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雪的时候,正一个人穿行在大山的肋骨间。一些旧时光温黄如灯,被河流带远,又带近,浮起在川泽的褶皱里,若隐若现。
大河两岸,安静地栖息着很多古村落,单听名字已各具典意,诸如黑虎寨、木头峪、杏林庄、泥河沟、黄河峁,等等。仿佛一个个音节呼出,就有一个个活脱脱的旧物奔出来,与经久不息的黄河水,一起澎湃。以黄河为村河,是这些古村落最大的幸运。滔滔之水任性地甩了一下臂膀,甩出一大片又一大片河滩,枣树成林。越过枣树之巅,层层叠叠的黄土之上,一个又一个古老的石头村庄,以神的慈悲,护佑众生,寻常日子的悲欢离合,被河水悄悄吸纳、吞吐。
陕北的传统村庄,多石,青色。石头是窑洞的主体结构物件,也是能够给予土窑洞以装饰的明朗部分。最早的时候,窑洞是挖向深山的洞穴,隐忍而神秘。村庄成长到一定时代,窑洞也在成长,土窑洞被石头镶嵌了边儿,就像璞玉被雕了形、刻了花。再后来,窑洞的全身骨骼都是石头了,石头坚硬、粗犷、有棱角,让缩头缩脑的土窑洞从大山深处站出来,端庄起来,威风起来。一排排石窑,新崭崭的,站在你面前,一点也不羞涩,一点也不小气。
石头撑起了村庄的骨架,似乎石头的多少、软硬、质地、品相,决定了村庄与生俱来的气质。陕北乡村,但凡与人相关的物件,就与石头相关,老院、老宅、老屋,就老在一个“石”字,石窑、石仓、石柜、石墙、石磨、石碾、石槽、石床、石桌、石凳……一件一件,住在院里,都是一个家族的成员。若宅院是一首诗,这些物象就是诗中意象,营构了一个家园平凡如常却富有情致的意境。木质门窗,白麻纸糊过,开着一朵朵剪纸花,朴素欢喜,意趣丰富。院内小径,或直或弯,也铺着青石板,一块一块紧挨着。一走近院子,就像踩踏着诗的平仄,一步一步,押着韵,和着律,人的心情也自然抑扬顿挫。
一条乡间土路穿过,通往各家各户。小路尽头,一株株向日葵低头敛眉,站成村头的路标。走在村庄,你得时时低头,观照或倾听。跳过草的绿,目光亲抚纵深时光的肌肤,一些斑驳的旧影便在深远处鸣响。一些记忆远了,一些味道近了,灵魂像飘在柔软的水上,从这头眺望到那头,窥见古老岁月正在石头的纹路里苏醒。
石头挨挤着,一块块,一层层,一列列。靠在石头上,光的温度如常,老屋的石头,也如常。古墙斑驳,门楣苍黑,门窗纯木,雕花精致;院内铺满青石板,被打磨得光滑油亮,仿佛可以照出秦时明月的清欢;东西厢房廊前高架上,放着几个藤条枣笆,枣子挨挨挤挤,晒着太阳,红出庸常日子的暖。屋檐上杂草丛生,纤细而绵密,若手织的锦绣,一针一线,书写着村庄一代又一代横平竖直的名字。
屏声敛息,与没有声息的宅院相看两不厌。绚烂的阳光从高处飘洒,散落每一个角落,如古院的孩子。难知这故园接纳了多少阳光的孩子,子子孙孙,聚在一起,不离不舍,暖成古院落的古。这是古院的包容大度,也是古院的欢喜幸福。无须说出老宅已经活了多少年,还会活多少年,只要阳光还在,她就在。
坐在古院边儿上,两只人面狮身石雕,悄悄然卧在草丛中。它们身子光滑,尾巴短缩,眼睛、鼻子、嘴巴、额头,清晰可辨。一只微微含笑,憨态可掬;一只威武凶猛,不容侵犯。主人弃宅而去,石头固守着空荡荡的院落,做了旧宅永久的主人。
石头的村庄有木质的底子,这是树。枣树、柳树、槐树、杨树、榆树、杏树、果树、梨树、桃树。有的不结果,只长干;有的不怎么长干,只结果。老树和石头一样古老,在村庄里站了很多年,从不迈出一步。树,是万木凝聚的神,流转不定的光阴,停驻在一圈又一圈年轮中。它斑驳的身体了藏了阳光、雨露、空气,聚汇成树的精气,弥散开来,安抚了一代又一代人。
有了这些树,村庄不孤单,鸟儿也不孤单。
村子中央有一棵硕大的老榆树。傍晚,成群结队的鸟儿以极快的速度,从四面八方飞向老树,聚在一起 , 叽叽喳喳 , 诉说着独属它们的情话,整个村子都充满了悦耳之声。这样的群体对话会持续很久,直到夜色完全暗下来,才渐渐停息。你可以想象,那是怎样温暖幸福的意境:满满一棵树,枝干上、叶丛中,鸟儿们密密麻麻地睡去,你守着它,它守着你,沉沉睡去。待明朝,又各自分成小家,远行、觅食、戏玩,不管多远,它们都要飞回来,在老树的枝头安睡。鸟儿是老树有声有色的孩子,老树是它们集体回归的家园。
鸟倦飞尚且知还,何况人乎?
