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文化十讲 第五讲 东岳大帝
李焕文
东岳大帝是泰山神,但泰山神却不一定是东岳大帝;黄飞虎是东岳大帝,但东岳大帝却不一定是黄飞虎。这句话,看上去逻辑混乱,却也陈述了一个基本事实——泰山神之身份众说纷纭。
黄飞虎是东岳大帝一说,目前最为世人所接受。一切缘于《封神演义》,黄飞虎是作者许仲琳塑造的一个人物。书中此人,“威行天下,义重四方,施恩积德,人人敬仰,真忠良君子”。死后,姜子牙封其为五岳之首、东岳泰山天齐仁圣大帝,掌管人间吉凶祸福。随着《封禅演义》的传播,后世之人大都信了。《封禅演义》成书于明万历年间,距宋真宗册封泰山神天齐仁圣大帝,过去近六百年了。此前,史料没有任何关于黄飞虎的记载。诚然,许仲琳以一己之力将黄飞虎推上帝祚。将传说中的十一位泰山神,统统挤到一边去了。
泰山神是谁?能够查证的计有:金虹氏、太昊氏、上清真人、天帝之孙,泰山王董、山图公子、圆常龙、唐臣、秦景倩、岁崇十一位。皆非无稽之谈,其中,金虹氏、太昊氏、天帝之孙确有据可查。东方朔《神异经》载:“昔盘古氏五世苗裔,曰赫天世,赫天氏(子)曰胥勃氏,胥勃氏(子)曰玄英氏,玄英氏子曰金轮王,金轮王弟曰少海氏。少海氏妻曰弥轮仙女也,弥轮仙女夜梦吞二日,觉而有娠,生二子,长曰金蝉氏,次曰金虹氏。金虹氏者,即东岳帝君也。”盘古后裔,吞日而生,门第之显赫,谁人能及?《枕中书》载:“太昊氏为青帝,治岱宗山。”《洞渊集》载:“太昊为青帝,治东岳,主万物发生”。两书都认为泰山神为太昊。太昊的名头可就大了,其系上古东夷的祖先和首领,为东方祖神,也是东方天帝。青帝亦称大嗥、太皞、大皥,以木德王,是为春皇。位在东方,主春,象日之明,世称太昊。有说青帝太昊伏羲氏即为天皇氏,为开天辟地后首位中国君主。地位尊崇,无以复加。《文献通考郊社》云:“五岳皆有洞府,上清真人降任其职。”上清真人仙秩极高,位在三清之后,五老之上。三清是元始天尊、灵宝天尊、太上老君,五老是南极观音、崇恩圣容帝、东华大帝君、玄灵斗姆元君、黄角大仙。三清之下,五老之上是四御:紫微北极大帝、南极长生大帝、勾陈上宫天皇大帝、承天效法后土皇帝地祗。上清真人位高显赫,显而易见。《博物志》云:“泰山,一曰天孙,言天帝之孙也。”《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亦云:“泰山乃群山之祖,五岳之宗,天帝之孙,神灵之府也。”天帝之孙何以隐其名,是天帝的名头大吗?应该是。天帝即昊天上帝,又称皇天上帝、上帝、老天爷,历朝历代均以最高神明之位祭祀。天帝主宰自然和下国,日、月、风、雨、雷、电随侍,供其差遣。天帝把泰山分封给自己的孙子,他人不应说啥。一定是跪地高呼:“天帝圣明!”山图公子、圆常龙、唐臣、秦景倩、岁崇,这五位泰山神,亦有出处:山图公子见于唐代《天地宫府图》;圆常龙、唐臣见于汉代纬书《龙鱼河图》;秦景倩、岁崇见于《神异典》。虽无大名,却也绝非碌碌无为之辈,否则,沾不上泰山的边。
黄飞虎横空出世,夺了帝位,有人不忿,讥讽许仲琳是个大忽悠,究其实质也是看不起写小说的。许仲琳知道了,大约也是一笑嗤之。东方朔的《神异经》不是小说?《博物志》不是小说?《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不是小说?《枕中书》、《洞渊集》倒是你们道教的典籍,如果是真的,太昊大帝还能让上清真人、山图公子、圆常龙等人出头?包括黄飞虎。《文献通考》倒有权威,弄了个上清真人做了泰山神,至今让人不辨真伪,上清真人是谁?只怕道教的门徒也未必对得上号。至于那个山图公子,不是司马承祯一人杜撰吗?你们自家人承认的也不多啊!还有你们那泰山王董,连名字也不让人知道,情何以堪!说来说去,不也是墙上画图吗?或者,许仲琳憨厚地笑笑,自嘲道:“皆是无稽之言,徒增笑耳!”许仲琳若果有此言,倒真令人佩服。他大约心里也是不服气的。虽说同为虚构,但其《封禅演义》却能称得上卓然传世了。不然,东岳庙天贶殿里那个位子,还轮不到黄飞虎。
