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爱已成往事
作者丨吴桂英
三月的春风吹醒了河流,阳光携着暖意从河对岸奔涌而来。杨柳将刚抽绿的细嫩枝条,垂在小桥两旁。金黄的油菜花,一浪推过一浪,勤劳的蜜蜂“嗡嗡”的飞来飞去,忙着从花蕊中采蜜,又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到来了。
桃花满树灼艳,随阳光爬满了他窗口,闻惯了满屋子中药的味道,此时桃花扑鼻的香味,让他无限贪恋地嗅着。“唉,也不知这桃花的香气,我能闻到几时?”他在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
从去年年底手术过后,他就一直病怏怏地在床上躺着,整日与满屋子的药味为伴。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患了啥病,妻子总不肯实言相告。但从妻子躲闪的目光里,他知道自己的病一定不容乐观。
满树桃花的绽放让院子充满了生机,他嗅着破窗而入的春天气息,忽然感觉精气神好了些。他伸手摸着床前的拐杖,挣扎着下了床,喃喃自语道:“我该去外面走走了,去看看春天,去看看她了……”多少年来,一想到她,他的心就隐隐生疼。
妻子正在院子里晾衣服,一见他拄着拐杖走了出来,大惊失色道:“你怎么起来了?你才刚吃过药,需要静躺着。”
“我想去外面走走,闷在屋子里人都发霉了,也不知这春色我能瞧上几日?”他轻声地嘟囔道。
“你这身子骨能行吗?还是我陪着你走走吧?”妻子放下手中的活,不放心地走上前来搀扶着他。
“不用,不用,你忙你的去,我这身子骨挺得住,我就想一个人走走。”他恼怒地推开妻子的手,固执地往门外走去。
妻子无奈,病人的坏脾气是不可理喻的,她只得进屋给他找了件风衣与围巾。“外面风大,小心别着凉了。”妻子细心地给他披好衣服,系好围脖。目送他渐渐远去被病折磨得瘦弱的身影,无奈地叹口气:“唉,在生的时日不多了,就由着他性子去吧。”妻子知道,他非要出门,一定是去看那个她。
他无心去欣赏路旁散发着春天气息的花花草草,也不肯停下脚步奢侈地呼吸新鲜空气,心里只想着早些见到她。借着拐杖力量的支撑,穿过几条弄堂,他的身影终于停在了她家门口。
这条路对他而言,熟悉得闭上眼睛便能走到。曾经无数个深夜,他在她门外徘徊,望着窗内孤瘦的身影,若有所思着。近在眼前的门,这让他心跳加速的门,他的手,终究还是一次又一次缩回袖子里。
站在她家门口,屏息而思。他摸摸墙缝里薄薄冰凉的青苔,再摸摸有些年份的红色老木门。他熟悉木门上的每一个斑点,犹如熟悉自己的十根手指头。“唉!”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恍然半生,不觉都已是迟暮之年了。半晌,他终于伸出双手,按响了她家的门铃。
“你来了?”她声音柔柔的,轻轻的。打开门看到他出现在门口时,她脸上的表情并不感到意外和惊奇。她知道他得了重病,她一直想前去看望却不敢去。她与他的闲言碎语曾满城风雨,她不愿让重病的他再添困扰。
“嗯,我今天感觉精神状态还好,想着出来走走,过来看看你。”见到她,他蹙着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脸如春暖花开般,写满了温柔。
她忙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瞧你,身体不舒服,还要到处乱走,像个孩子似的,真不叫人省心!”她轻轻地埋怨道。
进得屋子里,她赶紧拿来厚厚的靠垫,扶他在靠窗子的摇椅上坐下,又拿来薄毛毯,轻轻地搭在他膝盖上。走了一段路,他确实有些累了,喘气有些急了。他乖乖地坐下,安然享受着她温柔的“摆弄”。
