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图:格桑花(夏宏霖)
组稿题记:
在即将落笔写下这个题记前,好想与读者朋友们交流几句:
首先感谢都市头条平台,《三亚头条》创办了《雪域军魂作品集锦》专栏,为那些把激情挥洒在高原,把青春奉献给祖国,披肝沥胆,守疆戍边,不负韶华,精忠报国的一代英雄将士们,在中华文化的大观园中,留下一串雪域高原上曾战斗过的军人的足迹;还有那皑皑雪山,绿绿的草原,那隐隐在记忆中仍屹立在风雪中的哨卡,和那隽永嵌刻在雪域军人灵魂里的沸腾军营……这些都是一抹绚丽的色彩,炫酷着曾经的过往和映照着曾经的军人的当今与未来……
我的战友们(本文作者“老兵”),穷尽毕生,多次进藏只为重温那些曾经、那些可歌可泣的舍生忘死、那些朝气蓬勃的年少痴狂,多少青春热血,都留在了雪域高原的山水之间,烙在了雪域军人们的心田!
今后,我们将借助平台的《雪域军魂作品集锦》专栏,推出一系列老兵们从军前后的作品。旨在缅怀先烈,激励后人,雪山草原作证,烈士英魂千古!
《雪域军魂》王者归来!
《三亚头条》为你喝彩!
《雪域军魂作品集锦》组稿人:
格桑花(夏宏霖)
2020年5月20日

《雪域军魂》系列集锦――
老兵散文集(一)
亚东――那个令人心碎的夜晚
作者:老兵
五十二年前,一支部队开进了亚东的原始森林,并在那里驻扎下来。这就是我的老部队――工程兵建筑第三0五团二营七连。
三0五团组建伊始就开赴西藏,承担高原机场的修建任务。在完成贡嘎机场的修建任务后,转场至日喀则修建和平机场。七连被派驻亚东,担任为修建机场所需木材的备料任务。
七连的营地位于春丕塘至乃堆拉之间下方的密林之中。营房沿着斜坡拾级搭建。二三十间简易营房错落在林间一处不大的山坡上。一条奔腾的河从营区前流过,沿着山谷向下汇入亚东河。几根粗大原木搭建的便桥连接着营区对面那条通往山下的便道,一条小溪从春丕塘上面下来。小溪不宽,有的地方一步就可跨过。淙淙溪水缓缓地穿过营地流入营区前的那条河。在稍稍平缓的溪口,连部、炊事班、杂务班,还有三排的营房散落在小溪两侧。然而,就是这条曾经给战士们带来欢乐的小溪,却给七连人造成了难以愈合的创伤。而这一切,都源于五十年前那个令人心碎的夜晚 。

1970年5月。一进入中旬,天好像就漏了似的,连续几天的大雨持续不断。
曹登崇是二营副教导员,来七连蹲点工作已经有一段时间,还有几天任务就结束了。
那天下午他趁着雨歇息的时候,独自走进到营区旁的丛林。每当觉得自己需要静一静的时候,他就会来到这里。他从棉衣的内兜里取出那几封不知看了多少回的电报:“妻病危速归”。
这个1949年入伍的38岁军人抹了抹眼泪,看了一眼把它又装进内兜。其实团里知道曹登崇的情况,并批准他回家探亲。面对蹲点工作接近尾声,他给身患癌症等待手术妻子发去电报:“知晓。任务完成即回!”