要看透这十一位泰山神的前世今生,须了解远古先民们的认知架构。大致可分物质和精神两个层面,物质层面与当今之差异留给考据家吧,我们只需晓得,先民与我们,在人性上大抵是相同的即可。其实,自从人类走出蒙昧的沼泽,人之为人,本性并没有多少变改。所以,古今迥异的是精神层面,在先民们的精神世界里,神、仙、鬼、魂、魄,占据了重要位置。何谓神?引出万物者也。即天神。《易·系辞》云:“阴阳不测之谓神。”系指天神之能为。何谓仙?长生不老,升天而去之谓也。何谓鬼?鬼,归也,人死为鬼。何谓魂?人之精气曰魂,阳气也,魂去尸留。何谓魄?附形之灵,阴神也,魂消魄散。魂与魄难分辨,有人写有千字长文,亦是不知所云。还是古人智慧,留下一个成语——魂飞魄散,为其作了最好的注脚。只有洞见神、仙、鬼、魂、魄之底蕴,才能进入古代先民们的精神世界。
神,归根到底还是人创造的。因为无知,先民们把恐惧和期盼,以跪地磕头的形式,天上画饼,求来了神。
天帝,系中国神话之最高主宰,先民们认其统御诸天万界。名列第一位。之后,虽名称有变,实质未变。秦统一后,祀青帝、白帝、炎帝、黄帝,及至西汉,又加入黑帝,称五方上帝。自东汉始,以太一为至高,凌驾于五帝之上。后儒家兴盛,昊天上帝取代一切,作为最高神灵,为历代王朝正统祭祀,直至清朝灭亡。昊天上帝又名玉皇大帝,据说这与一位皇帝有关,让你猜是谁,押注宋真宗准没错。不是他,还能有谁?话说宋真宗做了一梦,见到了玉皇大帝云云。道教据此尊称昊天上帝为玉皇大帝。祀奉其为本教地位最高、职权最大之神。统管三界、十方、四生、六道之一切祸福。并为其拟定了身世:玉皇大帝,名叫张友人,正月九日诞辰,系光严妙乐国王子,后舍弃王位,于普明香严山学道成仙。后群雄逐鹿,张友人苦历一千七百五十劫,终于取得胜利,统一天堂。元始天尊秘授张友人赤字玉文,遂开天执符,主承太上无极大道法旨,含真御历。后吴承恩将其写进《西游记》,玉皇大帝随着《西游记》的传播,而家喻户晓。《西游记》与《封神演义》,玉皇大帝与东岳大帝,吴承恩与许仲琳,何其相似乃尔。玉皇大帝始于北宋,至少是可以这样讲的,若要深究起来,泰山神始于秦汉,玉皇大帝的资历倘不如泰山神,何来天孙一说?自然不必当真了。
天帝还不是神仙的时候,夏朝奉祀伏羲、神农、黄帝,殷商奉祀帝喾,皆称天帝,本来天帝是先民们对部落领袖的尊称,伏羲、神农、黄帝、颛顼、帝喾、唐尧,大禹、帝喾,在历代先秦史籍中悉被尊称天帝。直到昊天上帝走上祭坛,为国家奉祀之后,他们便不能称为天帝了。《隋书·礼仪》云:“五时迎气,皆是祭五行之人帝太皞之属,非祭天也。天称皇天,亦称上帝,亦直称帝。五行人帝亦得称上帝,但不得称天。”不知这些大约真实存在过的先贤圣主,泉下有知,该作何感想?不肖子孙是一定要骂的。
说了这么多,提一个问题:金虹氏、太昊氏、上清真人、天帝之孙,泰山王董、山图公子、圆常龙、唐臣、秦景倩、岁崇、黄飞虎,这十一位泰山神,信哪一个?我信黄飞虎。是何道理?没道理。最初听说的泰山神就是他,后来看过《封神演义》,上出说的也是他。现在即便那十位泰山神都比黄飞虎合适,也没必要换了。
不论他们谁是泰山神,都是因为泰山而被奉祀,上至帝王,下至百姓,几千年来,无一不把对泰山的信仰和期盼,虔诚地倾注于他。由此,在其身上,便存了历朝历代的政经投影,故而,将其一一剖析呈现,便有了几分意义,甚或对于探索中华文化传承之脉络,也是不无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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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最原始的崇拜应是太阳崇拜,紧随其后的是大山崇拜,泰山巍峨高峻,耸立天东,因应日出东方,故泰山崇拜之肇始便有太阳崇拜的影子。