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儿无敌
王方晨
1
豆儿成为老河套街的象征,至少已有二十几年光景。
二十几年过去,老河套街居民还能依稀看到一幕发生在一个五月天气里的动人场景。那时候的北方标志厂厂长刁金钟风华正茂,步武铿锵。这一天,他推着一辆凤凰牌自行车,有意与自行车形成一定的角度,身姿挺拔地向工厂大门儿走去。在他身上汇聚了许多老河套街居民的视线。确切地讲,是很多视线汇聚在了他那肥大的裆部。他穿着一件褪色的军装裤。即使未通人事儿的小孩子,也能想像出有根长长的钟杵,怎样在他裤裆里晃晃荡荡。男人们看到他,都要忍不住会心一笑。女人们看到了,脸上发热不说,还会不由自主地用手掌捂住自己的小肚子。他们背后一律称他为吊金钟的,想来真是恰如其分。
和风送暖,燕儿呢喃,吊金钟马上就要接近工厂大门儿了。
2
工厂围墙里有棵大杏树,枝杈长长地伸展到街上。
每逢这个时节,树顶上累累的大黄杏儿都会令人垂涎欲滴。工厂看门儿人姓许。死老头子性情古怪,自己手脚不灵便,摘不到,也管着不让别人去摘,常常使很多杏儿在枝头白白烂掉。为了不使自己太过于觊觎杏儿的美味,过路人也就只好每当从树旁经过时,都要强迫自己扭过脸去。但大黄杏儿腐烂的气味无处不在,也似乎比鲜杏儿更好闻些。它们弥盖着整条老河套街。人们艰难而徒劳地逃避着这种巨大的诱惑,一直到五月结束。
可以说,在老河套街上,没有一个人不巴望老许早死,但他总也死不了。他总是一个老头子的模样。谁都相信他即使再活上四万八千岁,也还会是这样一个惹人厌烦的老头子。
老头子毕竟是老头子,不把他放在眼里了,他也没别的招儿!年轻人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用瓦片或石子,把树顶上的大黄杏儿击中。等把落地的杏儿拿在手里时,老许往往才反应过来。他们逃到远处,美滋滋地把杏儿咽到了肚里,回头看着老许在街上气急败坏地一蹦老高。他不停地恶毒咒骂着。年轻人脸皮厚,不在乎被他骂的。他们含笑看着他,也从不还嘴。
但小孩子可没有这么好的风度。小孩子偷了那杏儿,老许骂一句,他们就会不依不饶地还一句。小孩子骂人不知深浅,老许如果仅仅是跟他们对骂,就有可能败下阵来。
叫骂一久,不免引来了小孩子们的父母。听着自己孩子的嘴里不干不净,怕人说自己教子无方,心里很生气。结果就有小孩子的头上挨了爆栗,哭着被父母拉回家里。那许老头子却不知自重,叫骂得口干舌燥才罢。
因此,除了年轻人和小孩子,老河套街没人敢惹老许。不过,老许真是性情乖戾,那倒也让人瞧得起。事实却不是这样!
这个死老头子只要一见到吊金钟的面,甚至只是刚刚闻到吊金钟身上顺风吹过来的一丁点儿气息,就会立刻变得慈眉善目起来。那么大岁数的老头子了,见了年轻自己二三十岁的吊金钟,比见了亲爹,还要谦恭卑顺。那副下作样儿让每一个老河套街的人都嗤之以鼻。人们有心弄走他,通过各种渠道,没少在吊金钟跟前说他坏话儿。这种人,一不是革命功臣,二不是生产模范,留他何用!
吊金钟就说,许日友这个人,我看挺好的嘛,挺负责的嘛,不是生产模范,可以评他个生产模范嘛。标志厂小偷小摸这么少,不能说跟老许没一点关系。我们怎么能随便说人没用呢?
老许果真连续两年评上过标志厂的生产模范。
随后,流言自消。
3
吊金钟在老河套街口下了自行车。
当时吊金钟的工作作风还算正派,厂里有辆厂长专用的北京吉普,但吊金钟几乎从来没坐过。出门办事,都是骑一辆自行车。而且,他也几乎从来都是推着自行车走进或走出老河套街的。每当他在老河套街双臂直直地推着自行车出现时,人们都会从各个角落把目光投到他身上,投到他的裆部。许多人都在猜想,吊金钟是否从来都不穿内裤。
这时候,早就嗅到吊金钟气息的老许已经站在了标志厂大门儿旁,探着瘦长的脖子,舌头都快像狗一样地耷拉出来了。吊金钟显然知道正有很多男人,更重要的是很多老河套街女人在从各个角落看他。他的身子挺得更直了。跟他长长的双腿相比,他手下的自行车不过像个玩具,也只能到达他的大腿根儿的高度。谁都相信他在故意延长在老河套街上停留的时间。他不紧不慢地走到了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杏树下。随着树顶上一根树枝的摇动,杏雨纷纷。
吊金钟听到动静,抬起头来。一颗腐烂的杏儿砸在他的脸上,又黄又黏的杏肉马上像块泥巴似的,沾在了那里。人们看见老许慌忙跑了过来,吊金钟也正要发火,但他接着从浓密的枝叶间发现了一个女孩子。
那女孩子悬挂在一根高高的树枝上,在五月阳光的照耀下,看上去轻得像片羽毛。她还在摇动着,口里催促着树底下的人快捡。老许发出的愤怒的吼叫声让她停了下来。树枝摇摇晃晃,被她压得弯弯的。突然,她的手松开了,坠进了密密匝匝的枝叶里。人们看不见她了,人们只看见那根树枝猛地向高空一弹,又把不少残留的杏儿弹落了,它们拖出了几道杏黄色的轨迹,仿佛杏树射出的光芒。
一个小美人儿就这样,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小仙女儿,从茂盛的树叶里,掉在了标志厂厂长吊金钟面前的地上。小美人儿一弓腰,站了起来,还没站稳脚跟,就要从吊金钟跟前跑掉,但也没忘顺势从地上捡了一颗黄杏儿。吊金钟不禁眯眼一笑,她又回头看了看他,如果不是老许赶到,她肯定会站住的。吊金钟擦着脸上的污渍,看着小美人儿步子轻快地跑开了。老许蹒跚着两只短腿,还要去追,吊金钟就张口问:
“这是谁家的妞儿?”
老许停下来。
“谁家的?还不是胡同口安皮匠安大眼儿家的!哼,有娘生没娘管的小浪妇!”
吊金钟不动声色地噢了一声,推着自行车走进了工厂大门儿。但老许没跟过去,他一颗一颗地用力践踏着地上那些大黄杏儿,嘴里狠狠地咒骂着:
“叫你吃,叫你馋!噎死你们这些小王八蛋!叫你馋,叫你吃,小王八蛋……”
一阵瓦片仿佛蝗群一样,猛地袭击过来,老许哎哟一声抱住了头。他从胳膊下面看到了一群小孩子,偷杏儿的女孩子站在他们背后。他们人人手持着瓦片,对老许怒目而视。
“小王八蛋!”老许又骂,又在地上狠狠踩那大黄杏儿。他踩得很响,噗噗嚓嚓,吱吱哇哇。
空气中大黄杏儿的气味陡然浓郁了,差不多能使人窒息。
一二三,三四五,
许老头子×老鼠!
五四三,三二一,
许老头子×飞机!
小孩子们异口同声、嗓音嘹亮地呼喊着他们自编的毫无道理的儿歌。那个爬树偷杏儿的女孩子没喊,她捂着嘴,远远地瞧着老许狼狈的样子,摇晃着身子,吃吃地笑。
这个女孩子就叫豆儿,当时十七岁了,已初中肄业了半年。就是在这样的一天,老河套街上的小美人儿诞生了。过去谁也没有留意过安皮匠的黄毛丫头豆儿会是一个沉鱼落雁的小美人儿。没见她穿过合体的衣服,也没见她把自己的头发梳整齐一些,她每天在老河套街上疯疯癫癫的,但她却是个美人儿。
吊金钟慧眼识珠,吊金钟以倾情护花为己任,绝不允许任何一位美人儿同志白白地香销玉殒。
五月底,大杏树上只剩下团团绿叶子了,豆儿也就成了北方标志厂的一名缝纫女工,同时,也成了老河套街民间公认的形象大使。
4
——北方标志厂是老河套街不可磨灭的荣耀。
具体一点说,这荣耀就是一块块鲜艳的红布和红绸。北方标志厂不同于其他街道小厂,比如只有几个老娘们儿的老河套火柴盒厂,和只有几个残疾人的老河套木筷厂,那可是名副其实的国营大企业!
老河套街的后生,进了北方标志厂,就等于把锦绣前程、幸福生活攥到了手心儿里。模样儿顶不济的,也会显得俊俏起来。而那顶俊俏的,当然就没得说了。
能娶到标志厂里的女工,或者嫁给标志厂的小伙子,是老河套街很多青年人的一种奢望。这种奢望当然更多地以落空告终,老河套街上便因此演绎出了许多期期艾艾,也不免遮遮掩掩的爱情情节。它们片片段段地闪烁着浮动着凄凄楚楚的波光,如那条深深隐藏在老河套街青石板路下的河流。老河套街居民相信这样的一条河是有的,而且永远不会消失,说不定哪一会儿就能从地底下,水量充沛地翻涌上来,使老河套街重新恢复一百年前水陆码头千帆竞渡桅杆林立的盛况。
北方标志厂主打产品是红旗、红领巾、红袖章,大黄河货车常常载着满车的红布或红绸,咔咔咔地轧着一块块坚硬的、已磨得光溜溜的青石板,一路开到标志厂大门儿里去。
在这样一片片鲜艳的红布红绸衬托下,豆儿不再是小美人儿了,豆儿成了大美人儿。
豆儿的美丽如同一朵极品牡丹,在老河套街,光彩夺目地盛开着。
但是,时过境迁,往年缝制一条红领巾能挣五分钱。现在不同了,特别是从一九九○年起,县教委新上任了一位寇主任,那嘴皮子可没说的,将红领巾的价格一压再压,硬是让他们在每条红领巾上少挣了一分。
这样,一年里全县总共也不过五千个加入少先队的适龄儿童,挣下二十万分,也就是二百元吧。标志厂三百来号儿人,离退休人员还不算,好家伙,这每人还分不到一块钱!
厂里常常要处理一批布头儿。
做红领巾用块布头儿就可以,这样也能节省些成本。但文件儿上说,做红领巾可不是儿戏,是事关下一代健康成长的百年大计,哪得马虎!
吊金钟不同意。
至于哪个文件儿上有这规定,吊金钟也说不上来。
标志厂大势已去,就像那棵大杏树,教委寇主任上任那年夏天遭了一回雷殛,咔嚓削去了半个树头。来年再发新芽,却只长叶,不开花。又过了两三年,倒是稀稀拉拉开了一些花,但结出的杏儿,酸涩难咽。
同是一棵树,却结出两种果实,谁也说不出是什么道理。有好事的人叫来了农科所的人,采去了一大包的杏叶,但也没听到回音儿。于是,每年的五月,因少了大黄杏儿的芬芳,和老许恶毒的咒骂,而无边地黯淡了下来。这半棵杏树,往往成了老河套街居民缅怀往日的由头儿,每片圆形的树叶儿上,反反正正,都写满了凄凉二字。
不光是北方标志厂,老河套火柴盒厂、老河套木筷厂等,也无一例外地遇上了同样的困厄,折腾了不过两年,那些总爱瞎叨叨的老娘们儿和一贯循规蹈矩的残疾人,就都双目失神地从厂子里游荡出来,跟众多无所事事、袒胸露乳、脚下呱哒着拖鞋的老河套街居民混在了一起。
城区正向东部急速扩展,建筑工地上的隆隆声大老远地传过来,使老河套街居民清醒地意识到,老河套街被遗忘了!他们脚踩的这条青石板路,被遗忘了!
也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他们才想起自己竟然常年累月地生活在一条如此仄逼的街道里,而那条青石板路也不知被他们踩了多少年。在一块块青石板上面,已经能够照出人影儿来了。它们是那么光滑明亮,以致有一天,老许看见杏树下又聚集了不少人,就想走过去听他们闲聊,不小心在石板上摔了一跤,爬了半天也没爬起来。
当时,杏树底下的人都停止交谈,扭过脸去,静静地观望着。
老许终于爬了起来。
他们蓦地发现,老许其实已经很老了。
老许没有走过来。
老许又默默地走回去。苍老的背影像鬼魂一样,消失在了标志厂大门儿旁的门卫室。
接下来的几天里,人们都没有看到老许,据说他病了。后来病就好了,常常坐在躺椅里,慢慢打着一面用布缝了边儿的大蒲扇,对那些出入大门儿的人,看也不看一眼。
但老河套街的象征却逃逸在了岁月之外,仿佛老河套街所有的败落,都只是为了造就豆儿不朽的美丽。在没有大黄杏儿可大快朵颐的今日,豆儿的美丽带给人们的欣慰不仅是唯一的,而且绝对无从替代。
5
男人们都发现豆儿对大伙儿冷淡了下来,这是很不对的。
男人们也都能够揣测出来,男人们长久没有从豆儿身上得到快乐了。豆儿对大伙儿冷淡下来,不是看上谁家的小伙子,还是怎么?
