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云布龙(一)
尘封了很久的往事,突然被打开,认为早已忘怀,以为早已不在意,不再伤感。当先生几次提醒说:“爸爸去世有二十年了,你不想写点什么怀念一下吗?”我说:“没有什么好写的,没有什么灵感。”但是当我真的拿起笔来,记忆就像决堤的坝,就像挖开的泉眼,仿佛从另一个世界如洪水般一泻千里,仿佛从另一个空间如喷泉般汹涌喷发。那些恍如隔世的往事,涌来的不只是记忆,而是喜怒哀乐、欢声笑语、悲伤离别!当我自问爸爸是位什么样的爸爸时,出现在脑海里的第一个特点就是:我爸爸是一位心软和爱哭的爸爸,更是一个开朗爱笑的爸爸。
我的爸爸妈妈是大学同学,他们毕业于太原工业大学机械制造专业,爸爸比妈妈高一届。生了我们姐弟4个,三女一儿。听爸爸说是妈妈非常想要一个男孩子才生了我们姐仨,我排行老二,我妹妹也是因为邻居老婆婆给已有身孕的妈妈把脉说是一个男孩,才有幸来到这个世界的。儿时的记忆都很不完整,像上千碎片的拼图。因为年龄太小在太原的生活记忆更是支离破碎。只记得爸爸说大姐是妈妈生的,我是和邻居要的,妹妹是从煤堆里捡来的,因为妹妹生下来皮肤出奇的黑,而我和大姐都很白。对此妹妹至今耿耿于怀,说爸爸妈妈偏心。每天不是爸爸就是妈妈用自行车接送我和我姐,我和我姐一个坐前面一个坐后面送到幼儿园,当时的幼儿园是寄宿的,一周才回一次家。一九七二年,全家兴高采烈地坐火车回到爸爸的家乡内蒙古大草原,定居在呼和浩特的内蒙古工学院。妈妈当老师,爸爸做共青团工作。当时爸爸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做团的工作真好,感觉自己一直是年轻人。”在我们的印象中,妈妈是一个非常严厉爱发脾气、又爱哭爱笑的美丽女人。爸爸则像是和事老一样,每次他们的吵架都是听见妈妈的大声音,之后就是爸爸细声细语温柔的小声音,然后妈妈爸爸脸带微笑地结束了。
他们俩的爱情真是可以单独拿出来写一部言情小说了。记得他们俩一起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一起跳华尔兹,一起带我们天天晚上去周边的部队看露天电影。现在知道那个时候家里很穷,他们每人每月只有60块钱的工资,还要每月寄10块钱给扬州的外婆,寄10块钱给集宁的爷爷奶奶。剩下的养活全家六口人。小时候窝窝头、玉米粥、钢丝面、白菜粉条是家常便饭,好一点的是蒸金银馒头(一半白面,一半玉米面)。白面馒头、大米饭、红烧肉、鸡蛋和鱼在我们眼里都是奢侈品,只有偶尔家里来客人和春节才能吃到。可那个时候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每天还是非常的快乐。做饭的时候爸爸和妈妈喜欢二重唱,爸爸喜欢给我们讲故事。当时睡的大炕,我们姐仨睡外屋,爸妈带着弟弟睡里屋。每个周末可以睡一次懒觉,其实早醒了,但可以赖在被窝里聊会儿天。这时爸爸就过来跟我们一起躺在炕上讲他小时候发生的许多有趣的故事。他讲的都是他从小到大的经历,他很少讲其他故事,他自己的故事就已经让我们兴致勃勃,而且他自己的故事多到从来不重复,好像多到他一生都没有讲完。