这一点,大汶口的“日月山”符号可资佐证。泰山又被认为系万物所交代之处,加之位于海岱文化之中心,故被赋予“主生”之神灵,便是顺理成章之事。随着黄帝、颛顼、帝喾、尧、舜,这五位杰出的部落首领,先后祭祀泰山,泰山便一步一步地走上神坛。“黄帝、颛顼、帝喾、尧、舜”合称史前五帝,他们处于公元前2700年至公元前2100年间,这个年代称为史前时代,关于史前时代,考据与考古,几近停滞,盖因年代太过久远,却不妨揣度一下:史前时代,昊天上帝和泰山神,至少轮廓概念已经有了,或者有了,却不叫昊天上帝、泰山神。五帝祭祀泰山,奉祀的是昊天上帝,而不是泰山神。事物的滥觞最接近本真,五帝哪一个不是天纵多能,断不至于将泰山与昊天上帝,泰山神与泰山互相混淆。今世之人,可以分不清神与仙,鬼与怪,魂与魄,但不应将泰山神与泰山视为一体,因为泰山神不能代表泰山,更不是泰山的化身。不管泰山神是黄飞虎,还是金虹氏、太昊氏、上清真人、天帝之孙。史前时代,人们想像中的泰山神是“人身龙首”,这大约是上古先民们生命体验的影射,他们心目中的泰山神,不仅统驭万兽,还高人一等,故有此形。《庄子》记有“肩吾”为泰山神,经后世考据,“肩吾”外形酷似一三岁大猪,兼具人形。至于“肩吾”与“人身龙首”,在五帝祭祀泰山时,是否配祀昊天上帝,若配祀,是画像还是塑像,则就不得而知了。但可以肯定的是,在史前时代,泰山神已被赋予了主生之神职。“生生不息”是个人及族群的根本诉求,这也正是泰山信仰的核心及根基。因此泰山在史前时代,不但成为先民古人们心目中的神山,也是各个部落酋长们心目中的神山,无不信崇有加。
《尚书·舜典》载:“岁二月,东巡狩,至于岱宗,柴望秩于山川。”所谓“柴”,便是燔柴祭天,“积薪于焰上,而取玉及牲置柴上烧之”。所谓“望”,便是望祭山川。这应是封禅的肇始。泰山是舜取得帝位后,登上的第一座大山,不啻以此诏告天下,一个新的王朝诞生了。至于由此生发出,受命于天,新旧相代,邦固民安,那是做臣子的事了,还有那友邦来贺,亦是不能不提。这份荣光,自然归于泰山。随之,泰山便有了另一个神职——代天授命,邦泰民安。
舜帝祭祀泰山,后世帝王大多效法。无疑泰山祭祀成为后世朝代“礼”之核心。夏禹上承虞舜,“礼”沿袭“五帝”,“殷因于夏礼”,“周因于殷礼”,故而三代祭祀与东方文化的渊源颇深。《史记》有云:“古者封泰山禅梁父者七十二家。”有史料文献可查证者十二家:无怀氏、伏羲氏、神农氏、炎帝、黄帝、颛顼、帝喾、尧帝、舜帝、禹帝、汤帝、周成王。可见,上古帝王对泰山的尊崇、祭祀从末间断,长达数千年,从而为泰山信仰注入了崇高,进而使泰山走上圣坛。其标志是,为帝王泰山封禅设置了苛刻的条件:一是国家统一,功至天下;二是德洽于民,惠及四方;三是天降祥瑞。此乃天下共识。泰山信仰之崇高,由此可见。有两件事情,从反正两面,可资佐证。齐桓公霸业即成,会诸侯于葵丘,而欲泰山封禅。管仲以十二帝王皆受命然后得以封禅,委婉劝阻。桓公道,寡人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诸侯莫违我。昔三代受命,亦何以异乎?管仲因设之以事,谏曰:“古之封禅,鄗上之黍,北里之禾,所以为盛;江淮之间,一茅三脊,所以为藉也;东海致比目之鱼,西海致比翼之鸟,然后物有不召而自至者十有五焉。今凤凰麒麟不来,嘉谷不生,而蓬蒿藜莠茂,鸱枭数至,而欲封禅,毋乃不可乎?”于是桓公乃止。季氏旅于泰山,子谓冉有曰:“女弗能救与?”对曰:“不能。”子曰:“呜呼!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