豆儿的一个肩上堕着毛乱乱的黑发,她从她家飘飘荡荡地走出来,在盛泰小卖部的屋檐下站了一站,就走到美和子理发店门口,还没等美和子理发店里的那个胖姑娘向她抬起头来,她就又走开了。她越过了北方标志厂的大门,她没有走进标志厂里去,她走到了那棵杏树低垂的树枝下面。
正是五月天气,浓密的枝叶像一团沉落在老河套街上的绿云。她斜斜地靠着一个过去拴缆绳的石桩,站了一阵,就又朝前走去。
大伙儿断定豆儿是看上谁家的好小伙子了。这么多年,很难说清老河套街上到底有多少小伙子在豆儿温暖的怀抱里初涉人事,他们因此长成了一条条真正的男子汉,一辈子都对豆儿深藏着感激之情。
豆儿喜爱那种刚扎出几根胡须的莽撞的小伙子,她要是喜爱上谁家的小伙子了,她就会对别的男人冷淡下来。
而实际上男人的感觉出现了严重的偏差。这些天来,男人自己心思不在豆儿身上,倒像豆儿不爱搭理人儿似的。
豆儿在老河套街上走来走去,这里停停,那里看看,豆儿就是没到标志厂里去。
6
这一天,终于有个叫何彪的男人走到她的面前,说道:
“豆儿,你怎么还在这里逛呢?你不知道吗,北方标志厂快没了!北方标志厂就要完蛋了!”
何彪不是北方标志厂的工人。当年何彪一心想进标志厂,但何彪的爸爸何占元是老河套街出了名的老实人,何彪就只好进了当时的东方红毛刷厂。何彪的爸爸何占元跟豆儿的爸爸安大眼很要好,豆儿进了标志厂后,何占元就常对安大眼说,豆儿要早进标志厂,那有多好!安大眼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想要自己去跟吊金钟讲讲人情。何彪到底没能进标志厂,何彪你一个毛刷厂的工人,跟标志厂八杆子打不着,你这么关心标志厂完蛋不完蛋,你这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么?
豆儿朝他笑一笑,——她一直在笑来着。她从何彪跟前走开了。
后来又有一个叫李绍林的男人走到她的面前,也说道:
“豆儿,你还在逛,你不知道么?吊金钟要宣布标志厂破产了。吊金钟你这个老不死,你不想干,卷铺盖滚他妈的蛋就是了,干嘛要搞破产!他还不到退休年龄,他还有几年的熬头呢,但我看他实在没有别的事儿可做了!”
李绍林也不是标志厂的工人,但他老婆大麻脸石六花却跟豆儿同一个车间。李绍林关心标志厂的存亡天经地义。
豆儿却不笑了,她异样地看了他一眼。
李绍林摸着头皮,像是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豆儿走开了,他还在那里摸着头皮,像是豆儿的目光还在他的身上。豆儿的目光穿过了他的衣服,在他衣服的最里层,是一只红裤衩儿。老河套街上的很多人都穿红裤衩儿,他们自己或他们的家人把下脚料红布头儿从标志厂里带出来,很容易就能拼凑成一只结实耐穿的裤衩儿,有时候还会送给他们不在老河套街居住的亲戚朋友。下脚料质量有保证还倒好,没保证了,就最怕掉色儿。很多男人脱掉裤子,常常发现连自己的小老二也被染成红的了,自己看一眼都感到有些心惊肉跳。李绍林穿着这样一只红裤衩儿,并不奇怪的。
7
豆儿返回家里。
豆儿是有丈夫的,她的丈夫名叫万同贵,万同贵是标志厂的仓库管理员。万同贵闭着眼睛,仰躺在院子里的一张旧藤椅上,豆儿进来了,他也没睁眼看一看。豆儿原本要到屋里去的,但她停了下来,回头对万同贵叫一声:
“同贵……”
万同贵的左腿当年知识青年下乡时给石头弄跛了,到现在也没好利索,看样子这辈子是绝对地好不了啦。豆儿浑然不知地看着他的跛腿,没有说下去。她只是那样无声地看着。在五月明媚的阳光下,空气里仿佛潜藏着一股催眠的力量,人只要这么安静一会儿,很容易就会入睡。豆儿果然觉得自己的意识开始模糊,身子也开始摇晃,开始变轻,万同贵的那条跛腿就像跟她隔了很远。她要抓住什么,然后扶着它走进屋里,倒在床上。但是万同贵开口了。万同贵微微地睁开眼,问道:
“豆儿,你在街上听到了什么?”
豆儿努力使自己清醒一些。她重又看清了万同贵的跛腿。豆儿说道:
“我听到什么,反正对你都没用!”
万同贵就笑着说:
“对的,豆儿。标志厂爱破不破,我才不会操那些闲心!”
万同贵动一动他的跛腿,好像要使豆儿看得更清楚。万同贵说道:
“他们怕破产没饭吃,但我不怕。”
豆儿淡淡地附合道:
“你是不用怕的。”
豆儿转身进屋里去了。
万同贵就抬高了一些声音,对屋里的豆儿说道:
“豆儿,我们尽管睡我们的大觉罢,钥匙在我身上。在家里睡觉比在仓库里睡觉舒服多了。我告诉你,你可能不信。标志厂仓库里有股子鬼气!那些红布摸上去都是凉的。我当保管员当了二十多年,我的这种感觉不会有错,标志厂仓库里的鬼气很重,要不,我万同贵这么个大身架儿,那个家伙什儿也不小,在老河套街上也算是数一数二的,怎么就弄不出孩子?我在红布上睡觉把腰冰坏了。我得让五月的阳光把我好好照照,把我照透。仓库的钥匙挂在我的腰带上,吊金钟要标志厂破产,要把标志厂卖给广东人,就是把它卖到日本加拿大去,我也不怕!我的腿是在下乡时弄跛的,我还管着钥匙呢,我凭什么要怕?你听,豆儿,你听,你仔细听,你竖起耳朵听,这是我的钥匙的声音!”
8
万同贵从乡下回城后待业了三个月。
万同贵每天都要喝得醉醺醺的,老河套街的人还都以为他对自己的前途感到失望,但他们在他脸上看不到失望的表情。老河套街上的人都在心里说,麻烦了,万同贵要变成一个混天聊日不问好歹的二流子了。
可是,突然有一天,万同贵被招进了标志厂,而且受到厂里特殊的关照,当了一名清闲自在的仓库保管员。万同贵开始有更多的理由喝酒了,他甚至走在路上还拿着一只小酒壶儿,歪着脖子,一股儿一股儿地朝嘴里浇。厂里有人劝他,小万,你这么贪杯,怎么找到女人?但他根本不把找女人的事儿放在心上,还说,老子在乡下呆了八年,还让石头弄跛了一条腿,老子不过有这么点儿业余爱好,有什么不可以的!听他那口气,像有多大的功劳。
老河套街上的人谁都认为没有女人会嫁给他。那时候缝纫女工石六花还不是李绍林的对象,石六花误认为他对自己有好感,整天为摆脱他的纠缠而发愁。有一天石六花去仓库领料,看看没有别人,就鼓起勇气告诉他:
“万同贵,我们两个志向不同,兴趣爱好也不同,我们的结合只能使双方痛苦。我们就……”
万同贵听得猛一愣,而在她看来,他就像是非常难过。她心中不忍,把下面的话咽到肚里,抱着红布,转身要走。
这时候就听万同贵在背后连刺带讽地说道:
“你以为你是麻脸西施呀!不就是摸过你一把,我万同贵摸过的女人多着呢!凡来仓库领料的女人,我都要摸!”
那石六花并不是轻易饶人的人,又听他说自己麻脸,就更不会饶人了。只见把红布往地上一丢,啊呀呀尖叫起来:
“你这个死瘸子——!”
万同贵毫不相让:“大麻脸!”
“死瘸子!”
“大麻脸!”
“死瘸子断子绝孙!”
“大麻脸找不到男人,熬不住了也就只能找条大野狗过瘾!”
“死瘸子你骂我找不到男人,你骂我熬不住了就找大野狗过瘾,我给你拚了!”石六花呼叫着,低头向万同贵撞过来。
万同贵到底是脚下不利落,就被她撞倒在布匹上。两个人在布匹堆里,你撕我扯。万同贵脸上眨眼留下了七八道深深的指印,石六花则丢了七八缕乌黑的头发。
人们听到吵闹声,忙赶了来,将他们拉开。石六花睁圆着双目,狠狠地跺着脚,还是对万同贵骂个不休。万同贵也像是忘了自己是个大男人,她骂一句,他就还一句,不好听的话全被他俩骂了出来。要不是被人挡着,两人还要相互扑打。后来又把吊金钟厂长给引了来。
吊金钟厂长走进仓库,一句话没说,只不过随意地对他俩看了一眼,就让他俩蓦然噤了声。看样子他俩不会再次争吵了,吊金钟厂长就要离开,却听石六花低低地说道:
“哼,万同贵,你好,行了吧。小三十儿的老头子了,人家豆儿才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大闺女,你就死乞白赖勾引人家,看你有多好吧!”
万同贵就说:
“石六花,你,你诬赖人……”
吊金钟停了一下,万同贵就不说了。人们都以为他会转过身来的,但他又向前走去了。
万同贵正要再次对石六花发起反击,石六花见自己目的达到,嗤溜,从人群中快速钻了出去。
万同贵看到了人群中的豆儿,豆儿脸红红的,很不自在。万同贵轻轻骂了声“泼妇”,就弯腰收拾地上散乱的红布。他的样子在大家看来显得非常艰难。
9
当天下午,万同贵就走进了豆儿的家。
豆儿的爸爸安大眼正坐在小矮桌旁,就着一盘咸胡萝卜丝,一盘腌黄瓜,独自喝酒。安大眼朦胧的目光发现万同贵手里拎着两瓶白酒,就高兴地说:
“你是来跟我喝一盅的吧。”
万同贵在他的对面坐下来。他头一次认真地打量起来这个常在老河套街口摆摊钉鞋的中年男人。他暗暗点着头,因为他发现安大眼的眼睛不光很大,也的确不难看。这就不怪安大眼所生的女儿也长着一双很漂亮的大眼睛了。安大眼这样一个男人家长着俩大眼,看上去多少有些怪怪的。万同贵越感到怪,就越认为这样的大眼睛生在豆儿的脸上很漂亮。他看着安大眼,就像看着美丽的豆儿,止不住微笑着。
豆儿下班回来,一进院门就看到了跟她爸爸坐在一起的万同贵。她似乎是迟疑了一下,才向他们走过去。
万同贵没有看她,她爸爸也没看她。她想悄悄走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但她爸爸却让她去厨房炒菜。她炒好了菜,端到小矮桌上。
直到这时,万同贵仍然没有看她。她忽然有些生气,就装着失手,故意把万同贵放在桌边上的筷子碰掉了。她爸爸骂着她做事毛躁,她忙给万同贵换了一双。然后,离开了家,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转悠了半天。天黑了,才往回走。路过盛泰小卖部时,又忽然想起来买了一包咸花生米。她拿着这包花生米,回到家里。
万同贵带去的两瓶酒已经被他们喝光了。万同贵挨着她爸爸坐着,几乎使她相信他们两人刚才正亲密地搂着肩膀。她爸爸很高兴,她断定她爸爸还从来没这样高兴过。她把咸花生米放到桌上,她的爸爸就又要让她出去买酒。她本来不想去的,但万同贵脸上带着微笑,一句话也不说,她就又出去了。
等把酒买回来,她爸爸已经瘫在了地上。她跟万同贵一起把她爸爸抬到床上,万同贵就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了。她站在门口,沉默地看着他走进夜色里,仿佛感到有一张大口将他吞了进去。她忽然有些莫名其妙的担心。
以后万同贵就常到豆儿家里去。万同贵规规矩矩,只与安大眼对盏,从不跟豆儿多说什么。万同贵隔上两天不到她家里来,安大眼就会对她反复念叨:
“你同贵哥别是生咱们的气了吧。”
万同贵第三天来了,安大眼一见到他,什么也不会说了,就只嘿嘿地笑。
这样过去了一年半时间,万同贵就成了安大眼的上门女婿。万同贵跟豆儿成亲那天,老河套街上的人无不为她感到惋惜。凭她的姿色,什么样的好男人找不到?
老河套街上有名军官,多次托人到她家提亲,她爸爸感到自己女儿年龄还小,就推掉了。但军官至今还不曾定亲,想必是要等她大一些,看她爸爸还说什么。
还有一名从老河套街考出去的大学生,毕业后本来可以留在北京,为了她,也坚持回到了这个城市里来,在一个小单位当了一名普通干部。
10
数年后,那名军官从部队转业。
一天夜里,跟豆儿睡过觉,就问她:
“豆儿,你看上万同贵的什么了?”
豆儿低着头,默然不语。
转业军官恐怕戳了她的伤痛,就要改换话题,却听她说道:
“你不知道的,那天他跟石六花吵架,他弯着身子捡那些子红布,那个样子……我当时就想走过去帮他。”
“你爱上了他捡红布的样子?”