为什么说爸爸心软呢,一次亲戚送来一只鸡,好像是妈妈刚生完弟弟身体状况不大好,需要补身子。妈妈让爸爸杀鸡,就看见爸爸在院子里手拿菜刀追着鸡跑,追了好长时间都不成功,不是拿住又跑了,就是鸡比爸爸反应快,就听见妈妈在屋里大声问:“鸡杀了吗?”...“还没抓住吗?”...“你到底在做什么呀?”...估计至少有半个小时,妈妈终于忍无可忍,冲出家门到院子里拦住爸爸,只说了一句话:“把刀给我”,一把夺过菜刀,很快就把鸡逼到墙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了鸡,迅速把鸡放到案板上,一刀下去把鸡头剁掉,干净利落。爸爸不紧不慢笑呵呵地端着一盆开水坐在自制的小板凳上用开水边烫鸡边拔毛,边跟一直在旁边的我讲如何清理鸡毛和清理鸡的内脏。记得每次妈妈因为评级大哭。我听爸爸说每升一级工资可以涨两块钱,可妈妈的系主任总是和妈妈过不去,每次妈妈回来伤心的哭诉,爸爸就默默地陪着妈妈,抚摸着她的后背,轻柔地擦着妈妈的泪水不断地说:“我知道你的条件完全够,我知道这不公平、不公正、不合理,可世上哪有公平、哪有公正、哪有合理。家家都很困难,每年的指标就那么几个,你又不会跟领导拉关系,你的脾气和性子是不会说好话、拍马屁的,所以我们这次评不上就下次吧......”。在我的记忆中爸爸从来就没有对妈妈发过脾气、生过气,也从来没见过爸爸对妈妈重口气或大声说过话。爸爸的脾气真好,他总是有办法让妈妈走出伤心、愤怒。而妈妈总是坚强自信的,每当我们家遇到什么问题,我妈总是有很多主意、想法和解决方案,一旦决定行动起来就雷厉风行。我从来没有见过妈妈叹气或不知所措,她对生活永远是充满热情。爸爸反倒是思前想后,犹豫不决,而他们俩的爱情真是让我羡慕和向往。要了解爸爸,就必须先了解我爸爸的爸爸,就是我的爷爷和我的奶奶。我爷爷可厉害呢!
本照片是作者云晓玲的太姥姥、爷爷奶奶、爸爸、叔叔和姑姑们
爷爷姓云名蔚,是黄埔军校第九期骑兵专业毕业,他在黄埔军校时就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每次去集宁看望爷爷,总跟他聊天,便知道他可是铁杆儿的共产主义信仰者,百分之百的老布尔什维克。他从黄埔军校毕业后就成为国民党的骑兵团教官。爷爷年轻的时候长得可帅啦!我看过他的相片,一身白色的戎装,手提马鞭骑在红棕色骏马上,真是威武英俊的白马王子呀!他参与组织和领导了内蒙古著名的“百灵庙起义”。可在文革期间爷爷受尽了罪,内人党、叛徒、反革命等多种帽子,都戴在他头上。文革结束后得已平反,所有帽子才全部摘掉。我真佩服我爷爷。再说说我奶奶,用我爷爷的话说奶奶可是一位大家闺秀,当年女子高中的知识女性。我爷爷受邀到学校演讲,遇见了我奶奶,他在众多女生中一眼就看上了我奶奶,可谓是一见钟情。他就认定这就是他要娶的姑娘,他马上就了解清楚奶奶的家庭背景,二话不说骑着马到我奶奶家,要求见我太姥姥和太姥爷。太姥姥活着的时候总讲起这段经历,老人家说:“那天你爷爷骑着马来到家门口,手上拿着马鞭,腰间挎着马刀,穿着一身白色的军装就进来了。一进门就说他想要娶你奶奶为妻,问我们同意不同意。你说我哪敢说不同意,我就赶紧跟你太姥爷商量,我心想:如果不同意,他还不把我们都杀了呀!”她边说笑着边抚摸着她的三寸金莲。太姥姥又问:“我家闺女没有裹脚,你会不会嫌弃?”爷爷说:“不会,我不喜欢裹小脚,我就喜欢大脚女人”。于是我爷爷奶奶就洞房花烛了。他们俩真厉害,一口气生了十个孩子,我爸爸排行老大,我有六个叔叔三个姑姑。事实证明大家闺秀的奶奶真是名副其实。
本照片是作者云晓玲的爷爷奶奶、爸爸和二叔
