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省东

父亲行如虎步，脚似探冰，每一步迈得都那么认真，那么稳健，着地有痕，平静而声入我心。在我的记忆，从未见过父亲有过急促的行走。

我三岁多时，三妹出世，爷爷泛舟江河，奶奶离世已两年多，家居小镇车辆日多，母亲无睱看护我，在一个夏天，日落西山的时候，我第一次离开了母亲，父亲用自行车带上我，去了他工作的地方，三华。住下不久，父亲带我去理发。穿过河坝的小道，跨过工字形的木桥，我看清了父亲走路的样子：不急不慢，走得很稳。到了理发店，人很多，父亲从容的踏入店门，泰然与理发师傅说话，因为人多，父亲先带我去商店买鞋子，沿街而走，我清晰的记下了父亲迈出的每一步：淡定而有力。回家时，我再一次仔细留意了父亲的脚步。那从容步法一点也没有改变，一路上还不停地给我说笑，见了人总是响亮地打着招呼。

过了不久一次，父亲带我坐一顺风车去官渡，车经书堂石时停了下来，爷爷就在那放网捕捞。父亲抱紧我走下那陡峭的山崖，每一步走的是那么稳，让我一点也没感觉到走下悬坡小径的不安。爷爷的鱼正好卖给了别人，小船舱里一条鱼也没有剩。父亲有点尴尬忙着道歉递烟，司机却失望得连话也懒得多说了。车到了六里，司机说不再去官渡就下车走了。我们被关在那高大车头上，父亲好不容易打开车门，抱了我下去。前面的路还很远，父亲没有说太多的话，只与我说笑着去车站买票。他脚步依旧是那么从容，坚定稳健。

一个个生活的片段，一段段父亲走过的路，我终于刻骨铭心的记住了父亲的脚步，熟悉了父亲的足音。而就从那时起，我就有了一种渴望，像父亲一样行走！也有了一种压力：我能吗？父亲高挑偏瘦，行不急迫，交尽从容。我见父亲身影如仰泰山，闻父亲足音如夜中听海。我不知道自己要翻越多少高山，跨过多少江河，才能长大得像父亲一样。

我十二岁的时候，父亲为了嗷嗷待铺的孩子，陷入了他人生的低谷，虽然脚步依然却已愁锁眉间。时隔一年的暑假，父亲居犀坑工作，意外感染了柒树剧毒。父亲人缘好，所到之处皆得人助。附近村民用牛车连夜送回村中，乡亲久不能辨认。我正同同伴戏闹，忽听得村头惊嚷声中夹着有人说起父亲。我即时惊觉起来，翻身冲出房，边跑边听清了众人簇拥着就是父亲。我挤进人群，一眼看见了躺在牛车上的父亲：脸如球大，肿胀不辨五官，声微颤动！我差点瘫倒在地：天塌了，地崩了！我撕心般地叫了声“爸”，满脸尽泪哭着扑到了父亲身上，双脚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众人停下了脚步，父亲几乎用不能抬起的手，慢慢地摸着了我的头，艰难地说：“是阿毛吗？”我嗯了声，只知喊着“爸”哭。父亲颤抖着说：“没事，阿爸没事，阿毛别哭。先回家，先回家……”众人半扶半扛将父亲送到屋里。母亲姐姐们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早也已哭成泪人。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我从众人的交谈中听出了冰释柒毒的民间偏方：木棉树。也听明了那树的地方：不远，就在百米开外邻村的村头小河边。我独自走出了房子，打着手电，找到了那棵高大的树。撕开灌木丛生的野草和荆棘，蹲在树下啜泣着一刀一刀斫下了那软厚的树皮。回来忙与母亲和姐姐煮成了褐红色的救命水。我噙着泪一面听父亲艰难的抚慰，一面一遍一遍地给父亲擦拭，只幻想般的期望一擦，能立即擦出父亲的模样。这一夜，我好像就一直没睡，第二天父亲的肿涨奇迹般的消退了一些。但我却好像一直做梦一样，也希望那只是一场恶梦。一连几日，我白天做着梦似的随大人下地干活，晚上一回来就去削别人的树皮，帮父亲擦洗。父亲如他坚定说的“不要怕，天不会塌，阿爸会好的”那样，慢慢地好了起来。而就在父亲坚强恢复的几天，我也更接近的感受到了父亲内心的强大，听到了他心底的脚步声：上天不会无缘无故抛弃一个坚强迈进的人，人活着就必须坚强挺立，自己不倒，别人就很难把自己推倒！

父亲终于挺过来了，躲过了他人生的一场劫难。好运虽然一时还不能光顾，但就是肩负全家生活的千斤重担，父亲还是那样从容不迫，面对现实的无奈，在迷茫中寻觅着新的生机。

家兄毕业工作了，父亲也渐有了收入好点的工作。我上高中的第一天，爷爷离开了人世，父亲少了依靠。他挺住艰难，东奔西走，终于迎来了他人生的转机。生活渐趋恢复稳定，父亲将目光转向了我的成长，除了关注我读书，还试着让我学习当家和品尝人生的滋味，一有机会就带上我一起去感受人间的路。有一天，我随他一起去办事，一个骑自行车风风火火赶路的大哥，一不小心差点撞上了个人，摔得波开肉绽。父亲一路上就说开了，人生就像赶路，振作精神，头抬高点眼看远一点，才会走得更稳更快也更远；只看着前面三尺之地，三心两意，一走得快，就难免会时时摔跤，自然也就不可能走得远。讲更多行走的道理。人生就是一次漫长的旅途，看得远，走得稳，才是真正的走得快，行得远。  

高中毕业后，我选择了去部队。父亲很高兴，鼓励我闯出去。而就在我去部队不久，因初次远离故土，心悬家计，不谙世事，刚愎行事，以致招惹了麻烦，父亲来了部队。身在异乡，我看见久违的父亲的身影，正羞愧无法正视他，父亲从容不迫地拥抱了我，在部队农场的田头，用他慈祥的引导我，开阔视野，去除浮躁，从此开启了我的人生征程。

光阴任苒，岁月如梭。父亲上了年纪，但他的每一步都时时紧紧地敲动着我的心。我从老家到柳州，从柳州到南京，东奔西走已经走得有点远了。当我走过千山万水，听着父亲脚步声渐行渐远，更多的只能从字里行间去解读父亲。我忽然感觉，父亲的脚步就像是阵前擂鼓，虽远犹劲，催我奋发，叫我自新，让我时刻抬起头来，向前迈进！我知道他时刻关注我走到了哪。但直到他离开人世，或者还不知道，我还没有踏准他的步点。  

父亲从容安静地走了，留给我的是一生无法企及的从容。

作者简介：

林省东，1965年出生，广东翁源人。出身行伍，西入柳城，东及金陵，南立雷州，北涉中原。现供职顺德税务局。少好文字，涂鸦成性，不求闻达，聊以自娱。书堂诗社秘书长，翁源县作协副秘书长，中原诗词研究协会会员，八泉文化传媒副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