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陪伴父亲的最后时光
文/高秀群
我的父亲高善明,于2015年10月22日,即农历9月初十18时35分去世,享年74岁。他主要死于过去长期超负荷的劳动而损坏了的身体的发动机——心脏——和空气循环系统——肺——功能的衰竭。记得在他50多岁的时候,我就经常给他买药和换药,但由于他的自身的勤劳和生活的压力,病情总是缓解后又复原,并逐渐加重。10年前,他还靠吃不法商家变着花样卖的“十分定喘”、“消咳喘”之类的大剂量激素药以维持高强度的体力劳动。由于长久用药,父亲的身体逐渐衰弱,听力和记忆力也逐渐减退,视力也越来越差。最近5年,他丧失劳动能力了,有时候因为不愿承认现实而强行劈柴或者挖地,但最终都因为剧烈气喘而放弃劳动或者大发脾气。后来的几年,他的生活已经不能自理了。并且还因为肺心病严重而到邛崃市人民医院住院3次(这是他一生中所有的住院次数),但每次做细菌培养都发现他的身体因为长期用药而对绝大多数抗生素都已经耐药,医生只能用万古霉素给予治疗。万古霉素消炎效果还算好,但副作用很大。由于大量用药,父亲每次住院,总是刚住院时病情略有好转,到后来越来越呼吸困难,脸和胸部都因为缺氧而涨得通红。所以他每次都是怀着希望进医院,每次都因为失去治疗的信心而返家(有一次出院,曾经在抬下楼的过程中被折腾休克,在回家的车上又被冷风吹醒),但每次都凭他求生的欲望和顽强的毅力慢慢好转起来。他多次病危,又多次好转,用事实证明了他坚韧的意志和顽强的生命。去年9月,父亲第三次住院以后,住院部的医生把所能用的检查都玩了个遍,开了许多药,输液、打针加口服。不但情况没有好转,原本可以进点食的肠胃也给弄坏了:吃不下任何东西,还大量出血,有时突然滑出许多紫红的血块,场面很惨烈很骇人。那个医生还判断他是肠癌,要求他去打肠镜,好在被我那还懂得点基本知识的三弟媳拒绝了,他才有力气在床上骂人、摔东西、拒绝吃药、输液和喝水,对谁都发脾气,坚决要求回家。他最后的时光,应该从这次住院回家算起,在以后的一年中,他都处于半倒床和倒床状态,其间我几乎都陪伴着他。
在父亲在世前半年的日子里,还可以正常进食,每天只能吃两次饭,每顿都吃得很少,因为肿胀的心和肺压迫了他的胃。但他早晚都记得自己吃下大把的药:阿奇霉素、地奥心血康、丹参片和化痰片等。父亲喜欢喝鲜橙多,我帮他把鲜橙多倒在玻璃杯中,他一仰头,一大把药全部被吞了下去。有时他感到药量不足难以控制渐渐加重的病情,就自己加上感康、穿心莲之类,还自己试着加大药量。有时候他一吃东西就呕吐,我就给他吃一段时间的藿香正气液,倒也解决问题。父亲总是比较安静,有时候逗着猫儿和喜欢作揖打滚的小耍狗丁丁玩耍。父亲经常对着母亲发脾气,但很少对他的儿女发气。偶尔也埋怨我们没有管理好他。其实我们四个子女还是比较尽力的了,好在我还知道这是一个顽强求生的人对现实的失望和埋怨,可是我们无能为力。他有时也对我们发脾气,母亲就告诉他:“你的儿女们对你已经很好了,他们拖家带小的要生活,不能天天陪你。”叫他不要发气,害怕发气多了,使儿女们对他失去信心。父亲好像听进去了,以后就很少发气。但看得出来:他的病在一天天加重,他的身体在一天天衰弱下去。我尽量保证他天天有肉吃,因为他平时太节俭了:我们和我们的子女给他赶集用的的零用钱,他都节省起来,这是他一生中最为富裕的时候。他赶场时拿这些钱去剪头发或者买几个玉米馍馍。我记得他曾经在农贸市场外面买过两次廉价的烧鸭子,这是他最奢侈的时候。我好几次叫他赶场时想吃什么就买什么,每次上街至少吃一碗清汤面,可是父亲却说:“一碗清汤面就要几块钱。我买一把面回来,要煮好几次!”我说“人家服侍您了呢。”他说:“他们服侍我?那是服侍的钱,我自己煮。”尽管他包里有钱,却从来舍不得吃。只舍得用来买花剪、锯皮子、大刀、斧头之类的农具。年轻时为了这个穷家早晨上街卖东西,下午背着买来的玉米、化肥或者红苕藤饿着回家,连5毛钱都要节约起来交给母亲的父亲,在他有了钱后还是旧习惯不改,我拿他没有办法。