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羊圈里的“老虎”
文/马庆香

我只见过电视上与动物园里的 老虎,这里要说的“老虎”是一个人的绰号。真实姓名从没去打听,我认识的人也没有几个知道的。不知道为什么叫他“老虎”,我也未曾深究。
从刚记事起我们村就有这么个人,但老人说他不是本村人。“老虎”听其名自然会联想到其人不免有些威武或霸道的模样。可找寻我小时候关于这个人的记忆,他并不曾有过可恶之事。关于这个人的点点滴滴,大都是从大人的嘴里传言来的。
记忆中的“老虎”已是有点弯腰驼背的老年人了。那时人的生活水平差,五六十岁的人看上去已很老态了。那时小孩子的我对年龄没概念,现在想想,“老虎”的年龄看上去有七八十岁的样子,也许实际年龄没那么大。
我们村有一条贯穿南北的公路。村南,路叉到东还有一条乡村路。在这丁字路口东北边,那时是村大队办公场所。一排十几间,那时算是村里少有的瓦房吧。在这一排房子的东南角有几间低矮的石头草房,听说原是生产队盛羊的,叫羊栏子的地方。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羊,住进了“老虎”。那时说是羊栏子,小孩子的我会皱眉并暗想:羊身上的气味多难闻啊,住羊栏子里整天的熏死了。也因此“老虎”给我的印象里是特脏的。

我刚记事时,人们还是在生产队里一齐干活的。我们村地处山坡。到处有的是裸露的石灰岩石,在石灰岩石之间宽阔的,有土层深的地方,就用石块垒起了梯田。土地贫瘠,又缺水源,要种的农作物大多是谷子,高粱和地瓜。玉米、麦子是少有的。因是红色土,很适合种地瓜。所以每年的地瓜产量最高了。
到了秋天,地里的农作物就剩地瓜了。开始落霜,地瓜秧经一夜寒霜都打了焉,变的黑漆漆的。这时,生产队就组织劳力刨地瓜,分地瓜。人们在一片地里刨地瓜,有的劳力负责刨,有的把地瓜抹去泥土,堆成堆。等天不早了,生产队里才开始分地瓜。这时候家家都有人在场的。早分到的户会找有石头的地方,把地瓜用专用的地瓜刀,把地瓜切成薄片凉晒在石头上。分到的晚点的,若是少还可以,就先挑回家,等有空再切瓜干。若分多了,运回家费劲,就不管天晚,就地把地瓜切成瓜干。好像地瓜是会被人偷的,而切成瓜干就没人偷了。那时地瓜收成特别好,一般都是种那红皮,含水量少的品种,这样的干瓜干产量高。凉晒瓜干只在石头上是不够用的,往往会把土地荡平些,就凉晒在土地上。往往会是一家连着一家,看上去白花花的晒一片。很少听说谁家的瓜干被偷了。
关于听说偷瓜干的事,还是听大人们提到了“老虎”。那时我们村里已通了电,家家都有了唯一的电器—电灯。但晚上常常是电灯不亮的,说是没有那么多电供应。夜晚家家大多都点煤油灯。那时父亲是我们这里小有名气的石匠,他豪爽,爱结交。晚上人们没事做,爱串门玩,几乎每晚都有来我们家玩的。大人们在煤油灯下聊天,村里的人情世故都在话下。我们小孩子在一边静静的就像在听讲故事。
有一次大人讲起“老虎”偷地瓜干,都有些神了。他们说起谁家的地瓜干在地里好像少了。说:那一定是“老虎”干的。我们这里有谁有这样的本事。地上刚下过雨,脚印大又深的,而且是一只脚,说明他是一根腿跳着走的。
大人们还说起“老虎”是个练过功夫的,好像能飞檐走壁。他当年曾当过国民党的军官。当时的他可是脚蹬马靴,手拿匣子枪,腰挎宝刀,胯下高头大马,而且还有过几房姨太太。不说那可是威风一世的了。
别看他现在很没能耐,可别惹他,指不定他当军官时用的匣子枪和打仗用的大刀,都在他家藏着呢!那时在我脑海里就出现一个高大的,一根腿落地,一根腿抬着,一跳好远,胳膊上挎着装满地瓜干筐子的身影。
没人去深究这可不可能,只作笑谈。与小孩子的我来说每见到“老虎”,自是要多看几眼这个可以单腿跳着偷地瓜干的人了。
我印象中记不得他的脸,许是听传言对他产生的畏惧。我总是远远的看他。他模糊的形象就是半披着一个脏兮兮的,现在想想该是个军大衣。头上戴一顶军式棉帽,棉帽的两个耳朵半耷拉着。他总是在村大队南墙外的墙根下大路边,同几个人在晒太阳。他手背在身后拿着马扎,走路有些弯腰,但犹能显示出他曾经的高大威武。我们本村的人很少有长这样的。看他走路已显老年人的姿态,他竟然能单腿跳着偷地瓜干。小孩子的我不免在心里有了疑问。
“老虎”的家(羊栏子)总显的有些隐蔽,与我们那时候的农家院多少有点区别的。那时我们的农家院大都就地取材,用乱石粗糙的砌起低矮的院墙,家家如此。站在院外看,院中的一切一目了然。“老虎”住的羊栏子因院墙高,房子矮,院子也小,大门口不是直行,还拐了两个弯,站在外边是看不到院内的。这样的住处,“老虎”在我们小孩子心中更增添了神秘感。
记得他的小院里有一棵枣树高过院墙。秋天,青红的枣子吊在树上发着诱人的光。曾几何时,油亮的青红枣,引诱着小孩子的馋心而对“老虎”的小院多看了几眼。
“老虎”活着的时候,我只去过他家一次。小孩子的好奇心是很重的。有时几个小伙伴会探头探脑的在“老虎”的大门口窥探,想窥探那不为人知的一些秘密。有时去窥探,听“老虎”在院中说话,小孩子们去他家大门口,偷偷露一下头然后就跑开。几次三番也不敢进入小院。