解放前,她跟着爷爷出生入死;建国后,又跟着爷爷关牛棚,挨批斗,受尽了苦难。但是,我从来没有在奶奶脸上看到过忧愁和苦闷,她的脸上永远都是慈祥、微笑、镇定和从容。一九七六年文革结束了,我爷爷被打成的叛徒、内人党、反革命等事情也得到了平反和落实政策。爸爸也受到组织的重用,从工学院调到内蒙古计量局担任领导。两年后我妈妈也调到了内蒙古经委工作,从那时起我们家的生活开始好转了。虽然不能顿顿大米或白面,不能经常吃到肉,但是至少可以每周吃一顿或两顿好的,那真是感觉幸福的不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妈妈身体每况愈下,这时候的爸爸变成了“爱哭的爸爸”。一九八三年,在我爸爸多次催促下,妈妈终于同意让爸爸带她去北京复查身体,之前内蒙医院肿瘤科主任怀疑妈妈的胃有肿瘤。这一去就是大半年,天真的我们每天傻呵呵地以为爸爸带妈妈去北京只是看几天病就回来了。在这大半年里我姐姐已经去北大上大学了,我成了家里的猴王,管着弟弟妹妹我们三个的吃喝拉撒,管着弟妹们上学、做作业,那个时候我上高三。后来听爸爸讲,当时妈妈被确诊胃癌晚期,301医院的医生切开妈妈的肚子又缝上说了一句:“已经扩散无法拯救”。这大半年,爸爸带着妈妈走遍了大半个中国,寻遍了各种治疗方法,却无济于事。也试用了各种偏方、气功。妈妈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都无济于事。当我们终于见到盼望已久的妈妈和爸爸时,妈妈已经面目全非。在妈妈最后的时候,她已经不能自理,爸爸每天一把屎一把尿地照顾妈妈,每天给妈妈清洗身体,按摩肌肉。独自在厨房边给我们做饭,边偷偷流泪。每当我在厨房给爸爸打下手时,他总是说“你们可以没有爸爸,但是你们不能没有妈妈,小玲玲,你知道吗,如果可以,我宁愿替妈妈生病。”可那时候的我根本就不懂,不懂爸爸的眼泪,不懂他讲的话,不懂他的悲伤,不懂妈妈不在了会意味着什么。这段日子的爸爸总是偷偷地哭,到一九八四年妈妈去世后,爸爸的哭已经是不间断了,不分白天还是晚上,不分我们在家还是上学。有一天当我像往常一样放学回家,当被告知妈妈已经去世了,我突然一点反应都没有,看着躺在床上的妈妈,没有任何感觉,没有悲伤,没有难受,没有愤怒,什么都没有,只是觉得那个床上的身体不是我妈妈。这时的爸爸就是在嚎啕大哭,他根本不管旁边有亲戚,不管场合,不管当时的我们。他沉浸在当时的我无法了解的悲伤里,旁若无人地撕心裂肺。而我的悲伤是在妈妈走后的日子里逐渐产生并与日俱增的。在每天的日常生活里才慢慢感受到没有妈妈的生活是多么的不同,感受到没有妈妈的我们是多么的可怜和无助!感受到没有妈妈的爸爸是多么悲伤和消沉!我爸爸爱哭,已经到了无法形容的状态,他每天不思饮食,眼泪从来就没有在他脸上断过。每每看到他,我就觉得他的灵魂都没有了,如同行尸走肉般游荡。大半年的锻炼我已经把弟妹日常安排的还算过得去,爸爸在家休息,我们正常上学,日子终究还要过的。这段时期的我突然有了责任感,觉得我应该让这个家重新鲜活起来,应该让爸爸振作起来,应该让家重新有欢声笑语,我有责任让全家快乐起来,也许这就是我成长了吧。爸爸常说“如果没有你们,我早就跟妈妈一起走了,我不舍得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走,我想和她一起走,可是你妈说爸爸要负责把你们培养成人。所以,爸爸现在不怕死,就是把你们好好养大完成她的心愿,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其他让爸爸留恋的事情了”。爸爸又换工作了,调到内蒙古大学当副校长。为了疗伤疗心疗情,除了照顾我们,他把时间和精力全部投入到工作中。而我,为了爸爸和弟妹,就选择在家门口上大学了。每逢妈妈的祭日,每逢看妈妈的照片,每逢见到我的小姨和舅舅时,特别是见到长得非常像妈妈的北京小姨,爸爸总是哭的稀里哗啦。后来爸爸又调到内蒙古高级人民法院当副院长,再调到内蒙古政府任副主席,然后是主席,然后是车祸......从此跟我们天各一方,但如愿以偿地终于和妈妈比翼双飞了。在妈妈去世后的那段艰难日子里,为了帮助爸爸走出悲伤,我经常和爸爸聊天,赖着他,让他给我讲他和妈妈的故事。