从此,我就很少给他钱,多往家里买东西:割肉,有时买烧鸭子,买酸奶、蛋糕、饼干、玉米馍馍、馒头、水果、糖父,可是亲没有享用多久,就吃不下去了;后来,他连肉也不喜欢吃了:无论猪肉、鸡肉还是鸭肉,他都不再有兴趣。因为他的胃被肿胀的心和肺压得越来越紧了。他也不再拒绝使用手杖,但渐渐的连手杖也不能使用了。他有时问起他的孙子们,孙子孙女们回来,他大多时候记得要给钱,都是几百几百地给,说是路费。但在父亲坚决的态度中可以想到:他给的应该不是路费,而是预支给他们结婚时的拜钱——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等不到那一天了。过了一些时候,他的二孙女又回来了,父亲问我:“给高燕的钱没有?”我说“没有。您已经给她两次了。她不是回来问您要钱的。”他问:“那她回来做啥子?”我说“她是回来看您和伺候您的,她给您买了醪糟和水果”。父亲就不再说话。这个曾经受尽饥寒历经劳苦而节俭到吝啬的老人,在他离世后居然还留下7000多元。以前他就给我们说起过,我还以为他说的是糊涂话呢。
父亲白天从不睡觉,更不愿意在中堂的沙发上躺。有时候母亲看他坐着难受,想扶他到中堂的沙发上休息,他就说:“还没有到到堂屋里睡的那一天。”他半天半天地坐在中堂门前的椅子上看天、看门前的风景、或者看陪着他的小黄狗儿丁丁,有时候成天发呆或者伏在桌子上假寐,有时靠歪在沙发上看电视或者闭目养神,有时候和我或者和始终忙碌的母亲说几句话——他不敢多说,多说就因为呼吸困难而接不上气来。傍晚,我们按时给他关上窗户,服侍他睡觉。可是父亲有时半夜也不愿意去睡觉,母亲拿他没有办法,让我去扶他,父亲就不再反对了。如果他气喘不能入睡,我就让他先靠在床上吸一会氧。
今年春天到夏天,父亲还可以艰难地上厕所,他有时忘了手杖,用手撑着木壁或扶着木柱子,踉跄着动上几步就喘成一团,我远远的都能听见他喉管里尖锐而细致的啸鸣音。可怜父亲这个年轻时候身体强健的大力士、几十年如一日的超负荷劳动的人,他的身体彻底地被长年累月的劳累和肺心病的折磨而垮掉了。想想他年轻和中年时强大的形象和背着重物沉稳地前行的脚步声,哪里想得到他老来竟是这般孱弱!那时他的头脑还比较清醒,实在难受就叫我,我就让他吸吸氧来缓解不适。有一次,我在吸氧机的水杯换上凉开水,父亲突然发怒道:“那个要不得!”我问他什么才要得,他气愤愤地说:“最低都要矿泉水!”我只好把温开水换成纯净水。他因为漫长的病苦和没有康复的希望而烦躁,有时候寻找不是骂母亲几句,然后就平息了。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气势逼人地斥责我们或者引用毛泽东他老人家的语录来辩论了。
后来,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差,没有人帮助就起不了床,即使被扶起来,走几步也要我们帮他用力,有时候居然不知道往哪里走。他开始忘记吃药,开始吃不下东西,开始把大小便拉在床上或者裤子里,弄得到处都是。有时候这样的情形一天出现几次,弄得衣裤也没有干的了。我们开始给他裹上纸尿裤,但他不喜欢把小便拉在里面,总是想拉在尿桶或者尿壶里,结果大多拉在裤子里,我和母亲给他说了多次他也不听。有时我听见母亲在吼他。还有一次,我刚给他换下绒裤,一会儿他又把小便拉在羽绒裤里。羽绒裤又难洗又难脱水,因此久久不干,我有些不耐烦,就重复说了句:“这个裤子最难洗!”父亲当时没有说话,但从此以后,他再也不穿这条裤子了,我只好把它拿来给父亲垫床用。我再也不敢说哪条裤子难洗或者难干。过几天我才知道:是经常缺氧和药物的副作用让他的脑细胞大量地死亡以致大脑萎缩,使他的思维受到了严重的影响,我们不能再按一个正常人的要求来对待他了。父亲逐渐痴呆起来:明明刚吃过饭,有人问他吃过没有,他却说“没有吃过。”到了吃饭的时候,我们把饭端到他面前,他立即拿起勺子或者汤匙舀了放进口中。他已经分不清是勺子或是汤匙,分不清是自己的饭碗还是公共的菜碗了。他有时候不知道应该用筷子或者勺子,甚至捏着两个勺子吃饭。面前的父亲,怎能让人相信:他曾经是当过基层干部的人呢?怎能让人相信:他曾经是一个理翻八面的善辨者?他每次都慢慢进食,又开始吃些荤菜。吃吃喘喘、吃吃停停,一顿饭要吃很久。我就等他吃完后再洗碗。