他环顾屋子四周,那些摆放整洁古老的家具,仿佛熟悉了主人的脾性,静静地一旁候着。桌上玻璃花瓶里,百合花幽雅地绽放,淡淡香气,弥漫在屋子里。“噢,这么多年了,她对百合还是这么喜欢!”他心里暗自叹道。
她递给他一杯热奶,然后自己也端了杯热奶,在他身旁坐了下来。他们默默相视,他们浅浅相笑。她的额前,有稀稀疏疏的白发,在诉说着岁月无声。
“记得当年你一身军装,跑起来两条长辫子一甩一甩的,那样子俏皮极了。”他望着她,那眼神,还是如当年看她一样。
她如少女般羞涩地低下头,两朵红晕锦上添花地泛在洁白的脸上。“这一晃你我都老了,已记不得第一根白发是何时长出来的,岁月不饶人啊!”她有些伤感地叹道。
“这么多年,你……可有想过我?”终于,他把这积压在心底几十年的话向她问出来了。
“我常常梦到你的,每次从梦里醒来,心口就犯疼,便再也无法入眠了。”她望着窗外那盆又翠嫩了些的绿萝花,答非所问着。
“我也是这样呢”!他手摸着心口,跟着她的目光一起望向窗外。
他颤巍巍地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枚黄灿灿的军功章,“这是我当年奉命秘密去执行重任立了二等功的奖章,我本是要拿来向你求婚的,谁知?……”他顿了顿,从风衣口袋里掏出手帕,轻轻地擦了擦眼角,“我随身带了它几十年了,想着这辈子总能送到你手上……”
她神色凝重地捧着沉甸甸的军功章,百感交集。“等我在部队立了功,我一定要捧着军功章向你求婚。”这句话宛如昨日。
往事又拉回到眼前,她捧着军功章禁不住低泣起来。
他吃力地伸出手,搁在她剧烈抖动的肩膀上,叹着气:“唉,你这个傻姑娘,当初我奉军令秘密去执行重任,你为何要轻信我另攀高枝的谣言,不肯相信我等着我回来呢?”
半晌,她终于止住了眼泪,起身为他倒了杯热茶。他端起来抿了一口又放下:
“要下雨的时候,你关节还疼得厉害不?”
“嗯?”她抬起头来,诧异地望着他:“你怎么知道要下雨时我关节会疼?”
唔,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我知道你的事多着呢!
我知道你最爱喝西街那一家的豆腐花。
我知道你只穿一个牌子的衣服。
我知道你每年的生日都会去那家老面馆给自己要碗长寿面。
我知道你最喜欢喝西湖龙井。
我知道下雨的时候你就会站在窗前发呆……
“多亏儿子在省医院找熟人要来治关节的秘方,这几年,发作的时候关节疼得要轻些了。”
“那就好,那就好,年纪大了,什么毛病都找上门来了。我这身上的病,就是年轻时喝酒没有节制落下的。”他伸出右手,温柔地帮她把额前的几根头发捊到她耳边。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之前我门口经常放有西湖龙井茶叶,是你送来的?”
他没有回答她的话,他若有所思地望了望桌上的百合花。噢,淡雅的百合,犹如她皎白的脸颊。轻轻地,他的目光从百合花中移回,落到她脸上,不可置否地一笑。
他将身子往椅子里再靠了靠,整个人就这样半躺着。空气沉寂了一会,他半眯着眼睛忽然孩子气的问道:“我们那时候吵过架没有?”
“怎么没有?”想到吵架,她嘴角一扬,笑道:“每次部队节假日时,我说要去图书馆,你说要去看电影,我们每次因这个吵得不可开交。”
“那还不是每次都是我让着你,对吧?”他鼻子轻哼道。
她脸上灿烂起来了:“那倒是,每次吵架你都是无条件的认输。哦,对了,记得有一次从图书馆回来,遇见摆地摊的,你还给我买了条丝巾。”说完,她起身去房间底层抽屉里找出了那条印有百合花图案的丝巾。
“这么多年了,你还留着它?”他惊奇得差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围起来让我看看,我还从没见你围过它呢!”