转业军官大惑不解。
豆儿点点头,轻声说道:
“也可以这么说吧。”
“这太荒唐了!这太可悲了!”转业军官说道,“怜悯不是爱情。”
“你把话扯远了。”豆儿说道,“再说,他也没什么不好。”
“万同贵也就只配找石六花那样的……”转业军官忿忿不平,但豆儿又爬到他的身上,用舌头堵上了他的嘴。
11
万同贵身上有没有好处,豆儿也是想过的。
石六花嫁给了老河套街上的李绍林,那就像驴马上了套,每天不到下班时间就得忙着往家赶,以给李绍林洗衣做饭。好不容易得空儿在街上一站,没说两句话,就得让李绍林给横鼻子竖眼地嚷回去。她石六花的工资比李绍林高,夜里却还常常让李绍林给打得鬼哭狼嚎,把整条街的人都给闹得睡不成安稳。挨打受骂不说,还得了妇科病。裤裆里的臭味,十步之外也能闻得到。在缝纫车间,就数她去工厂卫生室的时候多。要说石六花长得丑,不惹男人喜欢,也不对。石六花外号大麻脸,其实脸上总共也不过五六颗麻子,鼻子上两颗大麦粒形的,右眼皮底下一颗腊梅花形的,左脸颊上一颗葵花籽形的,左耳垂下面一颗蚕豆形的,还几乎长到了鬓角里。
但万同贵不像李绍林。万同贵就是这么个人,只要有他的小酒喝,天塌下来他也不管。豆儿嫁给了他,即使做下天大的事儿,也没人管没人问。豆儿去卖淫他也会跟着数钱。豆儿没能生育,更好了。豆儿做什么他也不会知道,也不想知道。豆儿觉得自己不能生育简直是上天的恩赐。豆儿跟万同贵过这一辈子,倒也自在。
12
一九八九年开春,豆儿的爸爸安大眼去世。
安大眼一动不动地伏在他的钉鞋机上,有人还以为他睡着了,就说,“老安你家去睡吧……”手一碰,他就呈煮熟的虾米状倒下来。人已经死挺了。
安大眼死了,哭得最伤心的是万同贵。豆儿也哭,但只是哭一阵儿,停一阵儿。
吊金钟跟厂里的人来吊唁,面对安大眼蒙着白布的尸体,直直的身子弯下去,仿佛那是一块人形的钢板。那副郑重劲儿竟让豆儿想到自己的爸爸不配接受这样的大礼,她的爸爸在世时不过是一名微不足道的皮匠。她觉得很滑稽,就要笑出声来,但她立刻就又哭了。
万同贵一直在哭,好像死的是他亲爹。人们都说,安大眼招这样孝顺的女婿,算是招对了。
安大眼死后,万同贵就一个人喝闷酒,有半年时间,对面还放上一只斟满白酒的酒盅。半年以后,这只酒盅让一只老鼠给摔碎了,家里找不出第二只酒盅,万同贵不再多放了,而且喝酒的样子越来越像在世的安大眼。豆儿常常恍惚回到了从前,那些家里只有她和爸爸的日子。豆儿在家呆不住,把菜炒好,给万同贵摆在桌上,就会走出去。万同贵从不过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她回来得早的时候,也不忘顺便从盛泰小卖部买上一瓶酒,或者一包咸花生米。
13
豆儿来到街上,老河套街的男人们就像猫儿闻到了腥。
男人就都对自己的老婆说:
“我去街上了,男人们怎么能够总窝在家里呢?”
他们的老婆就说:
“你这会子长了出息了,豆儿一到街上你就长出息了,你就不想总窝在家里陪你老婆了。”
男人们在街上三五成群,他们发出很大的笑声。他们注视着豆儿向他们走过来。有时候豆儿会在别的人群跟前停住,但他们也不会走过去,他们等着豆儿走过来。在他们观念中,豆儿不仅属于哪一个男人,豆儿属于大伙儿。果然,豆儿离开别的人群,向他们走了过来。
豆儿对老河套街上的每个男人都一视同仁,任何一种独占跟豆儿相处的快乐的企图都是愚蠢的。豆儿有时候也会对大伙儿冷淡下来,那就是她的确喜欢上了谁家的小伙子。人们猜测老河套街上第一个投入到豆儿怀抱中的小伙子是盛泰小卖部老板的儿子韩志强。
14
那一年韩志强才十七岁,跟豆儿刚被招进标志厂当缝纫女工时一样年纪。
豆儿去盛泰小卖部买东西,她一次买了五瓶酒,韩志强的爸爸给她用尼龙绳捆扎在一起。她又买了五种酱菜,五根粉肠,一包咸花生米。这样,她一个人就拿不了了。小卖部里还有别的顾客,韩志强的爸爸走不开,一眼看见韩志强正在门外玩耍,就叫韩志强帮豆儿送到家去。韩志强答应一声,就走进来,毫不用力地把那捆酒放在肩上,往豆儿家走去。豆儿忙跟上他,但他走得飞快。后来他又回过头来,把别的东西也从豆儿手中要了过去。
这日天气很热,货物虽不重,但韩志强走得急,就走了一身汗。他把东西放下来,豆儿就拿毛巾给他擦汗。那时候他的身子长得又细又长,豆儿要够到他的脸,必须伸直了胳膊。她离得他很近,他就有些不好意思,脸朝一边扭着。这样,豆儿只得又用另一只手去扶住他的脸。小伙子不动了,豆儿差不多像趴在他身上似的,她擦得很仔细,仿佛也忘了已经擦了半天。冷不防就有两只手伸进了她的怀里,两只发抖的手握住了她的乳房,狠狠地捏着。她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回头望了望了万同贵。万同贵脸对着酒盅发呆,头也没朝他们抬一下。豆儿的双臂垂下来,朝小伙子仰着脸。
不知什么时候,小伙子走掉了,她却还在那里仰脸站着。
接下来的几天,豆儿没到盛泰小卖部来。但这并没引起小卖部经理的疑心。上一回豆儿买回去的东西不少,当然不用总是到小买部里来了。豆儿下了班要从小卖部经过的,她也停都不停。小卖部老板没留心自己的儿子已经魂不守舍起来。他的老婆却发觉了,就问儿子:
“你不舒服吗?”
儿子回答:
“没有。”
儿子走了出去。
儿子回来了,儿子对他爸爸说:
“豆儿阿姨要两包咸花生米!”
“她怎么要两包花生米?她过去是要一包的。”
儿子镇定地说:
“这一回她要两包!”
“那你就给她送去呗!”
儿子从他爸爸手里拿过两包咸花生米,去了豆儿家。他爸爸也没留意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爸爸留意到他时,他正摊开四肢,躺在床上。他爸爸看了一眼,他就咧着嘴,无声地笑了。他爸爸好像这才发现他就是韩志强,韩志强已不再是小孩子了,韩志强嘴唇上生了丛眼看就要发硬的黑胡须,嗓音也低沉了起来,身子比自己还要长,肩宽臀窄,该鼓的鼓,还凹的凹,这倒让做爸爸的极大地局促起来,忙矜持地从他跟前走开了。
他爸爸来到自己床上,沉思着对老婆说道:
“儿子长大了。”
他爸爸蓦地发觉自己又老成了许多。
韩志强在以后的两年里不时地出入豆儿家,韩志强开始明显地有别于同龄人。但豆儿仍然只属于大伙儿。
豆儿唯一不属于北方标志厂的吊金钟。
15
在过去的二十几年里,标志厂有不少人调了出去,有的甚至熬成了权倾一方的副县长。
这个熬成副县长的人是厂里的一名技术员,在尊重知识的年代,实际上比万同贵还要吃香。万同贵一天到晚关在阴暗潮湿的仓库里,技术员却可以在厂子里四处走动,哪里热闹就到哪里去。有时候则是哪里清静,就到哪里去。技术员的存在无疑是对万同贵的挑战。万同贵好歹也算是知识青年出身,技术员可以四处走动,他万同贵凭什么就只能坐在仓库里那面高高的乌黑的屋顶底下,像只不见天日的老鼠?这不合常规。
万同贵想找到吊金钟厂长说说,找不到吊金钟厂长,他就去找工会主席说说。就在这时候,有人告诉他技术员调走了。
技术员调走前后,整整二十年,标志厂没有搞过技改。标志厂不搞技改,他技术员不想调走,也得调走,这很合情理。
技术员调走了,有个副厂长也调走了,当了县乡镇企业局的局长,还有个团委书记调走了,当了县团委副书记,后来又当了县组织部副部长。但吊金钟没有调走。
16
早在豆儿的爸爸去世那一年,吊金钟厂长上下班就不骑自行车了。
厂里买了一辆八成新的伏尔加,换掉了过去的本该吊金钟使用的北京吉普。
吊金钟上下班乘坐伏尔加,这样,老河套街上的人就不大能看到他了。老河套街上的人就常常看到一辆黑色伏尔加在青石板路上出出进进。不在标志厂上班的女人们看不到吊金钟的样子,就都在猜想他是不是老了。
她们四处打听,在厂里上班的女人就告诉她们,吊金钟不老,不但不老,还像比过去年轻,脸白了,头发也又黑又亮。她们还想知道得更多,但她们不好意思说出口。
像石六花这样的爽快人就会告诉她们,嗨,他那玩艺儿,不会长得比以前更大,但也肯定小不了!前两天,我跟俺那口子还到他家里送了两盒鹿回头壮阳药,俺那口子上班一个来回就有十里路,俺那口子寻思着能不能调到标志厂来。
她们用不着替吊金钟瞎操心,她们知道想调入标志厂的人在老河套街上还有不少。只怕吊金钟收到的壮阳药到死也吃不了呢。他那玩艺儿不比以前更大,那就日怪了。但她们不能亲眼目睹,到底还是感到遗憾的。
17
突然有一天,伏尔加车在老河套街上消失了。
一辆显然更高档的小轿车从外街上开进来,许多人还都以为老河套街来了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不料,车里坐的竟还是吊金钟。
当时北方标志厂的衰落已露端倪,但老河套街上的人都相信只要红旗一天不倒,标志厂就有饭吃。因此,不少人仍在试图调进标志厂。
鹿回头壮阳药已经不时兴了,有一种据说是从海狗身上提炼的壮阳药效果更佳。老河套街上的人没见过海狗,全都想像那是一种跟狗相似的贪淫的动物。
狗这东西,谁没见过呀?二八月,跑狗子。那时节老河套街上每天都会有七八条不要脸的狗腚对腚连在一起。你去吃顿饭,喝光一杯茶,抽完了一根烟,再转回来,它们还没分开呢。人们买到的海狗宝不见得全都是真品,难免有狗的东西搀杂在里面,那也是了不得的!所以,人们仍旧不用替吊金钟担忧。
可是,谁也没想到县教委来了个寇主任,一条红领巾就让标志厂少挣一分。从寇主任上任起,即使标志厂的职工也不大能见到吊金钟了。开始的时候,职工们还在想,见不到吊金种那也没什么。吊金钟也不是什么非看不可的东西。吊金钟不在,向厂里留守的两位副厂长请假,一请一个准。你就是把请假的理由编得露洞百出,也不要紧。这样,厂子里就显得寥落了许多。
18
女人们最先受不住了。
女人们渴望见到吊金钟。
不久前,女人们心里还在想,吊金钟也就裤裆里的那玩艺儿比别人出众些,那有什么稀罕?那要算稀罕物,大驴子大马,不得当神灵供起来!实际上上吊金钟的那玩艺儿不仅是出众不出众的问题,它还使女人们常常下意识地想到它上面。女人们想到它的过去,那可是她们不愿对人提起,心里却总是念念不忘的记忆。她们走出标志厂,在看到大杏树下的那根石桩时,都会不由地想到吊金钟的裤裆。石桩已经残破,斑斑驳驳的,圆顶却被人的手磨得光光的,很容易让女人想到吊金钟的那玩艺儿。还因为它的残破,而增加了一份说不出的力量。她们注视着它,一遍遍地在心里询问,吊金钟,你那玩艺儿,还好吗?
她们相信在标志厂从不想念吊金钟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石六花,一个是豆儿。
事实上,错了。
石六花也常常沉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
石六花也并不是很丑的女人。吊金钟没有理由冷落这样一个面相不起眼儿,而内心火热的女同胞。石六花也去过吊金钟在标志厂的单身宿舍。
吊金钟家住棋盘街体委大院。吊金钟工作忙时,就需要在厂里休息。
石六花是跟另一个缝纫女工一起去的。吊金钟当时对石六花说,小石,我要先听小刘汇报近来的思想苗头,你暂且回避一下。
石六花就出去了,但石六花多长了一个心眼儿。石六花出了门就跺了一阵脚,表示她已走远,然后就一弯腰,蹲在了窗子底下。她要听听小刘到底怎么样汇报法儿,自己好吸取吸取经验。她不想落在小刘的后面。她是个麻脸,但她也是个好强的女人。结果她什么也没听到。她恨不得钻进墙壁里去,却只听嘭的一声,她猜想是暖水瓶摔碎了。接着,就看见小刘从宿舍里低着头慌忙跑出来。当时她担心极了。她什么也没想就走了进去。她看见暖水瓶的确碎了。吊金钟坐在床上,她要拿扫帚把暖水瓶的碎片清扫干净,吊金钟就让她走过去。她还以为吊金钟的手指划伤了,就拿着他的手指看。
石六花也像小刘一样地从吊金钟的宿舍里跑出来。她一口气跑回车间,就忙着做活。车间是计件工资,她觉得自己耽搁的时间够久了。她一连缝制了二十五条红领巾。抬起头来时,发现人都走光了。她吁了口气。一阵动静使她转过脸去,她看到豆儿从缝纫机下面站了起来。豆儿手上沾着机油,原来缝纫机的传送带断了。石六花有了一股想跟人说说话的冲动。她叫:
“豆儿。”
豆儿又钻进去,她要把传送带修好。
石六花就又叫:
“豆儿。”
豆儿没有站起来。石六花看见她的衣服从缝纫机下面露出来。石六花又说:
“豆儿,缝纫机坏了不该你管,让维修工来修好了。”
豆儿可能感到自己不会修好,这才站起来,看着石六花。
“我的妈呀!”石六花两眼瞪着她,表情夸张地说,“那么大,不得把人搞死呀!”