父亲有时候还问起自己的钱来。我问他:“您又不用钱,还拿钱来做啥子?”父亲说:“我做梦也要晓得我的钱放在哪里了。”我告诉他:“怕您弄湿,给您放在您装放衣服的柜子里了。”父亲从此不再多问。我想:作为一个病入膏肓的人,除了伴侣和儿女,也许钱就是最能给予他们安全感的东西了。
随着父亲病情的加重,我不再出去学习和交往。有时给他洗床单和被套,放学回家,默默地为他换纸尿裤。后来父亲起不来了,我们又用纸尿布给他垫在床上,但也不行,因为他下半身浮肿需要经常用速尿片下水,下水时尿比较多;即使没有下水,也因为器官的变形和身体机能的衰退而经常尿湿了纸尿裤和纸尿布,甚至床铺。但渐渐的,父亲的脚有时不肿了,他对我说:就这样不下水就好了。但我却发现:父亲越来越瘦了。母亲也不再吼他。再后来,父亲的脚完全不肿了,他开始吃不下饭食,只吃醪糟汤圆。我们还是天天把他架出来,把他屋子的窗子打开通风,以消除屋里的异味;晚上再把他扶进屋里,给他关上窗户保暖,再点上一段短短的蚊香驱赶蚊子。这段时间,父亲经常趴在中堂外的椅子上打瞌睡或者发呆,他不再逗小狗和小花猫,有时小狗对他作揖,他也感到厌烦。但小花猫总是爬到他肩上睡觉,父亲也没有力气把它赶下来了。
每当他坐得太久了,我就扶他到堂屋的沙发上躺下,他早已不再忌讳了。有时候母亲边服侍他边开玩笑:“我服侍老牛过冬。”父亲高兴了,就慷慨地说:“过不了冬也许。”看来父亲也是知道他过不了冬的。碰到病情加重,父亲就说:“担心这次要拐。”有一次半夜,父亲对母亲说:“把儿女都叫回来,我可能熬不过今夜了——实在难受得很。”我们以为父亲不行了,可是几天后他又渐渐好转起来。有一次母亲抱怨:“难得服侍。”父亲却平静地说:“你不要愁,要死的了。”
父亲的食量渐渐增加,甚至增加到不可思议的大:父亲居然一顿可以吃下20个拇指大的汤圆,有时候每天可以吃三次,还可以吃些饭菜了。可是他却不能自己进食了,需要我们用勺子喂它。这段时间,即使我们架着他他也迈不开步子了。有时候,我们把他弄到堂屋的沙发上靠着或者躺着,有时候就干脆让他躺在床上不动,只按时给他吃或者按时给他换纸尿裤。这时候,父亲身体里已经没有多少水分了,他小便不再打湿床单和被子,大便也越来越少,原来有些鼓起来的肚子也瘪了下来,大腿已经和小腿一样细了。我只能看见他越来越突出的骨骼,长了许多老年斑的腿上已经变得皱巴巴的;不知为什么,他的脸上却不瘦:原来浮肿的眼睑也消失了,面前是方方正正的国字脸——父亲哪里像病危的摸样?
“你去给你阿伯换纸尿裤——你去换,他不叫;我去换,他要叫”。母亲这样对我说。我去换,父亲果真没有叫。看来父亲在儿女面前是要尽量保持自己的尊严的。换了纸尿裤,休息一会,让他喘一口气,叫来母亲,开始给父亲换衣服,我们先让他穿上左手的袖子,再慢慢穿右边。父亲边穿边喘成一团,口和鼻子里都发出“嗬——,嗬——”的哮喘声,其中夹杂着尖细的啸鸣音。旁边,刚翻过死亡门槛的小花猫蜷缩在父亲旁边,不时地叫几声,声音又细又弱。换完衣服,父亲斜躺在枕头上,不再吃东西。我只好给他吸一会儿氧,父亲在喘息中睡着了。小花猫也钻进他的袖子里不动了。
我不知道父亲是否在做着怪异或者恐怖的梦:因为以前父亲还可以说话的时候就告诉过我们,他经常做些又累又怕的梦:或者被人追杀,或者从高崖上跳下,或者梦见自己带犬打猎,或者背着沉重的石头上山……总之是喘气困难。我曾经给他吃我的药——多虑平片以助眠,可是父亲不肯吃。这段时间,父亲经常用手使劲地抓住床的栏杆不放,或者把手握成拳头,抖擞着,震颤着,默不出声。我知道这是他很痛苦或是胸闷心慌到不可诉说的地步的反应,可是我有什么办法来减轻他的苦难呢?