爸爸比妈妈大一岁,在他上大二的时候妈妈入学了,爸爸说当时他是系学生会主席,负责新生接待和辅导工作,是妈妈这届的新生辅导员。看来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呀!他说:“妈妈当时是学校的校花,你妈妈长得非常漂亮,两根长长的辫子随着走路左右摆动和飘荡着,我其实不需要每天去妈妈班上辅导,但是我还是没事找事去她们班上绕一下。她们在上自习,我就走到妈妈桌旁偷看她在写什么,你妈妈能歌善舞,我班的男生纷纷向我打听你妈妈的情况,有的甚至拜托我帮忙传递情书。”我赶紧问“你把情书交给妈妈了吗?”爸爸诡异地说:“我是在跟你妈妈已经谈恋爱了,并且确定你妈妈是爱我的,我才把情书交给她的,然后再看看她有什么反应”。爸爸继续说道:“你妈妈什么也没有说,看完就把信收了起来,我心里开始七上八下,不知道你妈妈是什么意思,测不出来,不过,你爸我还是很有信心的。”
我爸年轻时的照片其实很帅,不过他们俩在恋爱中也吵架,闹矛盾,甚至一度分手了。后来好像还是我爷爷为此专门去了一趟太原,把我爸骂了一顿说:“这么好的姑娘,天下再也找不到了,你小子还挑三拣四!”这是我猜的啦!后来他们又和好了,很快我爸就毕业了,他是个非常恋家的人,他非常想毕业后回内蒙古。可是,他的一位女同学中肯地、意味深长地告诫他说:“你的女朋友还有一年才毕业,如果你不想失去你的女朋友,这一年你必须在太原守着她。如果你回内蒙去,那么你俩的关系就很危险了。”爸爸说他一听吓坏了,决定不回内蒙古留在太原等着妈妈。他每天一下班就骑着自行车去学校找妈妈,时间刚好是晚自习,他就在后面的树林里,边等边隔窗看着他心爱的人。直到下了晚自习,他再陪妈妈散步,然后送到宿舍门口,看着她回到宿舍,他再骑车回厂里分配的宿舍。就这样天天如此直到妈妈毕业。就这样每天陪爸爸回忆他们美好的青春,爱情,幸福时光,渐渐地爸爸从悲伤中走出来了。我们父女俩也在这段时间里增进了彼此的了解,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我的爸爸云布龙(二)
我和爸爸共同把弟妹照顾好。而后,又在爷爷的要求下给爸爸包办了一场婚姻。爸爸真的是又当爹又当妈,他把我们养育成人。每当我们在感情上出现问题的时候,他总是很自责地说:“要是你妈妈在就一定不会如此;要是你妈妈在就会知道该怎样帮助你们,要是你妈妈在就可以从妈妈的角度给予你们指导和建议。可能你们的婚姻就不会这么坎坷了,要是你妈妈在......”爸爸是我心中的男神和男朋友的模板。除了心软爱哭,他还喜欢唱歌、跳舞、更喜欢笑。爸爸的男中音非常好听而且还很专业,他教我唱歌的时候如何发音,如何换气,如何吐字。他说像周杰伦这样咬字不清根本不应该唱歌,他认为唱歌在抒发情感的同时应该让听众听懂在唱什么,咬字清楚是歌唱家应该具备的重要的基本功。他教我唱歌时,吐字和平常说话的吐字是很不相同的,我的华尔兹还是跟爸爸学会的呢,他告诉我,男生跳舞时肩膀是不能晃动和摇摆的,确实爸爸跳交际舞非常帅,可以说是风度翩翩。