豆儿就问:
“什么东西那么大,还得把人搞死?”
石六花说:
“你刚来,你不知道的,吊金钟最喜欢女人了。他把咱厂的女人都搞遍了。”
豆儿脸一红,不吭声了。
石六花又说:
“豆儿,你得小心点,他下一个就得搞你!”
豆儿嫌她说话不好听,转身出去了。
不久,吊金钟果真来找豆儿汇报思想苗头了。吊金钟在车间门口说:
“豆儿同志,跟我去一趟。”
吊金钟不用再说别的,“去一趟”就是要人给他汇报思想苗头。
豆儿听了,不看吊金钟,却只一眼一眼地看石六花。石六花暗暗给她做着手势,但她看不出来石六花是让她拒绝,还是让她跟吊金钟走开。
吊金钟见她迟疑,就说:
“我先去了,你到厂长办公室找我。”
标志厂的厂长办公室有三个人,吊金钟自己的一张桌子单独放着,另外两个副厂长的办公桌并排放着。吊金钟要豆儿去办公室,大大地出乎人们的预料,而豆儿也放心了,吊金钟前脚走开,她就后脚跟上了上去。
豆儿当着另外两个副厂长的面,给吊金钟汇报了思想苗头。豆儿得到了吊金钟厂长的表扬,回来的时候一脸的喜色。
19
石六花断定,下一次吊金钟就会提出让豆儿到他宿舍去,但吊金钟一直没有这样要求。
这期间,那位让吊金钟吓了一顿的小刘主动走进了吊金钟的宿舍,而且连着去了三次,哪次出来都撇拉着腿。石六花还在认为吊金钟就要对豆儿提出让她到他宿舍里去的要求了,但吊金钟仍然只是让豆儿到厂长办公室找他,有一回还让豆儿跟着一帮矮胖的老娘们儿一起去办公室谈谈近来工作的体会。石六花感到万分疑惑。
有一天,老河套街上的一个媒婆向石六花介绍街坊李绍林。她是常见到李绍林的,没想到李绍林忽然就长成了一个很不错的男人。她正等待媒人回讯,只要看见李绍林走过来,她就会远远地避开。她相信自己不是怕羞。她至今还记得李绍林小时候穿开裆裤,露着小鸡鸡的样子。她用不着怕羞。她只是有些害怕。她坚决认为吊金钟没有要求豆儿到他的宿舍里去,也是由于相同的胆怯。吊金钟竟然对一个小丫头胆怯起来,真是稀罕事儿,但想一想也在情理之中。
媒婆迟迟没有回讯,石六花对李绍林的爱却已经爆发出来。她等不及了,还央求她姐姐石五花去找媒婆催问。她觉得自己全身都像火烧一样,别说是看到李绍林了,一想到他,就觉得害怕得不行,就觉得自己已经可怜巴巴地跪在了他的脚下。她不光相信了自己的爱情,也相信了吊金钟对豆儿的爱情。这时候她决定自己得在获得李绍林的回讯之前先把万同贵拒绝掉,于是就发生了在仓库里她和万同贵的那番争吵。
石六花不可能知道豆儿的感受。
豆儿心里越来越紧张。厂长办公室本来是老娘们儿去的地方,吊金钟却让她跟她们一起去。小刘那段时间频繁地出入吊金钟的宿舍,小刘也是个招人喜爱的姑娘,但就连长着大麻子的石六花也去过了,却唯独她从未被邀请。
整个老河套街上,谁不晓得豆儿貌美如花?她的脸上如果也生着几颗大麻子,她也就不会如此紧张了。但她脸上除了在左脸颊上有两三点淡淡的斑雀,连点儿米粒大的坑洼也没有。苍蝇在这样的脸上都会跌个跟斗。
但吊金钟仍然不把她叫到他的宿舍汇报思想苗头。她觉得自己快受不了啦!很多次,她路过吊金钟的宿舍,憋不住要闯进去。她倒要看看吊金钟会拿她怎样。但她做不到。她的两腿发软,她的心里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她逃也似的走开了。
豆儿脸颊上每天都带着两片潮红,那几点斑雀就更不显眼了。这是别人能够看到的,别人看不到的是,她常常忽然就喘不上气来。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她贞静了许多,也柔顺了许多。她爸爸要是不常喝酒,就会发现她比过去听话了。她之所以那么听她爸爸的话,就是因为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她不应该惹她爸爸生气。至于后来嫁给万同贵,她也是感到自己有些迫不及待。她不能没结婚就死去,她得知道跟男人睡觉的滋味。
果然,她知道了跟男人睡觉的滋味。那是很不错的。这样死去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豆儿全身心地放松了下来。
20
在豆儿结婚不久,吊金钟又叫她去厂长办公室汇报思想苗头。
她很从容地跟在他的背后,忽然,他转过身来,对她说:
“王副厂长正在给郭爱玲同志谈话,咱去了怕不方便,咱去我的宿舍吧。”
吊金钟终于开口邀请她了。她本来应该感到激动的,但她几乎没有什么反应。她平静地跟他去了他的宿舍。
一进门,豆儿什么也不看。这个房间的内部她曾想像过很多次了,但她仍旧让自己的眼睛无边地空洞起来。她特别地不让自己看到吊金钟的春床。她将感到无比眩晕,仿佛那张春床瞬间就可以化成一道无底的深渊,一不留神就会被它整个儿吞没。她尽量扭着脖子,眼睛空洞,接着,她被两条男人的手臂从后面抱住了。
男人抱得很紧,使她的乳房鼓胀地往上翘起来。万同贵还没有这样抱过她,她又快受不住了,再过一会儿她就要瘫痪在这样的怀抱里了。可是,她感到此刻正有一个滚烫东西从下面顶住了她的屁股蛋儿。她一下子僵硬起来,转头直直地看着吊金钟。吊金钟从她的眼睛里看到的并不全是惊异。他还看到了愤怒,但他有能力让自己忽略这种眼神。他腾出一只手,伸下去,马上就要进入,马上进入这个他那么渴望得到,又很害怕得不到的尤物,这个从杏树上掉下来的小精灵,而他的臂弯里已经空空的了。
豆儿的确是个精灵,她忽然让自己的身体缩得小小的,也让自己的身体变得滑滑的。她从吊金钟的手臂底下钻了出去。她跳到了门外,吊金钟追出去时,她已经没影儿了。
从此,豆儿再也没有到过吊金钟的宿舍,也不再想望那里。又有比她还年轻的女人去过了,就连石六花也又去过了,但豆儿没去。吊金钟曾经设计了不少跟她接触的方式,比如在一次文娱晚会上,击鼓传花,花枝最后落在吊金钟的手中。一群疯女人上前用红布蒙住了他的眼。游戏规则是他摸到了谁,必须叫出谁的名字,红布才能解开。
在女人们的哄笑声中,吊金钟开始兴味颇浓地摸来摸去。女人们故意躲着他,一时间娱乐活动进入了高潮。吊金钟摸了一个又一个,但一个也没摸对,明明是郭爱玲,他却猜是刘小华。明明是刘小华,他却猜是孙美丽。开始的时候女人们还觉得好玩儿得不得了,渐渐地就替他着急起来。有人还趁乱在人群里叫他摸到的人的名字,他却以为人家在骗他。他还说:
“你们骗不了我!”
女人们就一起说:
“不骗你,不骗你,是大屁股牛翠莲!”
大屁股牛翠莲恼火地向所有人挤眼睛,女人们就说:
“怕什么,大不了亲一个!不想亲一个,就表演一个。”
吊金钟很有把握地说:
“你是石六花!”
女人们说:
“错了!是认错,还是再摸?”
吊金钟想一想:
“再摸!”
最后他摸到了豆儿。女人们却不吭声了。他的双手在豆儿身上摸着,好像很难判断。
主持人问:
“是谁?”
他又摸了一阵,差不多从豆儿头上摸到了脚下,然后才回答:
“苏晓明!”
女人们又“嗷嗷”地叫起来。
主持人:
“是认错,还是再摸?”
他想了想,陡然兴奋地说:
“我摸出来了,是豆儿!”
主持人:
“是认错还是再摸?”
女人们屏住呼吸。
吊金钟就说:
“认错!”
女人们齐声欢呼:
“对了!”
吊金钟解下红布,看着豆儿。
“亲一个还是表演一个?”主持人问豆儿。
人群里就一个劲儿地喊叫“亲一个!亲一个!”还故意把万同贵向前推。
吊金钟低低地说:
“豆儿,你想要什么?”
只有豆儿听得见他的话。但豆儿就像没有听见。
“你想要什么,豆儿?”
女人们还是不停地呼喊:
“亲一个!”
主持人说:
“豆儿没反对,那就亲一个!”
吊金钟慢慢把脸移向豆儿。豆儿静静的,说不清是在等待吊金钟的亲吻,还是根本不知道这件事。吊金钟显示了一个大男人所有的温柔,嘴唇移向豆儿粉红色脸颊的过程极其漫长。女人们不再叫了,她们全神贯注地凝视着,不由地怦然心动。
会场上寂然无声,像是一个幽暗的深潭。女人们似乎感到自己的耳朵里注满了清凉的水。忽然,女人们就听到“卟”的一声,仿佛鱼儿在水面的喋唼。女人们醒过神来,同时看见豆儿猛地把吊金钟一推,吊金钟的脸孔从她嘴上离开了。吊金钟身子向后一仰,但别人却没能看出这是因为豆儿用了很大的力。她都把吊金钟给推疼了。
豆儿跑回欢呼的人群里去。
21
时间一久,即使很迟钝的人,也能感到豆儿对吊金钟的拒绝。
这时候豆儿已经跟老河套街上很多男人睡过觉了,标志厂也有不少男职工沾过她的便宜,人们就猜测豆儿不跟吊金钟睡觉是因为对他的那玩艺儿感到恐惧。不少人都在替她和吊金钟着急,在车间里她听到很多话,她很明白那些话是说给她听的,但她总是装着很不明白。石六花耐不住性子了,就亲口告诉她跟吊金钟睡觉该有多好,让吊金钟的大家伙搞一下该有多过瘾。
“那比八百个男人搞你还过瘾!”石六花认真地说,“搞你一下你一辈子不想别的男人了!”
她用手捂着自己的小肚子,神情满足。
豆儿没上过吊金钟的床,这是不争的事实。在事实面前,人们已无话可说,只有认为他俩没有男女情缘,甚至认为他俩只有父女缘。
这样,豆儿肯定不会像别的女人那样想到吊金钟。见不到吊金钟女人们连饭也吃不香了。她们不再借故请假了,她们天天都来标志厂上班,在院子里等候。标志厂又有些热闹了。
但吊金钟的小车子即使开到标志厂来,没等停稳,就会再开出去。有一回车子开到标志厂大门口就停下了,厂里的几个领导走出去,吊金钟只把车窗玻璃摇了一道缝,他从窗缝里给他们安排了下半年的工作。工人们才要涌上去,车子就掉头开走了。
男人们也开始想念吊金钟了。女人们想念吊金钟丧魂失魄,男人们的日子自然也不会好过。终于有一天,厂里传出要召开全体职工大会的消息。
会上,人们见到了久违的吊金钟厂长。
吊金钟慷慨陈辞:
“我姓刁的!坚决——决心!跟北方标志厂一起!度过最为艰难的时刻!”
工人们群情振奋,就连豆儿散会后也激动得想流眼泪,一个劲儿地用手指揩眼睛。
晚上睡不着觉,夫妻两人连着做了两回好事儿。但她还是睡不着,万同贵就疲乏地笑着说:
“豆儿,吊金钟叫你到他的小屋里去,你就去。”
豆儿一瞪眼:
“这是你在说话哪!真的,假的!”
万同贵笑着说:
“那有什么,不就是睡睡觉嘛,还能少一块肉?”
豆儿就说:
“哼,有你这样的男人!”
翻过身去,睡了。
22
艰难的时刻持续了七八年,还没有结束的迹象,但有吊金钟那句与标志厂生死与共的誓言,标志厂职工也还不至于慌了手脚。
老河套街上每天游荡着那么多没事可做的男女,他们谈到自己参加工作的工厂,无不怨气冲天,胡说八道,但人们很难听到标志厂职工对别人说出什么不符合原则的话。标志厂职工相信吊金钟绝不会是那种拔屌无情的薄幸郎,即使他心里没装着那些男职工,看着那么多跟他有过一夜情的女人没饭吃,他能忍心对标志厂弃之不顾?而女人们不光从不对他发出怨言,还更加想念起他对女人的种种好处,那情形仿佛没有吊金钟,她们就不知道什么叫男人。她们关注着他的健康,四处打听社会上又流行起了什么壮阳药和补品。有两位特别多情的女人还买了几盒伟哥,后来见实在送不出去了,就忍痛让自己男人吃了,把男人给弄得看上去楞头胀脑的,差点儿把她们笑死。
但是,从留守在厂子里的领导口中传出来了不幸的消息,标志厂到了非破产不可的地步。标志厂欠下的外债,把标志厂卖光了也还不清。这也就是说,事实上标志厂的职工已经不再是标志厂的职工了,标志厂的职工早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卖掉了,至于卖给了谁,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但标志厂的职工有一个多年形成的坚强的信念,他们每当看到那些红布的时候,都会想到这个信念,红旗不倒,谁卖人谁买人,都不合法。他们就属于他们自己!他们在,标志厂就在,标志厂在,他们在,他们就能找到饭吃,甚至可以说,就会有人给他们饭吃。标志厂不在,一切全玩完!