父亲在世的最后一个月,已经完全不能下床了。喂他吃饭时,我们只有把沙发垫子和枕头塞在他的后面,等他慢慢下咽。他吃得太慢了,有时候吃着吃着就闭了眼,嘴也不动了。我问他:“还吃不?”“还……吃……”父亲又睁开模糊的眼睛,慢慢地蠕动嘴唇。当父亲的眼睛逐渐昏暗下去的时候,我发现小花猫的眼睛却开始明亮起来:它在旁边灵活地玩耍着,讨肉吃。我出去把饭热热些,进来继续喂父亲吃。后来我想到了新的方法:把肉剁碎放在碗里,在饭菜里多加点汤,父亲就下得快一些。可惜想到这个办法后没有几天,父亲就不再吃饭了。
父亲吃药已经越来越艰难了:经常吃不下去。母亲对他说:“这个才是你的命根子。”父亲就把口张得大一些。可是药总是包在口中。“啊伯(父亲让我们这样叫他),快吞下去!吞下去!”父亲没有反应,或者是汤水吞完了,药还在嘴里。要吃好几回,喝很多酸奶或者鲜橙多,吞咽很久,父亲才能把药全部咽下去,这时我和他都松了一口气。父亲渐渐不认识他的大孙女和其他的儿女了,但还认识我。有一次,我妹妹来到他面前,问他是谁,他说:“秀……秀……”他把妹妹错认成我了。但还知道有人在喊他。“阿爷!阿爷!”他两岁的小孙子豪朋大声地喊他。“唉!”父亲答应得很大声。又过了几天,我问他:“您还认得我么?”父亲依然闭着眼睛,呼吸突然急促起来,但是他最终没能想起来。“我是秀群呀!”父亲喘气的声音渐渐平息了,没有任何反应,他可能已经不知道我了,也许连我的母亲也给忘记了。
父亲这段时间长久地不解大便,后来我给他用上果导片和开塞露,问题马上就解决了。
有一次,喂完了饭和药,我让他靠在沙发垫上仰坐在床上,就去上厕所。回到父亲屋子外面时,我听见他屋里有细微的响动声:莫非他掉到地上了?我跑进去一看:父亲屁股朝天地趴在地上挣扎着。我叫来母亲,把他抬到床上。还好,由于地下垫了纸壳,父亲的脸上没有受伤,只是右边膝盖上被摔破了蚕豆大一网皮,母亲心痛得很。从此,我不敢再让他这样坐了,只能让他长久地躺着,即使是喂饭喂药,也要在他后面和两旁塞满枕头和沙发垫。这样,父亲就仄歪着,蜷缩着,渐渐往下缩或者往旁边倒。小猫咪依然在旁边玩耍着,却越来越大,越来越活跃了。
“啊哟——啊哟——”每次我给父亲换纸尿裤,他都这样叫着。即使碰着他的任何地方,他也这样叫着。我想他已经痛得保持不住长辈的尊严了。以前即使是几天几夜呼吸困难,父亲也是从来都不呻吟的——他是怕呻吟的声音影响我们睡觉或者让我们担心,我历来佩服父亲的坚韧与刚强,却始终不明白:在极度的痛苦和难受之下,他怎么忍得住不出声!随着他越来越瘦,他的叫声也越来越弱,他已经不能再抓住床栏了,他越来越难以入睡了。我不得不每晚让他吸氧,可是过不了多久,氧气管就被他弄掉了。这时候父亲似乎已经入睡了。
我知道他在世的日子不多了了。我的母亲对他也越来越周到,我的弟弟妹妹在一天的劳动结束后开始陆续回来:认真给他理发、刮胡须,或者陪母亲说说话。父亲早已不能说话和表达了,连被碰痛时呻吟声也越来越弱。为了减轻他清醒时的痛苦,我已经开始给他吃安眠药,让他入睡的时间多一些。还给他吃止痛药布洛芬,可是好像效果不好。因为我给他换纸尿裤时,他仍然极小声地“啊哟”着。