记得小时候他给我们跳《花儿与少年》,那是他上高中时候跳的舞,他的舞姿与动作,我跟他学了很久都没有学会,太难啦!他喜欢笑,他的笑已经永远刻在了我的脑海里,印在我的心里。他的笑是那么明媚那么灿烂那么纯洁和那么温暖。那是我今生见到过的最美丽动人的画面。现在每次要想到他,他的笑就呈现在我眼前,他的笑可以融化世上一切冰霜,他的笑可以嵌入我身上每一个细胞,他的笑可以让喧嚣瞬间宁静,他的笑可以使浑浊变得清澈。还有他温暖软厚的大手,每天早晨,这双手轻拂我的脸,温柔的把我从睡梦中唤醒。为了享受这双手的抚摸,我总是假装还没醒,好让这双手在脸上多停留一段时间,然后听见他温柔的呼唤,“小玲玲该起床了,该上学了”。每天醒来第一眼看见的不是阳光,而是爸爸的微笑,这微笑可以充满我一整天的生活,这微笑可以扫去一切的不快,这微笑可以让我信心满满,勇往直前,所向披靡。在我大学毕业后,一门心思要去深圳闯荡江湖,去志在四方,去大有所为。在跟爸爸讨论了一年后,毅然决然的踏上了去深圳的旅程。当我在深圳奋斗的岁月里,每每工作上受到挫折的时候,特别是在感情上死去活来的时候,甚至因此患上甲状腺亢进的时候,当我心力交瘁,带着千疮百孔的心,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从深圳回内蒙疗伤的那段日子,爸爸的温暖,爸爸的疼爱,爸爸的教导以及爸爸教的太极拳,让我走出了低谷,重新找回自信和斗志,重新开始回到商场,继续畅享着自己的人生。爸爸特别有意思,在家跟我们讲普通话,可一到学校就讲土默特旗话。我也很奇怪,爸爸在当校长期间,我记得在我们新生入学开学典礼上,爸爸在台上讲话,台下东部区来的同学问我,你爸在讲什么呢?我才意识到,爸爸每次讲话都是土旗口音,内蒙古其他地区的学生,特别是东部来的同学根本就听不懂。我问他为什么在台上讲话不用普通话讲呢?他居然说他不会讲普通话,在台上如果用普通话,他会很紧张,会语无伦次,会前言不搭后语。爸爸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是他讲土旗话就很自然和顺畅,好吧,看来上台讲话我爸也会紧张。我快大学毕业那年正赶上六四事件,爸爸在内蒙古大学任党委书记。当学生们都举着反腐败、民主、人权的标语游行到新华广场时,为了保证学生们不中暑,他和其他校领导一致决定了让食堂煮大量的绿豆水送到新华广场给同学们喝。当有同学组织去北京声援天安门绝食活动时,他组织其他教师到火车站去说服大家回校。当那场运动结束后,他把大家组织起来去做学生的思想工作,正确引导和保护青年学生,让学生们理智的回到学校,可以平安地完成学业,顺利毕业后去工作,在他眼里和心里,内蒙古大学的所有学生都是他的孩子。自从妈妈去世以后,我和爸爸共同度过了那段最消沉最悲伤最哀痛的艰苦岁月,我们俩已经由单纯的父女关系逐渐变成了知心朋友。我们彼此交流着工作和学习中发生的事情,交换对各种问题的看法,共同探讨着人性的复杂和生命的意义。记得爸爸在内大当书记期间,有职工向中纪委写信,状告爸爸徇私舞弊,贪赃枉法。中纪委派人和内蒙组织部组成联合专案小组进驻学校,认真调查了几个月。在这段时间里,爸爸正常上班和主持工作。虽然他告诉我这件事情,但我没有看出他与以往有什么不同。他说:“有人诬告爸爸,但是爸爸认为这是好事。”我问为什么?他说如果这个人不告到中纪委,中央就不会有人来查,也就不知道爸爸这个干部有多好,多有能力。后来调查清楚了也给出正确的调查报告,爸爸跟我说:“你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看似这是一件坏事,结果却变成了好事。因为中央由此发现了,原来还有这么一位廉洁正直、能力卓越的好干部。