人生在村庄,死也在村庄。村子中头,一处古墓园在热闹中静默,几座坟茔、几块墓碑、几根神柱,石头的根扎在黄土里。一代又一代后辈,把窑洞修筑在墓园周边,先人故去,亲缘未远,人神共居,彼此相安。远归的游子,携带着一身风尘,一回来,就可以端了酒杯,隔着一抔黄土,与先辈聊聊天儿,叙叙旧。碑石上镌刻的名字,就是一双双温暖的眼睛,看着他们回来,也望着他们远去。
村头一处栅栏内,几只小羊羔,洁白如云,小巧的嘴巴,轻轻含住你伸过去的手指。我蹲下身子,与羊儿平等面对,看着它们如水的眼睛微笑,它们亦回应我如水的微笑。我以指尖为脉,吸纳这洁白的洗礼。古人以“羊大为美”,其实羊儿不只美在肥硕的体型,也美在良善温顺的天性。这些羊羔就如婴儿,纯净的眸子亮着纯净的天性。爱默生说:“婴儿期是永生的救主,为了诱使堕落的人类重返天国,它不断地重新来到人类的怀抱。”这话多好啊,原来,不断降生的婴儿,竟是不断落向这个世界的雪花,净化着每一座山、每一条河、每一个村庄、每一个父亲和母亲。
一处戏台上,正唱着生、旦、净、末、丑,都是主角,也都是配角。村民们聚着看戏,也闲谈,衣着朴素,笑容朴素,地道的陕北方言,沾着几颗湿漉漉的土粒,与石头一样,一如当初。
大概,这才是靠近真实的生命悲喜。
夕阳西下,静听涛声。一个太阳在天空,一个太阳在水里;一个比一个红,一个比一个热。乡村笼罩在橘黄的柔软里,渐渐浓,渐渐淡。一种声音隐在遥远,只说“相看两不厌。”每一个村庄都有隐秘的信息,每一块石头都有尊贵的身份,每一棵树木都有饱满的生命。坐在村庄的怀抱,我将目光收紧,盛装古往今来的温暖。这不是贪婪,靠近土地,看看山川河流,看看石头、树、鸟儿,看每一段潜行的时光,我才能紧紧扣住自然和人类生生不息的生命脉搏。
乡村的夜,宁静得让你想哭,清风拂耳,草木微香,星星如眼。黑的夜,才是真正的夜。雏鸡睡了,虫鸣起了,偶尔有几声犬吠,划开透明的宁静。谁家小孩儿夜啼,一盏灯悄悄亮起,做了夜宽容明亮的眼睛。隐在这个世界的边缘,如坐在夜的城堡,一种来自大地的声息,隐隐而动。低下头颅 , 用食指在土地上写下“陕北”, 最后一笔收拢 , 我微笑着站起来 , 背山而立,大河滔滔。
陕北,这是一块属阳的土地,石头的村庄,便是一个个穴道,通透黄土高原健壮而有力的身躯。黄河水浅,古渡不再,村落在老去,古屋也在颓败,唯有这些接纳风霜雨雪的石头,默然不语,从不开口。只要石头活着,古院落就活着,村庄就活着。它们以干干净净的模样,守着乡土村庄固有的尊严和文明。
(发表于《朔方》2017年第7期)
作者简介
曹洁,笔名如水,陕西清涧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2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陕西省定点深入生活作家,榆林市有突出贡献专家。获第六届冰心散文奖等多个奖项。著有《素履》《别院》《采薇》等部文集,作品刊发《文艺报》《阳光》《延河》《朔方》《散文百家》等杂志,收录于《2014中国散文年选》《2016中国散文排行榜》等文本,代表作被选编为多地中高考语文试题。

本期责任编辑:杜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