现在他们总想到吊金钟的使命就是要让标志厂玩完。吊金钟你老了,你操心操够了,你干不动了,你他妈的提前退休得了。你搞掉标志厂,还不就是搞掉你自己的后宫呀。你他妈拔屌无情,你他妈白长了根大鸡巴!你他妈拔屌无情,咱也翻脸不认人!红旗不倒,咱就有地方告你!
23
五·一长假一结束,标志厂的工人就去了县政府。
起初他们呼喊了一阵“保卫北方标志厂”的口号,也没人理会。阳光快把人的脸都给晒爆皮儿了,但他们坚持着不从政府大门外走开,也不躲到墙下树荫里去。政府大院里静悄悄的,到了中午下班时间了也没见有人出来。这使他们疑心是不是五·一长假还没过完。五·一长假可不是为工人设立的,工人们哪里知道假期到底有多长!
这么猜疑的时候,发现政府大楼办公室里又有了晃动的影子,他们这才幡然醒悟。政府大院有道后门儿。政府的人从后门儿出去的,又从后门儿进来的。他们还想到为什么人们总说走后门儿走后门儿,这就是走后门儿准确的诠释!
他们又愤怒起来,接着又呼喊了一阵口号:
“保卫北方标志厂!保卫红旗!打倒败家子!”
口号声终于引来了两个干部。两个干部和蔼可亲,一点不摆官僚架子。两个干部问明了情况,又对他们讲了政策。政策很复杂,不用本子记下来是很难一时弄清的,但他们弄清的是,两个干部全都做出允诺:
“人们政府绝不会不考虑工人们提出的所有合理要求!”
两个干部还说,“这需要时间。”
标志厂少说也是二十几年积累下来的问题,怎么能强迫我们的政府一下子就解决呢?他们没用那两个好干部多说,就主动撤离了。
他们一旦松懈下来,就只有感到饥饿。这都下午三点半了,他们中午饭还没吃呢。他们说走就走,可是在路过县教委的时候,他们又停了下来。他们准备顺便把教委的寇主任给解决了。
在教委的院子里一站,寇主任就看见了他们,问他旁边的人:
“这是些什么人?”
他们又呼喊起了口号:
“保卫北方标志厂!”
旁边的人猜测道:
“是标志厂的吧,他们这是从县政府回来了。”
寇主任大惑不解:
“他们到教委闹什么?”
就听院子里有人喊:
“叫姓寇的出来说话!”
寇主任很生气,命令:
“轰出去!”
旁边的人忙说:
“草寇流民,惹不起。”
寇主任想想,也是。就出去了,板着脸子说:
“教委是管教育的,不管工人吃饭。你们到教委来,有什么意图?”
标志厂的工人就说:
“从一九九○年起,我们标志厂生产一条红领巾就只能赚四分,比过去少赚一分……”
话未说完,寇主任就打断他们:
“我还当什么事儿呢!你们该不会以为我让你们少赚一分钱就把标志厂弄垮了吧。要真是这样,好吧,每年从我工资里拿给你们三百块钱,你们标志厂要能兴旺发达,我也替你们高兴!”
标志厂的工人半天没反应。寇主任已把三百元拿了出来,可他们呼啦一声,从教委院子里走散了。他们越想越滑稽,到了老河套街,就全都笑出声来,几个老娘们儿笑得肚子疼,站不住了,就一腚坐在地上,拍着青石板笑。
这几乎是很多年来,老河套街上最为快乐的时辰。老河套街上处处洋溢着欢乐的笑声。
他们终于笑够了,他们才发现标志厂看门人老许正冷漠地坐在门口,就像眼前的所有人都不存在,就像这个世上只他一个人。他坐在那张已破旧得不成样子的躺椅上,一点儿声息也没有。人们暗暗吃了一惊,人们重新注意到了老许。人们过去把老许忘了。人们朝他转着脸,像不认识了他一样。他的目光从他松弛的眼睑下面发散出来,仿佛灰白的蛛丝。每个人都会想到自己就要被这蛛丝缠绕住了,但它穿透了人们的身体,射到了很远的地方。
他们不笑了,他们很不舒服,想笑也笑不出来。在老河套街上,竟还有人没有跟他们分享欢乐,这使他们心里疙疙瘩瘩。他们都像吃了一只沾屎的苍蝇,一个劲儿地想呕。他们从标志厂大门口走开了。
24
这天晚上,实际上是北方标志厂的不眠之夜。
但他们睡不着并不由于白天的兴奋。几乎是在同时,他们走出自己的家门。他们沿着老河套街上的青石板路,无声地聚集在豆儿家的院门口。他们隐在黑暗里,注视着豆儿家紧闭的木头院门。
豆儿家的院子里有两棵超过房顶的香椿树,在星空下面黑乎乎的,好像两个正在沉思的巨人。两棵树在沉思当然不会发出动静,所以院子里就一片沉寂,好像没有人。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天上的银河又比刚才倾斜了许多,那些朝豆儿家注目的人也不免要感到困倦。但他们如果这样离去,显然是白来一趟。有几个人靠着影影绰绰地手势推选出了全权代表,其中包括石六花、牛翠莲、孙美丽,还有老河套街上跟豆儿家算是世交的何彪——他的女人肖春来。
她们走到了豆儿家的院门下面,身后虽有那么期待的目光,但她们还是有些胆怯。
石六花举起了手,孙美丽在背后捅着她的腰,让她不再迟疑。石六花被孙美丽捅得很烦躁,她不想自己敲门了,她要叫肖春来去敲。
石六花给肖春来打着手势,但是她们猛地听到院子里传来一声愤怒的呵斥:
“走开!”
25
石六花、孙美丽、牛翠莲候在院子里。
肖春来先走进屋去,她弯腰在一只小板凳上坐下来,拉起了长谈的架势,说:
“按说我肖春来为人一世,使不着北方标志厂的一根小线头儿,我肖春来是县天马纺织厂的正式工,我男人何彪是老河套街毛刷厂的合同工,现在毛刷厂让一个浙江人承包了,但大伙儿信得过我,推选我当了全权代表,那我就多嘴一回。豆儿妹妹,事到如今,也只有你能拯救标志厂!吊金钟想你的好事儿,想了可不是一天了,老河套街上的人谁不知道?吊金钟一撅腚,老河套街上的人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儿。那年你才十七岁,一没走门子,二没托关系,他主动把你调到标志厂去。他把你调到标志厂,他积德行善?他掐朵花儿,戴头上,是爱漂亮。他把女人调进标志厂,女人要能戴头上就好了!女人可不是戴头上的。谁都知道,他把标志厂的女人都弄遍了。”
万同贵躺在藤椅里,一手拿着小酒壶儿,右腿架在板凳上,左腿架在右腿上,眯缝着眼,洋洋自得,闻若未闻。
肖春来压低了声音:
“就连石六花那样的大麻脸也让他弄了!她亲口说的,吊金钟把她一搞到底,差点儿把她给搞死。”
万同贵躺在藤椅里洋洋自得。
肖春来声音恢复了正常的高度:
“我要长得再好看些,我也一不走门子,二不托关系,吊金钟也早把我调到标志厂去了。我要是不丑,我也不会找何彪这个窝囊废过一辈子。何彪的爹何占元就八棒棰打不出个屁。何彪的爹何占元使椎子也攮不出一滴血来,他纯粹是头死猪!”
万同贵扑哧笑了。
肖春来就对他说:
“万同贵,你别笑,你就知道天塌下来不砸你?”
万同贵说:
“天塌下来高个儿顶着。”
肖春来站起来,说:
“你打岔岔,我不说了。”
肖春来走了出去。
26
第二个进来的是孙美丽。
孙美丽也一弓腰在小板凳上坐下来。小板凳的四条腿吱哇一声,哆嗦了两下。孙美丽说:
“我这几年发福了,你看看,我胖得连下巴都没有了。我一米六二的个儿,上个月称了称,一百九十四斤。我坐在小板凳上,两腿还得暗暗使着劲儿,我要把全身的重量都放在小板凳上,非把小板凳坐扁了不可。群众推选我当标志厂的全权代表,我就多嘴一回,但我得比肖春来少说两句。我一说话就气喘。我憋得难受了就得嗷嗷地叫。”
万同贵躺在藤椅里,闻若未闻。
孙美丽说:
“豆儿姐姐,我也不怕你笑话,我差不多都要跟高建国离婚了。高建国是我的男人,老河套都管他叫小高。我要跟高建国离婚,不是高建国不想要我,是我认为自己实际上嫁了根小火柴棒儿。我胖了不假,肉厚了不假,但高建国要有吊金钟的小一半儿,他也不会总说自己像插进了无底洞,没着没落的。我要是嫁给了吊金钟,所有类似的问题就都不存在,但关键的是我胖了,跑不大动了。我要在街上多走几步,人家就都以为街上开来了一列蒸汽火车……”
万同贵又扑哧乐了。
孙美丽转头对他说:
“万同贵,你别笑。”
万同贵还在笑,藤椅也跟着响。
孙美丽艰难地站起来,气喘如牛:
“我要不是憋得难受,我就得……好好说你一顿!”
孙美丽摇摇晃晃地出去了。
27
第三个进来的是牛翠莲。
牛翠莲一进来,万同贵就憋不住直笑。他把左腿架板凳上,又把右腿架在左腿上。他笑个不住,牛翠莲就很不好意思,站在那里,也忘了坐下,脸色青不青,黄不黄,额头上还渗出了汗珠。但万同贵的笑声又戛然而止了,他躺在藤椅里,样子很惬意,但身上一点动静也没有。牛翠莲镇定了下来,她把屁股放在小板凳上,小板凳立刻就没影儿了。她擦擦汗,说道:
“我的腚大,我腚大年轻时引人儿,这年纪大了,就不好看了。这也不怪同贵兄弟笑话我。我进你家屋门,像你们那样是进不来的,我得侧着身子。我要是卡在门里,你们就都出不去了。”
万同贵微微地闭着眼,他没在听。
牛翠莲说:
“我也有过困惑,同样是这个大腚,怎么就不好看了?我不相信我会丑到让人讨厌的地步。豆儿妹妹,我也不想瞒你,我又不想在老河套街上立牌坊,吊金钟跟我好时,我还没见过男人有那种馋样儿。他在我屁股上摸来摸去,总也摸不够。我就问他,金钟哥哥,你说我哪点儿好?他就说,你屁股好。我当时就想,我是一个完整的女人,光屁股好怎么算好?我脸子一沉,吊金钟乖角着呢,马上改口说,脸和屁股一样好……”
万同贵这回笑得非常厉害。他猛地在藤椅上坐了起来,又重重地倒下去。他笑得全身颤抖,小酒壶都快拿不住了。
牛翠莲感到很不好意思。她说:
“万同贵,你别笑。”
万同贵揉着肚子,口里叫着:
“哎哟,我那娘唻!我那亲娘唻!”
牛翠莲站起来,逃也似的出去了。
28
第四个进来的才是石六花。
石六花坐也不坐,就开门见山地说道:
“豆儿,我是个麻脸,我要不是麻脸,我就去了。现在只有你能拯救标志厂。只有你能拖住吊金钟。你有这个本事!吊金钟想你想了多少年了。你把吊金钟拖住了,就等于胜利。吊金钟顾不来标志厂的事儿,拖他两年,他就得退休。他退休了,他说话就等于放屁。你见了他,就给他浪!老河套街上的男人都见不得你浪,吊金钟这样的大色鬼,就更见不得了。你使劲给他浪,他得脑溢血死在你床上,也怨不得你,公安局也不会让你负法律责任。你浪你的,跟别人有啥关系?不过,咱也不想谋害他。别的男人死上千千万万,咱不心疼。这样的优良品种,就是有个磕磕碰碰,咱也疼到心里去。他没良心,咱也疼他。谁叫咱一想他,心里就跳,身上就热,腿就发软?”
她说着,双腿支持不住似的,坐在了小板凳上,双目迷离,脸上还腾起两片红云。她这个样子,让万同贵又扑哧笑了。
石六花好像失去了力气一样,转头对万同贵低低地说:
“万同贵,你别笑。”
万同贵却还是笑。
石六花就看见窗子外面有人向她招手,她勉强站了起来,一边向外走,一边有气无力地说:
“好吧,我说不动你。好吧,我说不动你。我没办法,他们有办法的。”
她慢慢走到了门口,听门外的人说了句什么,就又转回头,对万同贵说:
“万同贵,他们叫你。”
“谁叫我?”万同贵躺在那里不动。
“何彪,朱福,李绍林,耿海,陈伟,宋昌明,田光,袁利,赵百祥,还有王小勇,刘四虎,钱满仓他们。”
“他们叫就他们来叫!”