雨,停了一会儿又开始下大了,打在连部铁皮屋顶的响声令人心悸。
“额的个娘,这是在擂鼓啊?”保管员王榜印望着铁皮屋顶道。
这个陕北娃自打到这个雨量丰沛原始森林一年多,也没遇见过如此大的雨水。
“这哪是下雨哦,怕是老天爷的洗脚水打倒咯!”旁边不知是谁接了一句。
一班长陈广播这几天和七连许多兵一样,有点烦躁,有些郁闷。持续的雨天不仅上不了山,影响连里下达的伐木任务,而且有件事让他极为疑惑。
其实一班长的实名叫陈修孝,因其话语滔滔不绝,且嗓门极大,故得“广播”之名。以至于连里不少比他晚入伍的兵还不知道他的全名。而让他郁结的事却出自于几只狗。
由于驻地地处边境、林区,营区分散,连队喂养了几只狗。
这几天,陈广播发现狗的习性、叫声突然变了。以前不太爱叫的狗,一听见司号员吹响起床号和熄灯号,那些狗便开始叫, 但不是平时的那种叫声。那天陈广播在站清晨那班岗时,随着起床号的响起,他看见了那几只狗。 
它们蹲立在山石上,仰头朝着小溪上面乃堆拉、春丕塘方向嘶嚎,长长地叫声中带着悲鸣般的呜咽声,好像狼一样苍凉的长嗥……
“诶…日怪了!”陈广播走过去,看见了有只狗顺着眼角流下的泪水。
1970年的5月16日在风雨飘摇中来临。雨,仍在下。这几天,穿过营区的那条小溪水位越来越高,水势越来越大。连里接到通知,过两天团里就要来车拉木料。连长袁进华叫一排派些人去便道,清理因雨水导致的几处小塌方。
等陈广播带一班干完活回来时,天已擦黑了。杨玉生站在司务处门口,看着吃完饭,喝完姜汤的陈广播他们离去,又看了看还在下雨的夜空。
“下了一周了,也该停了吧!”他默默叨念着,有点担心炊事班里的大米和面粉。 自从司务长出差后,他这个司务员便接任了七连的“伙食团长”。
熄灯号响了,几只狗依然朝着那个方向嘶嚎。不过,声音沙哑了许多。
雨,仍没停息。连长袁进华先出发去检查岗哨,曹登崇随即去营区巡查。此刻的曹登崇的心里虽然还是焦虑,但想到蹲点工作任务今天已全部完成,很快就能返回日喀则,启程回家探亲了,心情便平缓了些。回农村看看那还在辛勤劳作的母亲,在医院陪陪那躺在病床上的妻子,在家中抱抱那两个牵肠挂肚的儿子……
这一天,他想了多久,盼了多久啊!这个投笔从戎20余年的军人,在康区剿匪平叛中历经生死,在高原施工中不惧艰辛的共产党员,此时此刻思念的泪、愧疚的泪,又一次从这个38岁的男人眼眶里溢出。
巡查完营区的曹登崇在回连部路上,电筒射出的光束掠过小溪:溪水流速又比平时快了些,变得有些湍急,溪水还在上涨,溢出溪坎的水正向位于溪口两侧的连部、炊事班、司务处,以及三排的营地漫去……
“小杨,快叫炊事班和杂务班的战士把大米面粉往高处搬!”查哨回来的袁进华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到司务处给杨玉生布置任务。
这时“砰”一声枪响划破夜空。曹登崇在溪边掏出配枪呜枪发出警示。 “快,去查一下谁在鸣枪!”袁进华话音刚落,就看见提枪回来的曹登崇。
此刻,水在慢慢地浸进炊事班,杨玉生和炊事班长赵家洪带着王银虎等战士正在紧张搬运米面,刚和曹登崇、副连长童少华、庾大沛、副指导员袁昌寿布置完紧急撤离方案的连长袁进华来到杂务班,要班里的战士立即到各排通知所有人员全部撤往高处。
他知道,这时的紧急集合号,反而可能减缓战士们撤离的速度。
这时,营地上方响起轰轰隆隆的巨大轰鸣声,犹如天边炸响的惊雷滚滚而来……轰鸣声中杨玉生又听见一声微弱的枪声,他看到了袁进华最后的身影。当他又一次跨进炊事班时,突然眼前一黑随即失去了知觉。
顷刻间,滔天的洪水卷起六七米高的浪涛沿着小溪汹涌而下。随着倾泻的洪水:巨石翻滚,原木飞撞,泥沙俱下将连部、炊事班、杂务班、司务处,还有三排九班瞬间被吞噬;十班和十—班的营房在泥石流冲击下摇摇欲坠……有些战士正在垮塌营房的房顶上、墙板中挣扎出来,被仍在肆掠的泥石流阻隔在对面。
“嗒嗒嗒…”对面响起枪声。一梭子带着悲愤的子弹射向雨势渐弱的夜空。那些几乎赤裸的幸存者钻进密林,在黑夜中朝春丕塘方向攀爬……
雨渐渐停了,泥石流缓缓停息了。幸存的战士有的从泥浆中爬起来,有的从河里挣扎上岸;还有像赵家洪那些刚刚脱险的战士,还没来得及擦去满脸的泥浆和包扎仍在渗血的伤口,就立即参与搜寻、救助。在排长范东海的带领下,七连战士开展自救…… 

