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瓜灯
山西唐风
“开车!”腰间猛然被一个硬物顶住,身子不由一颤,我向肋下一瞥,昏暗中闪闪发亮,显然是把刀,拿刀的是个精瘦的汉子,此刻就坐在我旁边副驾驶位置上,“开车!”他再一次恶狠狠地命令。
汽车启动,山路狭窄崎岖,起伏颠簸,两边的荒草刺啦刺啦剐蹭着车身,车灯光映着两侧丛林,树木高大,树林深邃黝黑,仿佛随时会有恐怖的鬼魅从黑暗中跳出来。我开始后悔一分钟前停下车,载上这个搭顺风车的人。车载收音机在又一次播报,山北发生恶性刑事案件,案犯用猎枪行凶后潜逃,警方正在山北镇四处设卡缉凶,提醒群众注意安全并积极提供逃犯线索。
腰间被顶了顶“你,你听新闻了?”
我看一眼那把闪闪发亮的刀:“是的。”
那汉子一下子紧张起来:“你知道我是谁了?”
我望他一眼,实话实说:“原本不知道,不过你这么一问,我好像知道了。”我心想,即便我说不知道,你也决不会信啊。
“也好,那你就给我老实点,沿小路,带我出山,万一遇上警察设卡就冲过去。”精瘦汉子盯着我说。
“放心,这是山南,况且警察在大路上设卡,这条废弃的小路,没几个人知道。”我的眼睛注视着前方的道路。
“你胆子不小啊?天黑走这破路。”精瘦汉子用手臂擦擦额头的汗。
我眉头一皱,心里涌起几份凄楚:“我也是没办法,山那边有了逃犯,山这边可能就不会有了,哦,我是说我母亲住在这边,我十年没回去了。”
“胡咧咧啥呢?你小子别耍花招,我,我可是杀人不眨眼!”那汉子侧过身来,右手握住刀,左手在衣服上狠劲擦了擦。
“我明白,我明白,他们说你杀人不是用刀,是用猎枪”我朝收音机努努嘴。
“没错,是猎枪。”他伸手似乎想关闭收音机,尝试了几个按钮后放弃了。
我伸手调低了音量,向他迅速地瞟了一下:“我说-我用刀杀过人,你信吗?”
“什么?你说什么?”那汉子没大听明白,随即又哈哈大笑起来:“少扯淡,吓唬谁呢?”
我淡淡地说:“刀子捅进去,几乎没阻力,你能看到一双惊恐的眼睛,还有拔刀时喷涌的鲜血。”
我感觉到了腰部那个硬物的颤抖,乜斜他一眼:“怎么?你害怕了?”
“我害怕什么?我是杀人犯我怕啥?”那汉子声音高出几分,紧紧把刀抵住我:”你是什么人?”
“十年前,山南有个林凹血案听说过吗?”我眼睛注视着前方。
汉子点点头:“听说过,一个寡妇的独子,反抗村霸欺凌,用刀捅了人后逃走了。”
我望着车前幽暗的森林,仿佛回到了十年前。

我右手握方向盘,左手从大腿下抽出自制的土手枪晃了晃,又塞回去。那汉子嘴巴张得很大,握刀的手缓缓收在了身前。
我摸出烟盒,递过去一支,自己点上一支,那汉子赶忙接过烟,依样用点烟器点着,深吸一口,车厢里烟雾缭绕。
“大过年的为什么杀人?”
汉子牙齿咬得咯吱吱响,眼里能冒出火来:“那王八蛋乘我打工在外,竟然欺负我婆娘。”
“告他呀!”我随口就说。
“他有钱有势,我找到他公司去评理,那狗东西身边一群保镖,无耻地向我要证据,还说让我随便告,大不了陪点钱,只当你老婆卖的。”那汉子身子都在颤抖。
我无言以对,沉默不语,又忆起十年前,车里只剩下发动机的轰响。
“人死了?”我问。“不知道。我扔下枪就跑了”他答。
“想好去哪了?”我又问,
汉子无神地望着前面:“不知道,我没地方去。身上一分钱也没有,能去哪儿?”那汉子声音中带着无助和悲凉。