“那我告诉他们我叫不动你。”
万同贵就出去了。他看到院门已经打开,小院子里有很多人,似乎比他老丈人安大眼发丧时来的人还多,也并不全是标志厂的职工。何彪他们都站在西边的那棵香椿树下,他们向万同贵招手,万同贵就慢慢走过去。他们围住了他。他们诚恳有加地说道:
“老万,该你说句话了。”
万同贵就说:
“我不明白,该我说什么话?”
他们说:
“你就对豆儿说,这也是万不得已。”
万同贵就说:
“万不得已,什么万不得已?”
他们说:
“标志厂就要被人卖掉了呀!标志厂就要从地球上消失了呀!”
万同贵“噢”了一声,“我还当什么事儿呢。”他低下头,不言语了。他们认为他在思考标志厂目前的险恶处境,就都不吭声,等待着他的认识提高。
院子里听到了香椿树叶在蔷薇色晨光里的沙沙声,还有小露珠儿从这片树叶上掉到那片树叶上的声音。小露珠儿有时也掉到人们的头发上,但那是没有声音的。
万同贵抬起头来了。
万同贵说道:
“我有仓库的钥匙,我的腿是那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时让石头砸坏的。你看,就是这条腿。”
他趄趔着绕香椿树走了一圈。
他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盛泰小卖部的老板,也就是昔日的英俊少年韩志强的爹挤上前来,说道:
“老万,你不理解政策。两年前企业搞破产,行的是金蝉脱壳之计。现在不同了,现在企业搞破产,政策是关门走人。老许再养条大狼狗,腿快的还能跑得掉,你瘸瘸巴巴的,大狼狗不把你的半边屁股咬下来才怪!”
万同贵想了想,就说:
“老许那么老了……”
韩志强的爹没等他说完,就说:
“老许老了,但老许是天底下最称职的工厂看门人。老许爱岗敬业,这种人哪个单位都会抢着要的!”
万同贵说:
“那也不能让狼狗随便咬人!”
韩志强的爹说:
“他放狗咬了你,你自己说怎么办吧。”
万同贵又不说话了。他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他就提起小酒壶儿,对着酒壶嘴儿,咕噔咽了一大口。
韩志强的爹说:
“哎,老万,你那小酒壶儿里,还有没有酒?还有多少酒?”
万同贵不说话,放耳朵上摇了摇,听声音就知道小酒壶儿里没酒了。他刚才实际上只是喝了一大口空气,但他看着小酒壶儿,沉着地说:
“还够我喝一上午。”
韩志强的爹就说:
“上次你到盛泰小卖部买酒,你可是一个多月之前的事了。”
万同贵不理他。
万同贵看着别的人,说:
“你们怎么不让自己的女人去跟吊金钟上床。肖春来……不说肖春来了,肖春来又不是标志厂的职工。咱就说孙美丽,那可是优质的席梦思床垫。咱再说牛翠莲,大屁股让人看一眼就掉魂儿。还有石六花,脸上只多了几颗大麻子,黑灯瞎火,也得算个大美人儿。大麻子放光,放的也是金光。还有……”
他们就都说:
“老万,不要说了,你再夸奖她们,她们也没法儿跟豆儿比。”
万同贵看着手中的小酒壶,看了半天,才声音很小地说:
“那好吧。”
他们松了口气,齐声说:
“老万,这就对了!”
29
万同贵离开香椿树,重新回到屋里。
他没有说话。他躺在藤椅上。这张藤椅是他无比敬重的老丈人留下的,他差不多一天到晚都躺在藤椅上。
墙上的挂钟显示着时刻:
八点二十。
万同贵很有可能从早上八点二十,躺在到晚上八点二十。他离不开这张破旧而舒适的藤椅,这也是他的老丈人留给他的最为珍贵的纪念。他一躺到上面,就会想起跟老丈人一起喝酒的日子。他们轻声儿说着话,轻声儿地笑,让时光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溜走。
此刻他躺在上面,抱着他的宝贝疙瘩小酒壶儿,右腿架在小板凳上,左腿架在右腿上,眯起眼来,像是已经入睡。
但在挂钟显示八点三十五分的时候,万同贵突然坐了起来。
万同贵说:
“那个……那个,豆儿,那个,你就应了吧,反正也掉不了一块肉。”
“你不要脸!”豆儿脱口嚷了一句。
万同贵摸着自己的脸,笑着。
他没话说了。
他用巴掌拍打着自己的脸。
他的脸实实在在的。
这时候,门外的石六花、牛翠莲、孙美丽、肖春来就一起走进来,后面跟着何彪、朱福、李绍林,耿海、陈伟、宋昌明,田光、袁利、赵百祥,还有王小勇、刘三虎,钱满仓。
“你们都不要脸!”豆儿又说。
韩志强的爹也进来了,豆儿看他一眼,就低下头,没有知觉似的。
豆儿麻木不仁。
人们看了看万同贵,万同贵无可奈何地耸了下肩膀。小酒壶在他手中举起,又落下,在屋内的幽暗里,发着寒冷的微光。
人们万分忧愁起来,何彪还长长地叹了口气。人们一筹莫展,就只有静静地站着。但过去了很长时间,豆儿依旧在人们的忧愁面前无动于衷。
石六花转动一下已经僵硬的脖子。她看了看万同贵坐着的藤椅,又看看坐在小板凳上的豆儿。她反复地看了几遍,最后就对沉默的豆儿说:
“豆儿,你这个样子,让我想起一个人来。”
人们问她:
“你想起了谁?”
石六花回答:
“我想起了老许。”
人们一撇嘴:
“哼,还以为是谁呀,原来是老许!”
30
白天里豆儿只做了两件事,一件是睡觉,一件是去美和子理发店做了头发。
上午人们从她家院子里离开后,她就上了床。下午五点钟,她醒过来,独自坐在床上,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看着墙壁发愣。万同贵本想提示她一下,她却自己下来了,趿上一双拖鞋,从家里走出去。
一个小时后,她回来了。新的发型使她的样子焕然一新。万同贵的欣赏水平不高,美和子理发店的理发师水平也不高,万同贵只觉得这就很好了。
实际上也正是这样,豆儿的天生丽质弥补了美和子理发店理发师手艺的不足。万同贵看着豆儿,高兴得就像又娶到一个又漂亮又年轻的女人。豆儿站在墙上的大镜子下面,这镜子是当年她跟万同贵结婚时标志厂赠送的礼品。当时标志厂效益还好,厂里每有青年结婚,标志厂都要送上一面大镜子。豆儿想在大镜子里尽量看清自己换了一种发型的样子。万同贵蹒跚着脚步,拿着一面小镜子,在她旁边不停调整着角度,好使她不费劲儿就能看到小镜子在大镜子里的映像。豆儿看不够似的,万同贵一点不嫌烦。
后来,豆儿就要出去。万同贵却叫住了她。
万同贵说:
“豆儿,时间还早,吊金钟很可能不在家。他在饭店吃饱了,喝足了,玩够了,怎么着也得九点以后。你不如多捎上点钱,先去金山街上的胜利超市买上两件新衣服。你从什么时候就没买过新衣服了?他娘的,那些沾你便宜的男人也想不到送你一件好衣服穿!你买了衣服,可别忘记要发票。你去胜利超市,也别走着去。你打出租车。没出租车你就坐小三轮儿。我想你还是坐小三轮儿吧。小三轮儿比出租车便宜。碰巧遇上高建国,你就连车钱也不用给他了。高建国下岗了,高建国给自己弄了辆小三轮儿,高建国的老婆叫孙美丽。孙美丽就是北方标志厂那位肥胖的女职工。你在为北方标志厂出卖尊严,孙美丽的丈夫高建国能要你的车钱?你尽管放心大胆地买衣服,打出租,坐三轮儿,美容啦,买化妆品啦,有必要的时候别忘了买些壮阳药什么的,花费由我去跟大伙儿交涉。天地良心!跟男人睡觉的事虽然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但谁也不会白白地跟男人睡觉。去吧,豆儿,我在家里等着你。——喂,记住,吊金钟家住棋盘街体委大院!”
31
豆儿走出家门。
暮色渐浓。街上空无一人,因为人们全都有意隐藏在暗处,他们目送老河套街最美丽的女人走向一种奇迹。豆儿走得不紧不慢,但她在路过标志厂大门时忽然发现了老许。
那位老看门人还没有返回屋里去,他在椅子上孤独地坐着,沉落的夕阳笼罩在他身上,使他看上去有了种永恒的味道。
豆儿猛地加快了脚步。她走得越来越快了,她很快走出了所有人隐藏在暮色里的视线。一辆出租车顺着小铁匠街颠簸过来,豆儿想都没想,就钻了进去。
“小姐去哪儿?”司机问她。
“去……去棋盘街体委大院。”豆儿说。在司机询问的眼神里,她慌了一下。
豆儿的回答显然出乎司机意料。
“我还以为你要去蓝天大厦。”司机说,“蓝天大厦生意很好。”
豆儿由不得恼怒起来,像是在叫:
“就去体委大院!”
“体委大院让南方的一个房地产开发商买去了,现在那里是一片建筑工地。”司机说。
豆儿恼怒的神情止住了他。他把车子开出了小铁匠街街口,转上了小黄瓜街。出了小黄瓜街才是宽阔的北四路,几天前还叫新长征路。而在豆儿的感觉中,这不过是一忽儿的工夫。
在西三路,也就是棋盘街上的一个建筑工地旁,出租车停了下来。
“到了。”司机说。
豆儿猛一愣,但她还是下去了。她向建筑工地走去,出租车并没有马上开走。司机冲她喊道:
“你还可以再上来!”
但她并没有返回的意思,出租车又停了一会儿,就开走了。
32
豆儿的出现,使那些肤色黧黑、光着脊背的建筑工人都停下了吃饭。
他们蹲在地上,捧着饭碗,抬头看着她。她不能再往前走了,脚下就是刚刚灌注好的地基,无数钢筋组成了一座独特的密实的树林。她听到了建筑工人低低的笑声,他们用指头你戳我一下,我戳你一下,而且她还瞥见有人向她走过来。她慌忙转过身去,跑到大街上。
现在,她已经不知道往哪里去了。她在街上徘徊着,她都快哭了,但她还是不知道往哪里去。这样徘徊着,实际上还是在建筑工地附近。忽然,她听到有人向她吹口哨,她抬头看去,发现是几个建筑工人。他们在向她走过来,她拔腿就跑。她要跑回家去,只要她一走进老河套街,她就会又是安全的了。她暗暗决定,只要她回到老河套街,不管人们再对她说什么,再动听的语言,也不会使她离开半步。她出生在老河套街,在老河套街小学上了小学,在老河套街中学上了两年半初中,欢乐她要在老河套街,痛苦她也要在老河套街,最后死也要死在老河套街。她跑得飞快,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回到老河套街了,但她还没跑出西三路的路口。前面有个单位是农机公司,她记得农机公司离老河套街少说还有四里路。她简直无法想像自己怎么会这么快就来到了西三路上的体委大院。她跑得气喘吁吁,有人在叫她她也没能听到。
一辆轿车吱地一声停在了她的面前,她差点撞了上去。一个脑袋从车窗里探出来,叫她:
“豆儿!”
豆儿认出了这个人,他是吊金钟的司机,名叫崔殿臣。豆儿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望着崔殿臣,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崔殿臣问她:
“豆儿,你到哪里去?”
豆儿朝车里瞅着:
“刁厂长在不在?”
崔殿臣说:
“你找刁厂长呀。上来吧。”
豆儿也不迟疑,马上上去了。豆儿问他:
“刁厂长不在体委大院住了?”
“两个月前搬出去了。”
豆儿又忙问:
“搬哪里去了?”
“刁厂长买了新房子,在河东开发区。”崔殿臣说,他笑了笑,“豆儿今天真漂亮!真的。我说豆儿,今天刁厂长见了你,一定会很喜欢。你的确很漂亮。”
几句话说得豆儿不好意思了。豆儿恳求他:
“小崔,你帮我找到刁厂长吧。”
崔殿臣就说:
“你找刁厂长干什么?”
豆儿脸一红,把头低了一下,小声儿说:
“你别问了。”
崔殿臣就笑着说:
“好,好,我不问,我不问。”
他把车开动了。
风从车窗里吹进来,吹动了豆儿的头发。豆儿这才觉出车内的舒适,她的心情渐渐地好了起来。崔殿臣说了一个笑话,就把她引笑了。崔殿臣又说:
“豆儿,你真的很漂亮。”
豆儿白了他一眼,娇嗔地说:
“才知道!”
崔殿臣就说:
“我整天跟着刁厂长满世界打转,哪有在标志厂看美人儿的雅兴?不是咱俩有缘份,今天我也不能跟安大小姐坐在同一辆车里。”
豆儿就说:
“怪不得刁厂长待见你,看你小嘴儿甜的!”
崔殿臣说:
“甜不甜用舌头尖儿舔舔就知道了。”他把嘴撮起来,像个鸡屁股,“来,舔一下。”
豆儿装作生气了:
“没正经!”