杨玉生无疑是幸运的。他和王银虎等战士连同炊事班营房被泥石流卷走,冲至溪口处被一颗大树的杈枝拦住。战友们找到他时,被冲的全身只剩下一条内裤,满头是血,尚处于昏迷中。当时,搜救他的战友都以为他牺牲了。 时隐时现的、微弱而惨淡的月光洒在这个深山老林中满目疮痍的营地。溪口一带堆积着大量的巨石、原木、泥浆,散落着罹难战友的遗体。战士们在恸哭中寻找营连首长和战友。 然而,在这深深的山谷中留下的只是回荡在夜空的悲切呼唤。这时,遭遇泥石流袭击的七连,通往亚东的军线和与外界连接的道路全部中断。
黎明时分,在黑夜中爬上春丕塘的三排战士,带来了一位边防部队首长带领的救援队。面对惨烈的场景,看着沉浸在悲痛中的战士,这位七连的临时连长泪水不禁夺眶而出,在哽咽中,他宣布了两条命令:营区外的搜救待天亮后开展,为避免造成新的伤亡,各班排集中点名,确定牺牲或失踪人数及人员。
天亮时,清点结果出来了:26名干部、战士牺牲或失踪,营连干部无一幸免。
由于受隶属关系和通讯条件等客观因素的影响,七连遭遇泥石流袭击的情况,几经辗转送达305团团部。
接报后,团党委立即组成以团领导为首的工作组,日夜兼程赶往七连驻地。搜救工作开展得十分困难,特别是收救过程异常艰难,在泥石流巨大冲击下,巨石、原木、营房残体以及人员,大多都被冲进营区前流向亚东的那条河中。
溪口营地的搜救结束后,主要的工作变沿河谷向下搜寻,战士们都知道要找到生还者的希望已经不大了,但他们仍期待奇迹的发生。
战士们沿着河边荆棘丛、乱石滩搜寻。在河中乱石堆上,在岸边杂树丛中,陆陆续续地找到牺牲战友的遗体。
搜寻困难,特别是把遗体运到连队营地更困难。随着搜寻工作的向下延伸,河谷间本就无路,况且要到七连,全是沿着三四十度的陡坡上行,途中不是灌木丛就是泥石流留下的乱石滩。
“再困难,也要把战友带回家!”陈广播带着建制完整的一班已经搜寻好几天。他们或背,或抬,在战士们的哭声中将战友的遗体带回营地。
随着搜寻向下延伸,陈广播他们开始运回一具遗体要一两个小时,到后来则需要近一天的时间。
整整一周了,七连的搜寻工作仍在进行。与此同时,随后赶来的技术营加工连也在连夜赶制棺木。由于道路损毁严重,随行的发电设备无法运上七连营地,棺木的制作全凭人工。 这时,团工作组见状决定:搜救任务时间,视搜寻情况决定;烈士入殓工作随棺木制作情况同步进行,做好一口棺木,入殓一位烈士。
在七连简陋的“小礼堂”,烈士们静静地躺在那里。送来一副棺木,战士们就流着泪用打来的清泉,清洗、擦拭一位牺牲战士的遗体,并为其整理遗容,最后将其戎装裹身放入棺木……入殓的现场恸哭声声。
四排副龙启杰本身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排长不在家,他就是四排的当家人。
在这次泥石流灾难中,全连损失惨重,仅三排全排就牺牲十多人,其中九班全部遇难。如此重大的打击,让他欲哭无泪,终日无语。 

一周过后已经很难再搜寻到烈士的遗体,搜寻工作也快结束了。
那天,龙启杰带人下山,沿着他已经走过很多次的河谷,进行最后的搜寻。这时忽然看见在河中的一块大石上横着一具烈士的遗体。这地方是已经反复搜寻过的,应该是湍激的河水这两天把他从河底托出,漂流至此。
龙启杰和战士们费尽周折,将遗体打捞上岸。
这里离营地已经很远了,沿着河谷把遗体运回7连需要整整一天的时间,况且遗体的状况、运送的过程,已经难以把烈士带回去了。但又不能让他独自躺在这里。龙启杰陷入两难的境地。这时已接近中午了,龙启杰忽然看见一里外的丛林中冒出的炊烟。他赶到那里一看,原来是一处伐木场的临时工棚,几个工人正在改料,旁边堆放着改好的板材。
龙启杰此刻有了主意。那几个工人听了龙启杰的讲述便放下手中的活,马上赶制了一口棺木。 