那次进“老虎”的小院是先有一大人进入了,然后我的几个小伙伴又陆续进去了。最后只剩下我自己,我鼓了鼓勇气随后进去的。那院子的确很小,容不下几个人。院中的景致我多不记得了。唯记的小院里有一小锅,小锅里馏着切成片的玉米窝头。黄黄的玉米窝头片,是我先前没曾见过的。
那时我们农家主食是地瓜面煎饼,高粱煎饼。或者地瓜面高粱糊里面掺合上玉米糊摊煎饼。纯玉米的煎饼是被叫做细米煎饼的。种植玉米那需要水土肥沃的土地才能长的好。像我们村子可种玉米的只有几块洼地。那时候还没修能浇地的水渠。当然年年收成的玉米少之又少。当时在人们的心中,玉米这么好的粮食怎可被粗糙的蒸做窝头呢!那是对玉米的糟蹋。人们也没有想出把它做成各种形色的美食,最好的是摊成煎饼。
说起煎饼这可是我们这里由来已久,饭桌上百吃不厌的主食了。摊煎饼是每家的女人们必须会的手艺。那时农家人的思想还是有些封建的。比我长几岁的姐姐们大多都没读几天书。
一些父母常说:“女儿大了要嫁人的,总也是围着锅台转的人,上一些学干什么?识的几个字,能认识自己的名字就行”。
在这种观念下,女孩们读不得小学一二年级就辍学在家学针线,学做饭了。摊煎饼这样活是必须学会的,不然长大找婆家,谁家要啊!有的女孩十一二岁就学会摊煎饼,有的甚至八九岁就学会了。那时没有计划生育,家家人口多。家里做姐姐的和母亲是家庭中专职做饭,做针线的。少有的那点玉米被摊成煎饼也是给家中劳力吃的。说是精细粮有营养,劳力吃了好干活有力气。摊煎饼基本天天早上,下午都要干的。若是把玉米蒸做窝头,不是家中没女人的,就是这家的女人是个饭事不行的蠢女人。
“老虎”把玉米蒸做窝头是我那时唯一见的。虽然现在吃过好多美食,玉米面的窝头也吃过。但“老虎”的那几片黄黄的窝头至今在我脑海是一种没有吃到的诱人的美食了。
“老虎”一个人就那么住在那偏僻的小院里。我见过的他偶尔和村里人在一处晒太阳,偶尔有大人去他小院。从不曾听说他去别人家串门。他也没有亲人、亲戚、朋友来找他。亦没有人知道他原来的家是什么地方。须是从建国后不长时间他就入住了我们村,到我记事这近三十年的时间里,他好像已溶进了我们村。他自己不说,没人去问他来自哪里?家里有些什么人?他都干过什么?他为什么不回家?村里人好像忘缺了他是外来人。对他谜一样的过去没人去探底。他就这样在村里生活着,相安无事。
那时国家也是对没有儿女的老人进行救济的。“老虎”在我们村是不多的吃救济粮的其中一个。
后来,“老虎”越来越显老态了,已不大出门晒太阳了。我们村一家离他家稍近的一个远房叔叔就常去看他。村里人说起来就说:是得常去看他了,不然死了没人知道那就不好了。
在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早晨,有人说“老虎”死了。出于好奇心我跑去他家看。进入他家,他那被叫羊栏子的家并没有羊身上留下的怪味。三四间的小房子竟也算整洁。“老虎”仰面平躺在正对门口的灵床上。侧看瘦削的脸,鼻子高挺,眼睛闭着,半张着嘴。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直面一个死人。我竟没有害怕。小时的我听了太多的鬼故事,对死人是有恐怖感的。听鬼故事里说有人死后会变成恶鬼的,会无所不能,会面部狰狞,会在不能查觉得时候出来吓唬或者是祸害人。胆小的我没有害怕“老虎”的鬼,那时候想:“老虎”变的鬼也许不是恶鬼吧!
死了的“老虎”躺在那里,有几个村民在他屋里拾掇着什么。既没有哭声,也没有披麻带孝的。亦没有络绎不绝来奔丧的。没有亲人的“老虎”死的了无声息。一切后事都是村干部安排的。他火化后骨灰藏到了何处?我没听说过。在我们村是没有他的坟冢的。“老虎”死后,他的家被一些村民清理了,有点用处的东西被随手拿走了。我曾去看,想知道有没有人翻找出匣子枪和打仗用的大刀。没人说发现那两样物件。倒是我在被清理出的乱七八糟的东西里,发现一个长把匕首,似短剑,绝不锋利,生锈的铁片。庄户人家是不会用到这样物件的。他有这样的物件,那就是我发现的他不同常人之处了。
后来,我们上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因原小学的教室都成危房。学校就搬到了”老虎”羊栏子的隔壁,村大队的瓦房里。羊栏子被改成了男女学生简陋的厕所。那时候时常会上夜校,老师给补课的。夜校里老师不在的时候,有调皮的男生会吓唬我们女生。他们伸着两只手做张牙舞爪样,然后嘴里呜!呜!的并说着:“老虎”的鬼来了!老虎的鬼来了!女生都胆小,以至夜校里我们从不上厕所的。
再后来,学校搬进新舍。被临时用做学校的旧校舍,卖给了姓谢的一家人。他家把这个地方扩建成了工厂。“老虎”的羊栏子,我们村标志性的地点彻底消失了。村里后来长大的孩子好像没有人知道他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