最后三天,他已经连最爱吃的醪糟汤圆也吞不下去了,只能喝少量的酸奶维持艰难的生命。我希望父亲去得快些,免得他长久地承受生命不可逆转的痛苦。每次我看见他还是艰难地喘着气,我就想:折腾了这么久,他为什么还不能解脱呢?但每当我回家后看到父亲还有气息,又有些高兴起来:因为父亲还在,他吃了太多太多的苦,为我们失去了最可宝贵的健康,他还没有真正享受过生活,我还可以对他尽孝——人的感情就是这样矛盾。我是崇尚安乐死的,但目前国家不允许,也不知道父亲是否乐意,最关键的是,我怕犯谋杀罪。我找到医生,请教他方法,医生说:“伦理不允许,只能等他自然死亡。”我就只能在网络上搜寻临终时候的征兆和临终关怀的有限方法,又请医生给父亲开一点止痛药——“盐酸曲马多”,以便在必要时给他镇痛。
我知道父亲离去世的日子不远了,我要补救我的过失,我要让他干干净净地去到他最终要去的地方——我要认真地为他洗一次澡。父亲过去是爱洗澡的,只是都在每天吃大苦耐大劳出大力流大汗之后在小河里洗澡。这几年父亲病重了,开始不愿意洗澡:他怕洗澡时的折腾和洗澡感冒后病情加重的苦难,因此他好久没有洗澡了,以至在父亲第二次住院作检查时医生叫我们把他的胸口擦干净;想起今年夏天的一天,我和母亲叫来小弟高学军给他洗澡,因为我和母亲力气都不好,弄不动他;我也不愿意为他洗澡——怕看见他感冒后病情加重,再说父亲也觉得不方便,而且我们四人之中只有小弟的脾气最温和。我平时只注意给他买衣服,换衣服,把外面穿整洁,把身上穿暖和,却忽略了他的卫生,这是我一直愧疚的。想起在我年幼体弱多病的时候,父亲背着我到很远的大队医疗站看病打针,是不分昼夜的;想到在我上学的时候,父亲背着我过河,是不怕路远和麻烦的;想到父亲隆冬时远远地送去我读书时在前面为我扫雪,是不喊劳累不嫌我成绩差的;想到父亲为了给我凑钱读书,是不分白天黑夜的;想到父亲为了养大我们这些儿女,是不顾身体承受能力和生命安危的……可是我呢,有时候不想动,就为自己的懒散找理由——父亲对儿女们的爱是无私的、无限的,可是儿女们对父亲的爱是有私心的、有限的——想到父亲还能走路时,都专注于挣钱,难得用钱,更不要谈旅游了,后来想到这件事时,父亲已经失去行动能力了,以至造成了我永远的遗憾。为了少留些无法补救遗憾,我在那次父亲住院回来后,已经给他搽洗过身子了,但不够全面。这次我要认真地为父亲洗一次澡。我想:他吃了盐酸曲马多,应该不痛了。我慢慢为他脱掉上衣,把被子挪开些,又边洗边为他盖被子,父亲的身体很暖和,但是浑身僵硬,这种情况在一年前就出现过了,但是父亲靠着医药的力量和他求生的欲望以及坚强的意志转危为安,又活了一年。这次他太瘦了,连颧骨两边都有凹下去了,面前的父亲已经不再是国字脸了。但是父亲并不老:他的脸上还没有多少皱纹,嘴唇以上的发须很少花白,他浓浓的卧蚕眉还是青黑的颜色,并且又粗又长的眉毛还顽强不屈地翻卷着翘了上去;父亲居然长着窜脸胡⑥,以前他一直刮得光光的,我没有看见过,后来即使我天天伺候他,也没有注意到这个。他两眼闭着,口里艰难地呼吸着,薄薄的嘴唇发紫,并不停地发出极微弱的“啊哟”声。看来盐酸曲马多也是不能止住外力带给的疼痛的,我不能洗得太认真。