“兄弟啊,没法带你回连队了,就在这委屈两天吧!”好几天没说话的龙启杰念叨着,并和战士们含着泪,把已被河水洗净的遗体放入棺中,浅浅掩埋了棺木。
十天过去了,搜寻和入殓工作也都结束。烈士的灵柩整齐摆放在“小礼堂”,战士们用松枝编织花圈置放在两旁……在青山的怀抱里,在翠柏的簇拥下,在声声恸哭中,团首长含泪主持召开了七连的追悼会。
追悼会的第二天,是为烈士送行的日子。他们将被送到最后的栖息地——日喀则烈士陵园。由于被泥石流冲断的七连通往外界道路损毁严重,因没有施工机械暂时还未抢通,所以运送的灵柩只能穿越密林,沿着陡坡抬上春丕塘。
太阳出来的时候,送灵的队伍走进了密林。伴着队伍中不断响起的哭声,战士们抬着灵柩,艰难地行进着。平时三十来分钟的路程,今天他们要用近两个小时。
龙启杰带着两个班的战士,天刚蒙蒙亮就出发了。他估摸着从烈士掩埋处把灵柩送到乃堆拉到亚东的那条公路边要三个小时。
就在送灵出发时,龙启杰起出灵柩已经走了一个多小时了。路很难走,灵柩很沉。前面开路和运送灵柩的人交替轮换。好走的时候,八个人抬,不好走的时候八个人扛,有的坡坎甚至要将灵柩托上去。
在春丕塘上,灵柩都已装上团里派来的卡车,战士们在向烈士们做最后的告别。队伍中又响起哭声。这段时间,战士们的泪就像十多天前那些雨,下个不停。
车队缓缓地离开春丕塘。这时,晴朗的天空突然落下零零星星的雨点。
“是不是天老爷落泪了?!”陈广播仰头望天道。
“好像就是七连的泪水!”杨玉生摸了摸后颈正在结痂的伤疤道。
“可能是烈士亲人们在哭!”王榜印眼圈又红了。
“莫下了,别再把他们淋湿了”!龙启杰在路边把灵柩送上车,一直目送到车队消失在车轮卷起的尘埃后说道……
就在第二年的春天,我来到了亚东,走进了七连。 
上图:本文作者老兵当年十七岁
重建九班,担任九班长的陈广播的嗓门依旧那么大,话语还是滔滔不绝。
一排长龙启杰还是沉默寡言,好像一直揣着心事。
司务长杨玉生当上了名副其实的“伙食团长”,还是习惯性地不时摸摸自己的后颈。
二排副王榜印跟我睡一个通铺,闲暇时操起二胡来上两段“迷糊”。 

那条流水淙淙小溪早已变了模样。泥石流的冲刷,把它掏成了一条深深的沟壑。
消融的雪水,丰沛的雨水,沿着陡峭的溪谷飞流直下,湍激汹涌的涧水日夜撞击着沟里的山石,发出隆隆的轰鸣。
刚到七连时,这响声让我难以入睡。日子一长,它却成了我的催眠曲。
要当好七连的兵,就应该烙上七连悲怆的记印。那个令人心碎的夜晚,那些把青春和生命凝固在这里的首长和战友,早已嵌入我的心底。
多年来,我一直想还原那个夜晚,认识那些烈士,没想到这个过程却如此漫长……

近十多年来,我三次前往日喀则烈士陵园祭拜烈士。每去一次都有新的认识,新的感悟。
渐渐地,那些与我未曾谋面的烈士,成为我似曾相识的首长和战友。
站在他们面前,除了追思,敬仰,也有些许感慨——我们慢慢老去,他们青春永驻,永远年轻……
两年前,我又一次驾车回到亚东,寻觅七连的营地。其实我2009年去时就知道,路不通了,营区也没了。但那天从日喀则烈土陵园出来,就有一种莫名的情绪促使我前往亚东。
我静静地站在营区上方的公路边:望着茫茫林海,听着阵阵涛声。林海中营地若隐若现,涛声里军歌余音犹存。此刻,我的思绪一直停留那个遥远的年代,那个令人心碎的那个夜晚。
那些烈士,没有倒在炮火连天、枪林弹雨的战场,他们牺牲在一场突如其来的自然灾害。面对这场不可抗力的灾难,他们用鲜血和生命的代价,记录下在那个令人心碎的夜晚中一段可歌可泣的悲壮过程。
一一他们是和平时期为国捐躯的英雄!
后记:灾情发生几个月后,《解放军报》报道了七连在面对泥石流灾害过程中的事迹。西藏军区授予副教导员曹登崇二等功。三0五团授予7连集体三等功;同时还有多人荣立三等功。
由于年代久远,目前有资料和档案记载的仅有王银虎【烈士】、杨玉生、赵家洪等。我想,应该还有多人立功,特别是那些牺牲的烈士!
(本文素材由陈修孝、杨玉生、王榜印、龙启杰等老领导提供,谨此致谢!)
本文写于亚东泥石流烈士牺牲五十周年祭日。
2020年5月 于成都 
作者简介:老兵1971年1月入伍,1975年1月退役。曾为公务员,现巳退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