我一脚急刹车,那汉子身子往前一栽,脑袋差点磕到玻璃上,他惊异地望过来,“怎么了?”赶紧拾起刀,紧紧地攥在手里。
我抬抬下巴,车前一棵小树挡在了路中间。一阵沉默,那汉子没有动,我也在座位上不动,掐熄了烟屁股。
许久,那汉子看我一眼,拿着刀推开门,在车前一手遮着灯光,一手拿刀砍树,到最后干脆蹲下来,两手使刀。
车子开动,我戏谑地问:“你就不怕我撞倒你,或者给你一猎枪,然后去邀功请赏?”
那汉子看我一眼:“你是杀人犯,谅你也不敢。”
我哈哈大笑,那汉子也硬挤出一丝笑容。
山路一转,看见了灯光,车行渐进,我赫然发现村口坐着个人,拎着个西瓜模样的小灯笼,多么熟悉的西瓜灯。
我三岁过大年的时候父亲做了个水绿的西瓜灯,从此逢年节我就挑着灯四处疯跑,八岁那年父亲不辞而别,三叔说父亲进城了,挣了钱就回来,大舅说你爹被狐狸精勾走了,反正打那以后再也没见父亲,每年母亲都把西瓜灯重新用绿纸糊了,掌灯时母亲牵了我到村口,嘱咐我哪也别去就在村口,住在村口的二蛋儿赶过来,我们把灯插在石缝里,在村口玩闹,在灯上点燃了香四处放鞭炮,我也会背了母亲偷偷到二蛋家院里,烤着年火,暖洋洋的。
二蛋娘给我一块糖,叹息一声:“可怜这娘儿俩了,那负心汉恐怕是再也等不回来了。”
母亲喊我回去吃饭的时候,还把灯挑在村口,听二蛋娘讲:再冷的日子,母亲在村口昏暗的西瓜灯下也要做针线很久很久。
当我稍大一点,母亲还每年糊那个灯笼,我挡住母亲,母亲抬起头,“妈,我长大了!不用玩西瓜灯了。”
母亲把我轻轻拨开:“孩儿啊,这灯啊,只当给你迷途的爹作记号,让他知道家在哪。”
“我没这个爹!”我气恼地说,一把将糊了一半的灯笼撕碎,
母亲一巴掌打过来,又紧紧地抱着我:“孩儿啊,给妈留个念想吧,哪天你出远门了,妈也会给你撑起这盏灯。”几滴冰凉的泪珠滴落在我脸颊。
我放慢了速度,再慢点,眼泪迷茫了我的眼睛,那灯和母亲的身影已经晕化成一团。我心在狂跳,脑海里一遍遍呼喊:那是我的母亲,那是我白发的母亲,母亲远远见有车过来,惊喜地站起身急切地望过来,我突然疯了一般踏下油门,嚎啕中,车又一头扎进夜色中。

车猛然停下,“那是你母亲吧?”那汉子小心翼翼低声问。
我趴在方向盘上,许久才摸一把眼泪鼻涕,点点头。
“为什么不停车呢?”汉子又问。
“每年年节都有警察在我家候着我。”我接口道。
“你不是说山那边有逃犯,这边就没警察了,都去设卡搜山了。”那汉子狐疑地看着我。
我一声不吭,猛然开动车,前边的路不算宽却平坦,我把车速提高到50迈,心里挣扎着两个字:念想。
“十年,十年不回家,我不行,我老爸六十多了,年前刚得了脑梗,需要照顾,女儿就要上初中了,我这一跑……”那汉子精瘦的肩膀上下耸动竟也抽泣起来。
“把我交给警察,你自首加立功,几颗铁砂不一定会死人,再说那家伙犯罪在先,说不定三两年,你就出来了。”我轻描淡写地说。
他止住了抽泣望过来,我眼光迎上去。
“你也可以把我交给警察,自首加立功啊。也许能保住命,好好改造还能有机会为母亲养老送终。”
车里的空气顿时鬼魅起来。那汉子拿刀的手微微颤抖,另一只手牢牢抓紧车扶手,眼睛紧盯我的左手。我把车开得飞快,心里跳出个影像:突然一脚刹车,那汉子撞在玻璃上,我迅速掏出土手枪,爬起来的汉子睁大了恐惧的双眼。
车在飞快行驶,路宽了一点,车里很静。
车缓缓停下来是在丁字路口,向左是小路出山林,去往邻省,右侧大路通向山北镇,我停下车,望向汉子:“向左向右?”
那汉子紧盯着我的眼,咕咚咽了口吐沫,一字一句地说:“向!右!”
“右边有路卡。”我笑着提醒。
“我知道。”他淡然回答。
车子一拐,驶上了宽阔的大路。

简介:王红山,山西省晋城市人。笔名:唐风,山西唐风。作品散见于《小说月报》《小说月刊》《小小说月刊》《天池小小说》《意林》《今古传奇》《传奇故事》《大渡河》《太行日报》《吴地文化闪小说》《荆楚闪小说》《浙江小小说》等刊物,小小说多次获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