父亲过去宽阔厚实的双肩在失去强壮的肌肉后变得又窄又薄,他的手瘦得像鹰的爪子,虎口已经深深地陷进去,以前的红活圆实早已荡然无存,手背上节节鼓起的血管也变成干巴巴的青筋紧贴在皱纹密布的手骨上。以前他就是靠这双肩膀扛起家庭和集体的重担的,就是用就是用这双肩膀让我骑着马马到将近10里的公社上开会和到集市上赶集的。就是用这双手挖地、除草、砍柴、烧瓦新建起眼前这座三合头的房子的,就是用这双手把我和我的妹妹弟弟们举过头顶的,也是用这双手揍我和两个不听说教的弟弟的。现在,这一切他都干不成了。平时从不服输的母亲说:“看你这双手啊,瘦的……你现在要是能举起来,打在我的脸上就好了。”可是父亲早就举不起来了,也许他连我们说什么也不明白了。我为他擦洗胸膛,尽量轻一些,让他少些“啊哟”声。想起我孩提的时候,吃完了咸蛋不过瘾,缠着父亲要,父亲就把我抱在胸前说:“没有啦。等长大了,我们吃皮蛋。”我就以为皮蛋是比咸蛋更好吃的东西,就经常盼着吃皮蛋;有时候向父亲要新鞋穿,父亲到很远的地方卖几回柴买回新鞋,又抱着我说“等长大了,我们穿皮鞋。”我就知道皮鞋是比布鞋和胶鞋更高级的东西,就盼着长大。那时候,父亲的胸膛厚厚的;眼前的父亲,胸膛和肚子瘪瘪的,不知什么时候失去了过去健硕的大块肌肉,他原来水肿得有些鼓胀的肚子也凹了下去。他的双腿早已瘦得皮包骨头,原来紧绷绷的大小腿肌肉已经消失殆尽,我就不明白:他原来那么多鼓胀的肉都跑到哪里去了呢?
他的大小腿后面的皮肤呈现出规则的波纹形或者鱼鳞形,并随着我们擦洗的动作的变化而动荡;我摸摸这些鳞纹,就像麻布一样粗糙。年轻时父亲就是用这双强健的腿脚日夜奔忙:到邛崃开基层干部会,连夜来回100多里,天亮就出去传达给社员们;拉架架车运输货物,布满碎石高低不平的小乡村公路看见过他日夜奔忙而疲惫不堪的身影;他用特制的大背篓背着草粪,重重地走在窄窄的梯田埂子上;他用大驼袋背着带壳的包谷或者滴着水的稻谷,上山回家;他背着大背的柴草或者300多斤重的黄泥,在队里挣高公分或者为家里烧砖烧瓦建造房屋;我们上远山割猪草回来,我背大半背猪草在他的后面奔跑,边跑边看着他在前面背得像小山似的身影,紧跟着他一口气跑回家里;他穿着麻窝子草鞋、打着绑腿在大年初一的那天早晨扛着一截刚砍的青冈柴回来,放在我们面前冒着呼呼热气的火炉上,抖落身上厚厚的雪花……可是而今,他躺在病床上:他的脚和手一样又干又瘦。看着父亲目前奄奄一息的模样,我想到疾病和年龄是怎样残酷无情地把一个生龙活虎的壮汉折磨成一副由衰弱到最终衰竭的躯壳的。小花猫和以前一样在旁边不停地玩耍着、咪咪地叫着——它在享受着成长的快乐和幸福,它已经快要长成大花猫了。但它不会知道:眼前这个孱弱的生命就要终极,这个它白天黑夜都相依相偎、形影不离的伴侣,不久就会离它远去了。
我想:眼前这个就像将要枯竭的油灯在风中摇摆着的火苗一样随时可以熄灭生命之光的人——我的父亲,他过去是多么强大呀!谁能相信他过去是从来不叫苦叫累的?谁能相信他过去是本队出名的三个大力士之首?谁能相信他年轻和中年时是从不生病的?谁能相信他在虚报浮夸欺骗上级的年代,就是用强健的身躯抵挡着批斗的压力顽固地说着实话的?