捏起拳头在他臂上一擂,也不知是不是用力大了,车头猛地往旁边一拐,唬得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下了车子,半天没醒过神来。这就惹得豆儿又笑了一阵。
33
他们把车开出西三路,又上了南大街。
过了南大街上的人民医院,往左拐,就是金山街。路过金山街上的胜利超市时,豆儿考虑要不要崔殿臣停下来,但崔殿臣没有看出她的心思,车子开过去了。车子后来又拐到了东一路,其实这只是一条小胡同,正等待拓展,铺面也关的关,拆的拆。开了半天,车子才开出去。豆儿仔细辨认一下,发现又到了南大街。路灯把街道照得通明,也很好看,豆儿就只顾着看夜景,也没把崔殿臣选择的路线放在心上。车子又向前开了两三百米,就向一个住宅小区一拐。豆儿就问:
“小崔,你还想捎人?”
崔殿臣看着小区里的路,没有回答。
车子停在了一幢住宅楼下,崔殿臣就对豆儿说:
“豆儿,下来吧。”
豆儿猜疑着下了车,崔殿臣锁上车门,跟她一起上了楼。走进三楼西门的一套房子里,豆儿才蓦地明白了,她曾影影绰绰听人说过,标志厂所有科室长以上干部都在标志厂以外买了房子,唯一不是科室长的吊金钟的司机崔殿臣也买了房子。她转身要朝外走,但崔殿臣已经把房门关上了。崔殿臣意味深长地轻声说:
“家里就我自己,他们娘儿们儿去他姥姥家了。”
豆儿紧张起来:
“小崔,我……我今天得见刁厂长。”
崔殿臣就说:
“你一个劲儿见刁厂长,见刁厂长,刁厂长还能跑了?”他走近豆儿,温言款语地邀请她,“来,来,坐下,坐下,急什么?”
豆儿站着不动。
崔殿臣拉起她的手,说:
“我才买的新沙发,你坐坐,舒服不。”
豆儿就说:
“小崔,你是说过带我去见刁厂长的。”
崔殿臣说:
“我现在也没说过不带你去见刁厂长呀。”
豆儿说:
“小崔,我看你累了,你在家休息吧,你告诉我刁厂长家怎么找,我自己去。我打出租车。”
崔殿臣握着她的手:
“这就见外了。车子是现成的,用得着多花那些钱?”
豆儿说:
“不行,我这就得走。”
崔殿臣另一只手在她脸上捏了一下,她没有反应。但他的反应却明显起来,他把豆儿拥在了怀里。豆儿嘴里还说“我这就得走”,但崔殿臣已经完全把她抱住了。崔殿臣全身紧绷绷的。崔殿臣有些气喘地说:
“有什么要紧的事啊,给我说,给我说是一样的。”
他不易觉察地慢慢把豆儿向宽大的沙发推去。
豆儿倒在了沙发上,崔殿臣像狗找食吃一样地在她身上拱了一阵,就发现她的眼睛闭上了。崔殿臣拉开了自己的裤门,他又不是小孩子,跟女人睡觉的事他已轻车熟路。他用不着也大睁着眼睛。豆儿是一个美人儿,没人能看够,但闭上眼睛的时候,感觉或许会更好。他只在需要睁开的时候才睁开,看一个美人儿在那种极度快乐的时候是一个什么样子。他把眼睛闭上了,但豆儿却嘣的一声,把眼睛睁开了。豆儿直直地看着崔殿臣家装修过的房顶。
“不行!”豆儿突然说道,她使劲一推崔殿臣,崔殿臣的身子就向后弯去。
崔殿臣又向她压下来。
“我那老祖奶奶唻,快给了我吧!”他说,他使劲摁住了豆儿两个柔若无骨的肩膀。
“不行!”豆儿又一次坚决地说。她瞪大眼睛,直视着欲火攻心的崔殿臣。
崔殿臣快受不住了:
“怎么不行了,豆儿?亲爱的豆儿!亲爱的豆儿!宝贝儿,心肝儿!”
豆儿说:
“我比你大八岁。”
“你怎么会比我大八岁?”
豆儿说:
“我就知道!你三十五,我四十三。”
“这不是理由!”崔殿臣的声音也绷得紧紧的,“我跟韩志强同龄,——不,韩志强还是我小弟!你也看不出有四十三岁!”
豆儿不说话了。
崔殿臣重新把身子压上去。
“不行!”豆儿又说。
“怎么又不行?”
“我得先见刁厂长。”
“给我一小会儿,”崔殿臣说,“一小会儿时间就能解决。”
“我这就得去见刁厂长!”
崔殿臣泄气了。他放开豆儿,垂着头,坐在沙发上,不作声了。
豆儿站起来。她走向房门。她回过头来,妩媚地一笑,说道:
“以后有你的。”
崔殿臣也咧嘴笑了:
“你是去找刁厂长吧。”
豆儿说:
“我告诉过你了,我去找吊金钟。”
崔殿臣说:
“那好吧,我们这就去找刁厂长吊金钟。”他咧着嘴笑。
他扶着自己的腰站起来。
“反正我玩儿刁厂长吊金钟剩下的,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说。
34
一路上崔殿臣沉默不语。
豆儿心里有了把握,断定他不会再把她带到别的地方。他们很快来到了河东开发区,豆儿就终于放下心来。他们进了一个比南大街住宅小区更显整洁的小区里。
崔殿臣把车停在路旁,指着草坪边上一幢漂亮的楼房,对豆儿说:
“豆儿,那就是刁厂长的家。你记住,中间那个门洞,二楼,是东门。我就不上去了,你到刁厂长家,也别说是我带你来的。我到那边等你。你在刁厂长家待多长时间都成。刚才你让我泄到了沙发上,我得迷糊一阵。”
豆儿就笑着说:
“还说呢?没出息!”
下了车,风摆杨柳地朝吊金钟家走去,那个样子仿佛腰都快要折断了。崔殿臣感到一股强大的欲望又在身上不可抵挡地抬起头来。
35
豆儿按响了吊金钟家的门铃。
不大一会儿,房门就开了。
豆儿看到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常见的妇女的脸。这是豆儿第一次到吊金钟家里,但她一点也不感到局促。
“你找谁?”那妇女问她。
“我找刁厂长,阿姨。”
“老刁不在家。”妇女说着,就要关门。她的身材高大,她是吊金钟的妻子。
豆儿一只脚已经跨进了门坎里。豆儿忙说:
“我是标志厂的。”
吊金钟的妻子想了想,让她进去了。看来吊金钟的妻子不是那种傲慢冷漠的人,她又对豆儿说:
“我不在标志厂住,标志厂的人我都不认识。”
口气听上去像是很抱歉。她又说:
“你要什么事,我可以转告他。如果你想等他,也可以的。”
豆儿想了想,说:
“我等等他吧。”
吊金钟的妻子就说:
“那你请坐。家里也没别人,随意吧。我去给你倒杯水。”
豆儿竟然有些感动,忙说:
“阿姨,我不渴。”
吊金钟的妻子在她对面坐下来。她暗暗打量着豆儿,豆儿发觉了,脸上一热。吊金钟的妻子说:
“你这姑娘很漂亮。”
豆儿说:
“我都三十七啦。”
吊金钟的妻子“噢”了一声:
“还真看不出来。”
豆儿不知说什么好。
吊金钟的妻子忽然叹了口气,说:
“我们老刁成天不着家。我就说,这么大岁数的人了,早早退下来算啦。一天到晚忙活啥?可他不听,还这么不要命。”
豆儿只是点头,还是不知说什么好。
吊金钟的妻子又说:
“搞企业的就这点不好,没白没黑。哪像我们机关?八点上班九点到,十点不晚听报告。上了班也是一张报纸看半天,喝茶聊天的,打麻将的,甩扑克的,还说是上班呢?单位都成了俱乐部!”
说着,就一欠身,从茶几下面拿出一包瓜子,向豆儿递过来,“你吃瓜子。”
豆儿忙摆手:
“阿姨,我不吃。”
吊金钟的妻子就说:
“闲着也是闲着,嗑着瓜子等人不觉时间慢。”
豆儿心里热乎乎的。她把瓜子接过来。
吊金钟的妻子又站起身,从电视柜里拿出了一本厚厚的影集。她坐在了豆儿一旁,翻开影集让安豆看。她指着自己年轻时照的一张照片说:
“这是那年跟俺老刁刚认识时照的,你看看,我也没这么老。”
豆儿手里捏着一颗瓜子,看到照片上的一个女人,扎着羊角辫,戴着毛主席纪念章,不施粉黛,但仍是那么的青春亮丽,笑容灿烂。
吊金钟的妻子又用困惑的语调说:
“怎么就老了呢?可想一想那还像是昨天的事儿。照相那天是在五月里,树上的叶子也都是才发出不久的,嫩嫩的,新鲜得不行。但只是一眨眼,人就老了。”
她看着豆儿,也不知她看什么。豆儿手里捏着那颗瓜子,手心里渗出汗来。她看了豆儿一阵,就又要把相纸翻过去。
豆儿站起来。
豆儿说:
“阿姨,天晚了,我不等刁厂长了。再来吧。”
吊金钟的妻子说:
“急什么?说不定一开门他就回来了。”
豆儿坚持要走:
“我……我也没什么事儿。”
吊金钟的妻子还要豆儿看照片:“你陪我看照片玩儿吧。”但她已经把影集合上了。
“下次来陪我看照片吧,下次可不要这么匆忙了。”
豆儿答应着,就朝门外走。
吊金钟的妻子放下影集,把她送到门口。她出去了,吊金钟的妻子说:
“再来。”
吊金钟的妻子关上门。
吊金钟从卧室里走出来。
吊金钟的妻子把影集放回原处,头也不回地问:
“这人是谁呀?”
吊金钟回答:
“老河套街上的一个破烂儿!”
36
豆儿找到了崔殿臣。
崔殿臣问她:“见着刁厂长了吗?”
“刁厂长不在家。”
“刁厂长不在家?”
“嗯。”
崔殿臣想了想说:
“那我们回去吧。”
车子开动了。
崔殿臣的一只手开车,一只手放在豆儿的大腿根儿上。
出了开发区,豆儿突然说:
“拐下去!”
崔殿臣一愣,但他马上领会了。他把车子开进道路旁边的一片庄稼地里,停下了。
豆儿一撩裙子:
“阿弟,进来吧。”
崔殿臣不像在他家时那样心急火燎的了。他把豆儿的双腿摆放好了,才不紧不慢地把自己放了进去。但他马上叫了起来。
豆儿吓了一跳。
“你叫什么?”
崔殿臣说:
“你紧得让我受不了。”
豆儿就说:
“我没生过孩子。”
崔殿臣在黑暗中摸着豆儿的小腹,小腹上既无赘肉,也无皱折。他又摸她的腰,腰细细的,光滑细腻,像条泥鳅。他在黑暗中一点点地摸上去……不光他的老婆在少女时代没有这样腰身,他接触到的很多女人也都没有。于是,他又叫了起来。
“你怎么了?”豆儿有些害怕。
“我受不了。”
“那就下来吧。”
“下来?”他说,“你当我是吊金钟那样的傻逼?”
他大大地使着气力。他同时在想着什么,他说道:
“我在想,吊金钟今晚不想法儿把你弄到床上,他纯粹一个超级——大——傻——逼!——他没救了!”
37
第二天豆儿在床上躺了一天。
万同贵主动做了早饭,又主动做了午饭。他把饭端到床前,对豆儿说:
“你不要紧吧。你想躺着就尽管躺着,但你得吃饭。我把饭给你端来了,你就在床上吃吧。也不知道我做的饭可不可口。”
豆儿在床上吃了饭,就又躺下去。
万同贵把豆儿一个人关在屋里,自己就坐在院子里的香椿树下。他看见不少人在他家的院门口探头,就打手势不让他们过来。他们领会了他的意思,也就走开了。
但还是有不少人想走进来,万同贵索性就把院门关了。他躺在藤椅上,感受到了院子里的清静。
一天的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天色就昏暗下来。整整一天万同贵也没离开他家的院子,这时候万同贵突然从藤椅上坐起来。他惊喜万分地向屋子跑过去,咣的一声推开屋门。
万同贵高声叫道:
“豆儿,我明白了!”
豆儿静静地看着他。
万同贵又叫:
“我想明白了,豆儿!我想明白吊金钟为什么一门心思要搞破产了。不是国家不愿养我了,是吊金钟打起了他自己的小九九!他这么一门心思搞破产,他就是要从破产渔利!比方说标志厂价值一百万,他就只卖给人家七十万,他少说也有二十万的抽头。他知道这是他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豆儿的神情转化为惊讶。万同贵激动地在地上走来走去,但豆儿却重又回复了沉静。
万同贵一边歪歪斜斜地走来走去,一边声音颤抖地说:
“豆儿,你千万不能让吊金钟得逞!你绝不能让吊金钟得逞!吊金钟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坏蛋,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他捞得不少了,他还没捞够,他还要捞!天地良心!他要得逞,这个世道就没有公道了!”
豆儿没有多少特别的反应,万同贵转身就朝外走,万同贵说口里说着:
“我这就得去看看标志厂!我说什么也要马上再看一眼标志厂!我打心眼儿想看到那些红布!”