你说是不是朋友是好的,对手也是好的,我们要有能够把对手变成朋友的胸怀和能力。”之后爸爸调到内蒙古高级人民法院任副院长,他又跟我分享他的心得体会。他经常伸出手给我看他的断掌纹说:“你看,我的手心是断掌手,还是杀人的手。爸爸胆子小,你妈妈胆子大,这工作要是交给你妈妈,她一定干得比我好。爸爸每天签批下去的判决书,都是关乎到国家财产、人民生命安全的大事,所以每一个案子爸爸一定要慎之又慎。人命关天,如果案子判错,财产损失、杀错了人,可是良心不安呀!”之后爸爸调去当内蒙古纪检委当书记,干的又是审查官员是否玩忽职守、贪赃枉法、徇私舞弊和以权谋私的工作。在此期间,我们讨论的话题是,在中国应该权大还是应该法大?爸爸认为”在中国既不能完全权大,又不能完全法大,而要具体的问题具体分析,结合中国国家的发展实际,会逐步走上法制化轨道。每一个案子要先查访案件的真相,然后再看案件造成的社会影响,然后还要考虑官员的品德、能力和价值,最后还要判断处理方案中,哪种对社会、对国家、对人民造成的损失和付出的代价,以及造成的影响最小。
(本图片是作者的爸爸在给乌兰夫同志赠内蒙古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书籍)
中国是一盘大棋,中央领导考虑的是全面,是整体。所以最终的处理结果不能用一般意义上的权大还是法大来衡量,已经跟一般意义上的公平、公正、合理无关。以前你妈妈爱憎分明,总是很气愤社会不公,她喜欢打抱不平,主持正义。可是,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公平、公正或正义,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标准,全国十多亿人口就有十多亿标准。所以,先贤老子讲,处理任何事情一定要达到一种平衡,而不要纠结是权大还是法大,不要纠结是不是绝对的公平、公正或伸张正义。之后爸爸被选为内蒙古自治区副主席,然后又是主席。这期间,有一件让他最快乐最幸福的事情,就是他把爷爷奶奶接到家里同住了。我在内蒙休假的时候,每天去迎爸爸下班,一路跟他边走边聊。而一回到家,他就一头扎进爷爷奶奶的房间,跟他们聊很久。每次聊完出来,他都是喜气洋洋,兴高采烈,甚至还手舞足蹈。这时的爸爸快乐的像个大男孩儿。我好奇地问他,为什么你每次从爷爷奶奶房间里出来都这么高兴,他笑嘻嘻的说:“你爷爷奶奶就是爸爸最坚实的靠山,每天下班都能跟他们谈谈话,听听他们的教导,看着他们的笑容,爸爸就充满了力量和信心。爷爷奶奶可是爸爸最大的精神支柱,爸爸这个年纪了,还有爷爷奶奶在身边,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呀。”有一次我正在跟爷爷奶奶聊天,爸爸下班回来了,我就等着看看爷爷奶奶要跟爸爸讲些什么,让他天天都这么高兴。爸爸一进门就说:“爸、妈我回来了,爷爷回答:“今天工作怎么样?”爸爸说:“今天做了1......2......3......,这简直就是在跟领导汇报工作嘛!爷爷又说今天的参考消息上说了什么,这件事应该怎么考虑,那件事应该怎么处理,爷爷讲的时候只见爸爸边听边点头说:“是,爸爸说的对。好的,我会这样考虑这件事。”事后我问爸爸,为什么你对爷爷的话言听计从?爷爷又不了解你的工作,和你处理事情的方法,怎么会都是对的呢?爸爸神秘而小声的对我说:“你不知道,爸爸到了这个年龄还能有爷爷在旁教训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很多人的父母都已经不在了,想听父母教训都听不到了,你不懂,以后你就会知道了。”