丝巾色彩依然亮丽如斯,披在她盈盈一握的瘦肩上,他顿时有些晕眩。
“真美!,如仙子般的美!”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唉,我曾答应给你买一生一世的丝巾的……”忽然他又深深地叹了口气,表情又黯然了。
她嘴角掠过一丝忧伤,捂着又犯痛的心口,挨着他坐了下来。
“你孤身一人住在这里,身旁没个人照应可怎么好?你还是去和你儿子一起生活吧,这样大家都放心了。”他望着摆在厅堂上方她丈夫的遗像,心情复杂。
“我在这里一个人生活惯了,不愿去陌生的地方打扰他们的小家庭,等我老得不能动了再说……”。十多年前,她丈夫因公殉职,家里剩下她一人孤孤单单的。她数次拒和儿子一家去省城生活,固执地一人留守在这空荡荡的家里,她要守在这个城市里。
这城市里有她熟悉的花草树木。
这城市里有她习惯了的空气。
这城市里有与她相濡以沫的阳光。
这城市里有与她家隔着几条弄堂的他。
空气在淡雅的百合香气里停留,她双膝并拢,依偎在他身旁,轻轻地念叨着旧日时光。他的心,在她的如诉如泣中,恍然又回到了绿色军营里……
墙上的挂钟“嘀嗒”一声惊醒了沉默的时光,“我该走了,该回去了!又到了吃药的时间了。”他看着墙上的挂钟,缓慢地站起身来,跺了跺有些麻木的双脚。
她伸出双手,把帽子给他戴上,轻柔地帮他把围巾系好,再把风衣扣子一一扣好,轻声叮咛他:
“你不要胡思乱想,注意休息把身体养好哦!”
“嗯。”
“每天要按时吃药,好好吃饭哦!”
“嗯。”
“如果想见我就给我打个电话,我就会去看你的,你身体不舒服不要乱跑。”
“嗯。”他象个孩子似的一一顺从地答应着。
跨入门外的那一刻,他忽然转过身来,眼睛扫了扫刚刚他们坐过落满阳光的地方,然后再扫在她柔和的恬静的脸上,“小小,你,你,你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照顾自己啊……!”
“小小?”多年前他就是这么亲昵地喊着她的,她心一颤,眼泪又夺眶而出。隔了这么多年,她的小名再次从他口中喊出。
他们的双手再次紧握在一起,不停地互相摩挲着,他们彼此深情地注视着。此时,瓶中的百合香气又浓了些,温暖的阳光围了过来,圈绕在他们身边。
良久,他轻轻地抽出手,掏出手帕帮她把眼泪擦干后,转过身拄着拐杖,迈着蹒跚的步伐向门外走去。
“你路上当心些啊!你一定要按时吃药啊!”她追了出去,站在门口,目送他渐渐远去的身影,在风中叮嘱道。
他头也不回,抬起手朝后摆了摇。忽一阵风吹来,他倏地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裹了裹脖子上的围巾,情不自禁地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一个细雨绵绵的午后,她忽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是他妻子打来的。受他临终之托,他妻子平静地告诉她:他走了!
电话两端,两个女人紧握着电话筒,无言地流着泪。妻子心底对她多年的怨恨,终随着他的离去烟消云散了。
他的葬礼上,待送葬的人全部散去,身穿一袭黑裙的她,缓步走到他墓前,将一束黄菊放置他墓前。望着他笑容温和的遗像,她一脸恬静:“今日你已归云泥,我尚在红尘。愿我们重逢有期,到时我们再倚黄昏,听晚风……”
风吹得淡淡的,愁愁的,柔柔的,吹散了已燃为灰烬的、她珍藏数年的与他的合影。“去吧,随了风去吧,到你的世界里去相伴吧……”她捋了捋额前被风吹乱的发丝,喃喃细语道。

作者简介:吴桂英,70后,上饶市作协会员。喜欢想象,喜欢文字带来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