万同贵来到老河套街上。他急匆匆的趔趄的步伐引起了人们极大的惊异。钥匙在他腰上响着,播洒在老河套街上。他越过盛泰小卖部,越过美和子美发店,走到了标志厂门口,直直地朝坐在那里的老许走过去。他的样子又把老许唬得不轻,老许似乎要从躺椅上站起来。多少年了,还没有人胆敢这样直直朝着老许走来。人们总会谨慎地绕开老许,仿佛不小心喘上一口气,就会把老许扑倒。老许倒在地上,肯定再也爬不起来了。
这时候,人们忽然发现豆儿也走出了她的院子。豆儿走了过来,人们还以为她在追万同贵。但她走过标志厂大门的时候,连头也没转一下。她走了过去。人们看见她在老河套街口拦了一辆出租车,一弯腰钻了进去。再看的时候,人和出租车就都不见了。老河套街口空空的,只有夕阳的余辉在那里越聚越浓,最后完全黯淡下来。
38
吊金钟在蓝天大厦吃了饭,喝了酒,卡拉OK了一下卡拉OK,周老板就又拉他打了几注保龄球。
周老板是广东人,吊金钟听他说话很有意思。他们已经成了朋友,他们结伴去洗了桑拿,又做了按摩。结束的时候吊金钟脸色红润,神采奕奕,身上也并不像有些过了五十岁甚至刚过四十岁的男人一样,散发着霉烂朽败的味道。吊金钟身上气味清鲜,还透着一股甜甜的北方水果味儿。周老板跟他相比,像个浑身抹了油的小黑人儿,气味不发霉,但也没什么可评说之处。周老板用普通话对吊金钟说道:
“刁厂长年轻时一定系一表人材的啦!现在看上去也比得上我大哥周润发。”
吊金钟是知道周润发的,就爽朗地笑着,忙道:
“哪里哪里!”
他们走进早就开好的房间里,坐下来。这是在蓝天大厦的十二楼。窗帘敞开着,从窗子里往外看去,就只能看见深邃的夜空。他们都感到自己正坐在高高的天上。他们血流通畅。人并不是在任何时候都会感到血流通畅的,他们都知道人在血流通畅的时候最喜欢做点什么。
周老板打了回手机,他重新说起了粤语。吊金钟听不懂,他倒不以为他在骂自己。后来他总算听清楚了这么一句,周老板对着手机说:
“有没有新来的?”
吊金钟装着闭目养神,他沉沉地陷在那张高档的布艺沙发里。
周老板把手机挂端了,然后站起来,说:
“赏心悦事谁家院,良辰美景奈何天,我就不在这里耽搁了。刁厂长也请便的啦。”
39
周老板出去了。
吊金钟换上宽敞的丝质睡衣,调暗灯光,躺到了床上。时间并不是多么难捱,他的头一挨枕头,就要迷迷糊糊地睡去了。他觉得自己正在做一个温柔的梦。一团玫瑰色的云气首先降临在他的脸上,然后就慢慢地弥漫了他的全身。但他猛地睁开了眼。他坐起来,厉声质问:
“你怎么进来的!”
一个赤裸的女人用双臂抱着他的脖子,像藤一样,缠在那里。她没有放开他,而是更加淫荡地把身子移到了他的胸上。他的身材魁梧,只要躺下来,身子就仿佛一张单人床。女人在他胸上显得娇小动人。但他不为所动,粗暴地推了她一把。他问:
“你怎么知道我在蓝天大厦?”
女人被他推疼了。女人没有叫,她不由地松了手,落在厚厚的猩红色地毯上。
吊金钟从床上下来了。他站在那里。他穿着一条红内裤,显然是手工缝制的,但肯定不是用些碎布头儿,而是用整块的红布。那根让很多女人终身难忘的钟杵越过他内裤上的皮绳,使他看上去就像腰里别着一把枪,有点像一个做内线的便衣警察。他又一次问道:
“谁派你来的?你想干什么?”
女人脸上带着淫荡的微笑。女人说:
“是我自己要来的。”
女人又要抱住吊金钟,女人嘴里嘀咕了一句:
“我不能像老许。”
吊金钟就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
女人说:
“没……没什么意思,我就想……”
她抱住了吊金钟的一条腿。吊金钟腿上的细嫩的肉让她微微地哆嗦了一下。
吊金钟躲开她,他走得远了一点。他说:
“噢,我知道了,豆儿,你缺钱花了不是?我记得曾经问过你你想要什么,你不说。原来你想要钱!你找到这里来,这是谁给你出的主意?哼,肯定是万同贵。万同贵好逸恶劳,出不了好主意。他让自己老婆为他挣钱,他真不要脸!豆儿呀,我这也不是破坏你们夫妻关系,你嫁错人了。你随便嫁一个人也比万同贵强。你嫁了个畜生!”
豆儿膝行着向他靠近,她连连点头:
“对的,对的,刁厂长。万同贵不要脸,万同贵是个畜生!”
这一回吊金钟没躲。吊金钟弯下身来,他用手指勾起豆儿的下巴。房间里的灯光很暗,但银色的月光从窗子里照射了进来。在十二层楼的高度,是不用担心人们从窗子外面看进来的。月光就这样像水一样照射到了豆儿的脸上。吊金钟静静地看了一阵。他轻轻地说:
“上床去。”
豆儿爬起来,像一条发着幽光的白鱼儿,躺到了床上。她并着两腿。她的两腿笔直。她的眼里水汪汪的。吊金钟现在看到的就跟崔殿臣在黑暗中摸到的一样。吊金钟高高地站在床前,俯身看着她。影子显得沉甸甸的。他一动不动,她等了好长一阵,才听他说:
“豆儿,老河套街上是不是有人说我刁金钟这辈子难过美人儿关?”
豆儿憋不住一抖,严重的失败感就马上向她袭击过来。
吊金钟站在那里慢慢说:
“豆儿,当年我年轻,每天不放一炮,就憋得难受,心里跟猫抓鸡挠的一样。现在我老了,豆儿,你没看出我老了么?我老了,肚皮松了,脸胀大了,腰也爱酸了,精神不济了,觉也随着多了,年轻时一天一炮,很多时候两炮还不够,你阿姨还骂我是不是属驴的,现在一个星期一炮,有时候半个月一炮。我这不是老了么?老了也有几样好处,心气平和了,心眼儿也好了,看谁谁顺眼。老了就能悟出很多道理。就说你们女人吧。我把心里话说出来,你听了别伤心,别难过。女人算什么?女人说来就来,说去就去。靠得住的只有钱,塞在自己腰包里,打在自己户头上,谁抢了去?”
豆儿不可抵挡地冰冷了下来。她觉得自己开始缩小。
吊金钟还站着。
吊金钟还在说,语调缓慢,基本上没有什么变化:
“我刁金钟不喜欢女人了。但并不是说我不想干女人。我不光要干女人,还要干最好的,最年轻的。十七八岁的,丑点儿也没什么。”
豆儿眼睛里的那汪水在迅速凝固。
吊金钟的语调起了一丁点儿的变化,但马上就像一片小树叶在水面上击起的波纹,倏地消失了。吊金钟接着说:
“豆儿,我想你想了二十几年。二十几年过去,你已经是一个四十三岁的女人了,虽然看不出年纪,但你的确四十三岁了,皮不老,未必里面不老。”
豆儿身上越来越凉。
吊金钟继续说:
“我已经快要退休了,豆儿,我不能晚节不保。虽然你不告诉我你的真实意图,但我请你相信,豆儿,我怎么也不会上钩。我老了,我要再上你的钩,那就白活这大半辈子了。”
豆儿身上凉透了,像一片被人遗弃在床上的结冰的破布。她连颤抖也不能够了,就只有像死去几百年似的,在床上躺着。
吊金钟直起了身子,他的语调强硬了起来。他从床头柜上拿起手机:
“小崔,马上来一下!”
豆儿浑身冰冷地扑向吊金钟。她紧紧抱住了他,她叫着:
“我不走!”
吊金钟试图挣脱她的手臂:
“你要自重!”
豆儿跌落在了地上。
她又爬起来,扑到吊金钟身上。
吊金钟严肃地说:
“你要自重!”
豆儿疯狂地摇着头:
“我不走!刁厂长,求你了,我不走!我要陪你睡觉……不,我只要你搞我一下,搞我一下!一下就得!”
吊金钟脱口而出:
“豆儿你脸皮真厚!”
豆儿就连连说:
“对的对的,我脸皮厚,我脸皮厚,我脸皮就是厚!”
吊金钟用力把她甩到地上,但她又马上弹跳起来。那种迅捷的样子果然不像一个已经三十七岁的青春已逝的女人。她再次向吊金钟扑过来。
这时候,门开了。吊金钟转头对崔殿臣说:
“你把豆儿送回去!这像什么呢?”
豆儿抱紧吊金钟,叫着:
“我不走,我就是不走!刁厂长求你了,我皮不老,里面也不老,你搞一下,就得!”
崔殿臣想笑,却不敢笑出来。他板着脸孔,伸手把豆儿拦腰抱住,就往地下扯。
豆儿挣扎着,但敌不过崔殿臣的力气,就松了手。豆儿大骂着:
“死小崔,放开我!”
崔殿臣挟着她的细腰,就朝门外走。她的双腿够不着地,就胡乱蹬着。她的腰就像要断了似的。她已经明白怎么地挣扎也无济于事了,就梗起脖子看着吊金钟。
吊金钟背着身子,朝着窗外的夜空。
豆儿叫着:
“刁厂长,我里面也不老!”
崔殿臣一直携着她走到道廊的尽头,才把她放下来。他还担心她一转身再返回去,但她一落地就瘫软在那里。她扶着墙壁,勉强站立着。
电梯门开了,崔殿臣把她推了进去。
40
在车上,豆儿安静了下来。
她垂着头,一动也不动。
崔殿臣瞥着她说:
“走吧,豆儿。我只有这一个办法,除了让你假扮妓女,我再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豆儿一句话也不说。
车开动了,一忽儿工夫就远离了蓝天大厦。
沿着南二路向西开二百米,转到了西三路上,很快就到了小黄瓜街、小铁匠街。
豆儿静静的,就像在车里消失了。
在老河套街口,豆儿猛地抬起头来,向崔殿臣叫道:
“回去!”
崔殿臣一怔:
“回哪儿?”
“回蓝天大厦。”
崔殿臣就劝她:
“天晚了,家去歇着吧。”
豆儿坚决地说:
“不!”
她直直地看着他。
崔殿臣也看着她,看了一会儿,就默默地掉转了车头。
豆儿说:
“崔殿臣,你看我老了没有?”
崔殿臣只顾开车:
“没有呀。”
“崔殿臣,你看我丑不丑?”
崔殿臣没有看她,讪讪地笑着:
“谁敢说你丑!你要是丑,那不成了笑话了?”
“崔殿臣,你要觉得我不老,我也不丑,你就像昨晚上那样干我一次!”
崔殿臣看着她:
“你……”
豆儿眼里烧着火苗,豆儿猛一撩裙子:
“来吧,阿弟,进来吧!”
崔殿臣摇摇头,轻声说:
“今天不行。”
“怎么不行?”
“我……”崔殿臣直视着月光下灰白的路面,“我心情不好。”
41
他们回到蓝天大厦,豆儿下了车,快步走上台阶。她正要向自动门走去,两个保安走过来把她拦住了。
我要进去,她说。
保安告诉她,蓝天大厦规定,夜里十一点以后一律凭证件出入。她在身上摸了摸,这时候一男一女从自动门里走了出来,还有一男两女向外面走了进去。她压低了声音,我可以给你们钱。
保安说,我们不要你的钱!
豆儿转动着眼珠,快速思考着。她朝他们妩媚地一笑,她朝他们靠了上去,还试图拉住他们的手。你们可以随便摸我,她说,不,你们有空儿了可以找我睡觉。我保证随叫随到!我家住老河套街。
其中一个圆脸保安略显得局促,但另一个长脸保安则神情自若。长脸保安说,你这是什么话!小梁还没找对象,我的孩子都八岁了。我怎么能干那个?
豆儿无计可施了。她垂下头,嘴里嘀咕着,我不能跟老许一样!她反复嘀咕着。
长脸保安就问她,老许?老许是谁?
崔殿臣走过来,告诉他,老许是标志厂看大门儿的糟老头子!
长脸保安就说,老许是一个糟老头子,你当然不跟老许一样了。你这么个年轻姑娘,干点儿什么不好?非要干这个!在门口暗处呆着吧,不能走过来,也别叫人看到你。
豆儿以求助的目光看看崔殿臣,崔殿臣无奈地把手一摊。豆儿走到保安指定的位置,崔殿臣想跟她解释,她却回过头来,看着他说,小崔,你说我真能缠得住吊金钟吗?我真有这个本事吗?你要觉得我有这个本事,我就在这里等他。他一出来我就走过去拦住他。标志厂所有的女人他都快弄遍了。标志厂最俊的女人他没弄到,他不觉得遗憾么?小崔,你不吭声。你这是不想回答我。你别在我跟前站着了。吊金钟要是看见了,准会猜疑你做了内奸!那对你不妙的。我不用问你,我也相信自己能够缠得住他!再见,小崔!晚安,阿弟!
42
凌晨两点,蓝天大厦十二楼的一个房间里,有个年轻女人从床上爬下来,去卫生间小解。
出来后,顺便从窗子里朝外一望,回头对床上的男人说,快过来看看,那里有个女的,坐在大厦门口,听说怎么赶也赶不走。
男人迟疑了一下,光着身子慢慢走过去。但他又在房间中央站住了。
此刻,他眼前产生了一种迷人的幻觉:
一个小美人儿,从二十几年前,从缀满大黄杏儿的枝头,飘飘悠悠地掉在了他脚下十二层楼的地上。掉在凌晨两点的暗处,无声无息,像片自然脱落的杏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