那个让她怕的母亲。

树上藏着母亲吃吃的笑声,草丛里隐着吵闹哭泣的自己,山川的秀色还在,却无端地起了冷意。
云诺有些眩晕,她隐隐地觉出了不妙,这一次,她是真的丢掉了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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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珊
《诗书文化》编审部长,金融专业,高级美体师,高级按摩师。热爱文学,编撰过河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纪录片,尝试过影视剧编剧。读书治愈,写作疗愈,泼墨走笔抒情写意。
审稿:星河月 复审:王珊 星河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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