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雨没有说话,看到这三个字,她就想起那天晚上,斗她爸爸的人,左臂上都有一个这样的标志,只不过差一个字罢了。她生姐姐的气,姐姐不是也和那些人一样了吗?
不知不觉她加快了脚步,一会儿,就把姐姐和姥姥甩在了后面。
整整一天的光景,金雪都处在十分的兴奋之中。
金红,这名字多好啊!“红卫兵”的“红”,仅凭这一点,就足以让她追求的了。瞧,那些红卫兵多神气啊!一套草绿色的军装,腰间系着一条宽宽的皮带,配上那个鲜红的袖章,往那一站,叫别人怎么样别人就得怎么样。就连妈妈那样的大干部,进屋都得向他们报告,就连爸爸那样的市委书记,都得受他们的管制,有他们看着爸爸,爸爸就不敢回家。自从那次她跟妈妈去送饭,看到了这一切,她就一心想当一个红卫兵了。她坐在那里呆呆地想着今天早上老师说的话。今天早上,老师发给她和另四个同学发“红小兵”袖章时,她问老师:“老师,红小兵和红卫兵一样吗?”
“不完全一样,红小兵是小学生当的,小学生长大了,才能当红卫兵。”
“那红小兵能管别人吗?”
“怎么,你想管别人?”
金雪点点头。“那好,就让你当咱们班的‘红小兵战斗队队长’,你行吗?”
“行,我一定能干好!”同学们都投来十分羡慕的眼光。
“多亏改了名字,不然老师能让当这个人人羡慕的干部吗?”
金雪得意地笑着,不住地端详手中的袖章,瞧,那个“红”子写得多好看,从明天起,我所有的本子上就要出现这个字了,我要好好练,写得和这上面的一模一样,让同学们更羡慕我。
她拿出妈妈为她新买来的方格本,趴在木箱上,练起来。开始,她把纸放在袖章上描,然后是临摹,最后是自己写。真是时间不负有心人。她用了两个多小时的时间,使用了一个本子,真的练成了,她写出来的字真的非常像。她把所有的本子都拿出来,开始往上签名,新发的书也签上了,最后,觉得字典也该写上。她 用小刀轻轻把原来的名字刮下去,正面,背面,全部写上了新名字。
马筠送饭回来了,马老太放好炕桌,摆好了碗筷,喊金雪吃饭:“雪儿,吃饭了!”
她 本想站起来吃饭,肚子早就叫了。可是,听姥姥叫她雪儿,觉得不顺耳,所以偏不答应。
“雪儿,怎么回事?一上午就趴在那里?”
马筠一遍擦手,一遍不耐烦地说。
“谁叫她叫我雪儿了?我都改名字了,还记不住。”她坐起来,说着,瞪了马老太一眼。
马筠挂上毛巾,拿过咸菜,很响地放到桌子上。“金红是在外面的名字,在家里,依然叫金雪。”
“雪哪有金色的?”
马筠站在那儿,盯着她看了有十秒钟,她感到站在面前的雪儿很陌生,仿佛忽然之间,她长高了,那张童稚的脸不见了。她盯着那张能挂住油瓶子的嘴,回忆着从前,那紧闭着的花瓣一样的小嘴,那老实沉默连笑都不露齿的模样,哪里去了?
她无法再说什么,坐下来,低着头开始吃饭。
金雪走过来,看着桌子上的碗:“又是糊糊粥,怎么不做大米?或者别的?”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太不像话了!”
马筠瞪起了眼睛。
“雪儿,将就着吃吧,别的粮食,留着给你爸爸送饭。”马老太商量地说。
“老师说,他是罪人,让同学都和他划清界限。”
“啪!”马筠再也忍不住了,哪有自己的女儿说自己的父亲是罪人的?
这一巴掌不要紧,把金雪打愣了。她是第一次被母亲打。她忍受不了了,转身就往外面跑去。
马筠一个箭步,扯住了她的胳膊,把她摔在了木箱上。
“你敢走,你走出这个门我就不要你了,不信你试试?”马筠哭了,气得直喘粗气。
“妈妈,别生气了!”金雨走过来对马筠说。
“妈妈,别生气了!”金露学着姐姐的口气说。
马筠边哭边讲起了金大山对金雪的疼爱。“你知道吗?在部队,你爸爸连洗脚水都得别人端,他却趴在地上,让你当马骑,你尿在他的白衬衣上,他哈哈大笑,哪想到,你竟把他当成了罪人!”
“去,向妈妈赔礼道歉!”金雨走到金雪跟前,生气地说。
“雪儿,跟妈妈说声对不起!”马老太扶起金雪说。
“妈妈,对不起,我再也不说了。”金雪双手抹着泪,给妈妈鞠了一躬。
“雪儿,再也不能这样说了。你爸爸是好人,是受人陷害的。记住了吗?”
“记住了。”
“你要珍惜你的名字。你知道为什么叫你雪儿吗?战争年代,你爸爸爬雪山过草地,风吹雨淋,风餐露宿,他身上受过十二次枪伤,四次刀伤。他叫你们仨金雪,金雨,金露,是想让你们记住,为了你们这些后代,他宁愿吃尽所有的苦,哪怕被杀头。”
她的心一定很酸,咧开嘴哭出了声。话无法再说下去了。
“妈妈,我再也不说爸爸了,别哭了。”金雪也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