在爸爸任主席期间,还有一件让他自豪的事情。当时宁夏发生了一件较大的事件。老百姓和当地政府之间发生了矛盾与冲突,具体事情的内容我记不清了,只是知道宁夏老百姓几百人集体坐火车,要去中央告状和讨个说法,其中还夹杂着少数不法分子,在旅途当中进行抢劫。中央指示一定要想办法安抚好老百姓,同时制止违法行为,一定要在去北京的路上解决问题,让大家安心回家。情况复杂,时间紧迫,真正考验爸爸聪明才智的时候到了。爸爸经过周密细致的研究,制定出切实可行的方案。当火车停靠在内蒙古境内时,武警战士进行警戒,公安干警上车将不法分子制服;爸爸率队上车,不谈事情,先安排给大家吃饭,说车要修30分钟。我不知道他讲了些什么,竟然让全车的老百姓转忧为安,转怒为喜,并一致同意不去北京了。大家高高兴兴地喊着“共产党万岁”,唱着“社会主义好”的歌曲,坐着火车回到了宁夏。爸爸在给我讲的时候,两眼放着光芒,充满了价值感和自豪感。我真为爸爸高兴,能够运用自己的智慧和策划组织能力将一件不可能的事情转为可能,将一件可能不得不用武力才能解决的事件,用和平的手段解决了,这该多有成就感呀!在爸爸当主席期间,我经常听到的话就是,“去下乡,去了解基层工作和百姓疾苦;去中央,去要政策,要把内蒙古建设起来,要让内蒙古人民过上好生活。”
爸爸经常下乡,每次回来都觉得有太多事情需要解决,他总是觉得时间不够用,恨不能长出三头六臂,恨不能像孙悟空一样分身出几百个自己,他广泛了解和处理着老百姓的问题。他好像是在跟时间赛跑,好像是在跟自己的年龄和健康赛跑,每件事情对他来说都是重要的事情。奶奶经常担忧的说:“你爸爸这把岁数了,做事还是要悠着些,事情是永远做不完的,有健康的身体才能够做更多的事情。”可每每听到奶奶的话,爸爸就会像孩子一样举举手,并亮亮肌肉说:“我的身体好着呢!”奶奶的去世对爸爸的打击还是很大的。我常常安慰他说:“爸爸你已经很幸福了,60多岁才没有妈妈的。我们多可怜呀,16岁就没有妈妈了。”也许是经历过我妈妈去世后的极限悲痛,也许是还有爷爷活着,也许是还有太多的内蒙古人民的事情,他还是很快投入到了工作中,工作起来就像拼命三郎。我的爷爷很坚强,他对爸爸的恢复也起到了关键的作用。就在我忙着照顾刚出生的女儿时,就在我准备夏天带着女儿回去给他看看的时候,爸爸却以如此突然的方式离开了我们,离开了他的亲人和儿女,离开了他热爱的内蒙古,离开了这个让他喜怒哀乐的世界。他走了,他去陪他心爱的女人了。尽管在内蒙古这片土地上,还有许多他想做还没有做完的事情,还有许多计划没有实施,还有许多愿望和抱负没有实现。就像我奶奶说的,事情是永远做不完的!是的,要让内蒙古变得更好,让内蒙古人民生活得更幸福,让内蒙古他的家乡更加繁荣富饶,靠他一个人是远远不够的,这要靠几代人,靠全内蒙古各族人民共同努力,艰苦奋斗在漫长的岁月里逐步实现的!我亲爱的爸爸,你已经很伟大了,你已经很优秀了,你已经耗尽了你全部的心血,你已经为让你魂牵梦绕的让你甘愿为他挥洒青春和热血的,让你无比热爱的内蒙古大草原尽心尽力了,你可以安心而自豪地离开了。安息吧,我最挚爱的爸爸!
云晓玲于2020年5月30日
作者,云·莎娜格日乐(蒙古族),汉名:云晓玲,网名:格格驾到。爱好哲学、运动、阅读。近年来从事哲学宗教研究。内蒙古土默特旗人,90年在深圳从商,目前从事投资理财工作。定居加拿大温哥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