为父亲洗完澡,我慢慢为他穿上姜黄和蓝色相拼的红蜻蜓牌夹克,这是他为数不多的好衣服之一。我知道:父亲在世的日子已经很短了,就让他穿着这件衣服去另一个世界吧。
父亲睡着后,我拿出父亲的5件布质对襟寿衣——这是妹妹高群华几年前为他准备的——一件件穿在自己身上重起来,又找出父亲压在床单下面的“红太阳”,拿出4张崭新的,每张都用一张钱纸包起来,放在里面的4件短衫的衣袋里:父亲一辈子太节俭了,不能让他在阴间再过惨日子。
我还找父亲的单人像,可是找到的全是自己和下一辈的,也有全家的合影。父亲连一张单人照也没有。我们平时只图自己享受忽略了他的存在。我终于寻到一张他和母亲在几年前的合影,拿到邛崃相馆里修掉母亲的形象,只保留他的,并且放大。相框里:父亲穿着红色的短袖体恤衫和牛仔裤,留着浅浅的平头,靠坐在门前的大石头上幸福地微笑着,他双腿并拢,双手合着放在大腿中央,好像捧着两朵鲜花,他的后面是碧绿的芍药叶子和大红的花朵。他坐着的石头上洒落着红色的花瓣,这个照片我很满意。
洗澡后隔一天,我放学回家,已经5点半了,我去看看父亲,他睡着了。我给他喝酸奶,他嘴唇不动,我用吸管拨弄了几下,他开始吸吮,我趁势往他嘴里塞进两颗盐酸曲马多,他喝几口后不动了。我听见他喉管里呼隆隆的痰响,我垫了一层纸想试着帮他吸出来,但不行,我只好放弃了这个想法。前天我就听见过痰响声,但声音没有这么大、这么急,当时我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我出来热菜饭吃了,又进去看父亲。他仍然睡着,很安静。他脸色和刚才一样黑瘦,仍然是浓眉,只是口微微张开。我摸摸他的额头,有些细微的汗粘手,记得他几天前也出现过一次这样的情形。我揭开他的被子,他身上很暖和,胸膛处也有些细汗,柔软的内衣微微湿润,我突然感到情况不妙。摸摸他的胸膛,已经没有起伏,但还是很温暖;听听他的鼻子和口边,也已经没有气息,但脸上也暖和。就在刚才,父亲还喝了牛奶!但现在他已经成为古人,父亲怎么去得这样快、这样突然!我已经永远永远地失去了他!我平静地喊正在吃饭的母亲:“老父已经不在了。”母亲惊慌地跑进来,我们赶快搬来大锅和香钱银子,急急忙忙地烧在他的床前:因为我们听见人们说过:“他落气时的银钱才是真正属于他的”。我不停地为他烧钱,在空隙时间把他的衣服一件件折好包在塑料袋里——这些衣服我们早就为他洗干净了——因为父亲是不会收拾的人。母亲连忙打电话通知她的另外三个儿女来处理后事,然后放炮告知芳邻。我和刚赶到的小弟一起为父亲穿上寿衣,我们很仔细地摸摸,似乎还能感觉到他手腕处极为细弱的脉动。但他的口鼻里已经没有任何气息。我拂了两三次,才把他的嘴巴合上,因为他上下颚各有一颗错开的牙齿影响了嘴唇的闭合,最终只能帮他把嘴唇闭合成一个隶体“一”字的形状。这晚,我们轮换着为父亲守灵:曾经陪伴他的耍狗丁丁也守在他的棺材旁边,打着瞌睡最后守候它的老主人;花猫开始在他睡过的床上叫来叫去地寻觅它的伴侣。
我最不喜欢那个年轻的丧葬先生反复念叨着祭文:“人死如灯灭,若要重回万不能……”;我最不喜欢丧葬先生的回答:他也不知道能不能超度亡者,因为大家都是这么做的——他的回答无情地打破了我的幻想,让我感到永远失去的无望和万事皆空的苍凉。我倒希望人是真正有灵魂的,这样我们就可以对这个劳碌一生、受尽苦难的人寻求精神的寄托,可以补救以前没有尽到的责任,可以向着阴间缅怀他的存在和音容。我也愿意相信灵魂不灭:根据物质不灭定律可以推论,人去世以后仍然以另外一种物质的形式存在着,他的电场和磁场仍在,因此灵魂这个物质将充满整个空间——在宇宙里无所不在,在时间里万古长存——这样,父亲就没有死,他就永远在我们身边!——他只是换了一个方式存在而已——我喜欢接受这样的论断。
父亲去世后的第三天早晨,我送父亲去火化,听着婉转凄迷的哀乐声和一路时断时续的打炮声,我不由得泪如泉涌。在火化炉前,我抓住最后的机会和父亲作最后的告别:去给简单化妆后的父亲的遗体整理衣服——摸摸他口袋里的纸币还在,我就满足地退了出来。在窗外看着放了鲜花和冥钱的父亲的遗体被输送进去,火炉门就在一瞬间关闭了。在场的人开始无声地抹泪。等到一个多小时后,工作人员捧着一小包红布包着的东西交到我们的手里——这就是火化后父亲残缺不全的遗骸。唉,这人生的意义该如何定论呢?
父亲去世后,我经常给他烧些银钱,希望他在哪个世界安适宁静、丰足富裕。我更愿意能梦见他——因为我舅母曾经在父亲去世前几天梦见父亲对她说:“我要走了,我要到后面山上去”;我女儿在父亲离去的当晚也梦见他,他正在对别人讲着自己离去的故事;我小弟媳也在前不久梦见他,他身体健康,急急忙忙出去劳动;我妹妹几天前也梦见父亲还在,她还从父亲的衣兜里抓出一把钱来。不知道我伺候了他这么久,给他烧了那么些纸钱,还在他离去的床上睡过好几次,为什么他别去后就一无音讯呢?我把放在父亲坟前的照片捡回来,放在父亲睡过的屋子里,后来又放到自己的寝室里——到今天依旧一无音讯。
父亲啊,难道您是真正的永别了?难道您在宇宙中已经不留痕迹?您的灵魂应该知道:您的儿女们对您的情感是多么深厚!我们对您存在过的痕迹是多么眷念!可是您却在并非高寿的年龄驾鹤登仙而去,只留给我们将越来越淡的记忆;您的血肉之躯已经在猎猎火焰中随风飘散,只留下几片似碎未碎的白骨。随着时光的飞逝,我们将会慢慢淡化您的音容,您付出一生心血、精力和健康换来的宽敞的三合头木房子也会因为地震和土地整理而被连根撤除、消散,您的儿女们也会渐渐老去,您的坟墓也会逐渐塌陷甚至消失殆尽……您就像天地中一瞬间的过客:在黎明时分负重而来,还没有等到阳光充分地洒落在您匆匆前行的身上,一眨眼就已经消失在对面巨大而崇高的页岩里。谁还会记起您辛勤劳动着的身影?谁还会知道您晚年病重的苦难?谁还会知道您曾经的存在?但是,你的孙子们和重孙们的身形将证实您曾经存在的形象,他们耿直的品质将保留您曾经存在的性情,高何镇这些巍峨的大山将永远记录着您一路前行的足迹,山河的改变将永远见证着您曾经创造的价值!
父亲啊,您把您铁打的身体和全部的精力都贡献给了您的儿女们和新中国的建设事业!您和你们这代人曾经扛着“农业学大寨的红旗”,用自己的信心和意志永不停息地奔跑在建设社会主义这条没有终点的长跑线上;你们用自己的双手和双脚让满目疮痍的中国改变了“一穷二白”的历史,创造了“丰衣足食”的奇迹;你们用自己的智慧甚至血肉之躯,为你们的儿女们和孙子们开拓了迈向繁荣富强的宽阔道路。父亲啊,今天正在一步步地实现着的人民的富裕和社会的进步就是您和您的同辈不可磨灭的真实存在!
在陪伴父亲的最后时光里, 我回忆着和父亲一起生活过的点点滴滴,我深刻地反省了自己的不足,尽力补救着我留下的遗憾——但愿天下所有的儿女们,在极其繁忙的工作中多关心一下父亲晚年的病苦和孤寂,不要像我一样留下不可补救的遗憾;也像我一样深刻地反省一下自己的思想和行为,给给予我们生命和物资基础的父辈多些温暖——因为我深切地感知了被人称为“父亲”的人的压力和作为父亲的伟大,也体会到作为父亲好像一直不太被人重视;但也正是这代即使不被儿女们重视也一直不声不响地劳碌着的父亲们,让我们感叹着这代劳动者的艰辛、困苦、勤劳、朴实和伟大,我深切地体会到他们是万里河山的改造者和社会财富的创造者,他们终身奉献、任劳任怨,他们历尽艰险、忍辱负重,他们殚精竭虑、死而后已。
可敬可爱的父亲啊,愿仁慈的地母安息您勤劳而无私的灵魂!我可歌可泣的父辈啊,你们伟大的功绩将与大地共存,永垂后世!你们不灭的灵光已经化作天空中的点点繁星,永远照亮你们的子子孙孙、千秋万代!
高秀群于2015年11月11日
作者简介:
高秀群,女,笔名红色翎羽,四川邛崃人。汉语言文学专科生。 “四川省毛泽东诗词研究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以写诗词和散文为主,体裁涉及赋、小说、评论、舞台剧。已经出版散文集《春色无边》,和《红色翎羽文集·诗词卷》、《红色翎羽文集·新诗卷》。与成都东坡诗苑10女子合出《景苏女子词集》(其中出版词100首)。有许多诗词、散文和少数小说在报刊书籍和论坛上发表。
作者的写作风格是:
1.写现实,诉真情。
2.以诗入文,文中带诗。
3.融入社会,文以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