祥瑞令齐桓公不得不放弃泰山封禅,同样是祥瑞,逼得秦始皇,附会秦文公猎获的“黑龙”,逼得宋真宗装神弄鬼,伪造“天书”,贻笑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何也?唯其崇高,泰山已走上圣坛矣。或曰,《礼记王制》云:“天子祭天地,诸侯祭五祀。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五岳视三公,四渎视诸侯。诸侯祭名山大川之在其地者。”说得没错,此乃夏殷之制,周因于殷礼,一以贯之。五岳视三公,此五岳皆指其山神,而非五岳自身。故而,是泰山神视三公,而非泰山。
到了西周,泰山神继续拟人化, “人身龙首”与“肩吾”退下,“尸”登场。《白虎通》载:“周公祭泰山,周召公为尸。”召公为尸,代表泰山神受祭,合于“五岳视三公”之义。至战国,“尸礼废而像事兴”,尸祭泰山自然消停,偶像祭祀登台。以塑像代神祇,殷商时代既已有之,或以金塑像,或以泥塑像,或以玉雕像,或以石雕像,或以木雕像,不一而足。故而,两者并存久已,尸礼既废,像事独存。至于那时的泰山神,是金塑还是玉雕,无从考据,大约不会是泥塑的吧。
先秦以犬、鱼血祭泰山,受祭者是泰山神,以犬作毛物牺牲,用鱼血涂抹祭祀器具。希望以此使泰山神得享祭品之香气,一秉虔诚。只是颇有些茹毛饮血的意境。
先秦时期,泰山从神坛到圣坛,集神秘与崇高于一身,泰山信仰以其“生生不息”和“邦泰民安”深入人心,并为王朝所倚重。王者取得政权,祭祀泰山以告成功,不啻诏告天下,受命于天。唯天子祭泰山,成为天下共识。
自秦以降,计有秦始皇、汉武帝、汉光武帝、唐高宗、唐玄宗、宋真宗六位皇帝泰山封禅,跨度一千二百余年。封禅,亦即祭祀天地。与泰山神基本无涉,这一点,看一看宋真宗泰山封禅,便能明了。《宋史》载:“辛亥,享昊天上帝于圜台,陈天书于左,以太祖、太宗配。帝衮冕奠献,庆云绕坛,月有黄光;命群臣享五方帝诸神于山下封祀坛,上下传呼万岁,振动山谷。降谷口,日有冠戴,黄气纷郁。壬子,禅社首,如封祀仪。”宋真宗到底没有让泰山神替了昊天上帝,可见他并不糊涂。然而,泰山神终究是泰山神,却也颇为受益,尽享历代帝王之崇祀:
隋文帝下诏为泰山神雕铸灵相,图写真形,率土瞻仰,敢有毁坏、偷盗神形者,以不道论。此举不啻宣告,朝廷肯定了泰山神人格化偶像致祭。从而推动泰山神走出人格化的重要一步。唐玄宗泰山封禅,敕封泰山神“天齐王”,申明“礼秩加三公一等”,这样泰山神的人格化得到了朝廷的背书。有宋一朝,泰山神更是炙手可热,祥符元年(1008),宋真宗泰山封禅,礼毕诏封泰山神“仁圣天齐王”,后于祥符四年(1011),加封泰山神“天齐仁圣帝”。并敕天下建神祠。到了元朝,封无可封,元世祖便在仁圣帝前,加了“大生”二字,所强调的无非是“大德曰生”、“化生万物”一类的陈词。实有画蛇添足之嫌。
泰山神的人格化还表现在其庙宇的嬗变以及其家族的构建。秦已起庙奉祀。今之岱庙,始建于汉,至唐,殿阁辉煌。宋真宗泰山封禅,大加拓建,始成皇家规制。城堞高筑,气势磅礴,俨然帝王宫阙。东岳大帝端坐大殿正中,塑像巍峨高大,头顶冠冕,身着衮袍,手持圭板,肃穆端庄。据载,汉朝时,庙内泰山神已有夫人之设,至唐,泰山神有五子、七子之说,三太子炳灵名显于世,唐明宗封其为“威雄将军”。祥符四年(1011),宋真宗诏封泰山神夫人为“淑明后”,与泰山神同享国家祭祀。元符二年(1099),宋哲宗诏封东岳天齐仁圣帝长子为祐灵侯,次子为惠灵侯,四子为静鉴太师,五子为宣灵侯。原因竟是,民间盛传泰山神有五子,惟第三子封炳灵公,其余诸子并无名爵,故有是诏,以本言路。真乃咄咄怪事!至此,泰山神的家族构建完毕。泰山神的诞辰也确定了,三月二十八。
随着泰山神人格化的进程,其职司也在不断变化 。由最初的“主生”“邦泰民安”,到后来之延年益寿、长命成仙、福禄官职、贵贱高下、生死之期、鬼魂之统,可谓洋洋大观。
泰山神自诞生之日,便继承了人们赋予泰山的神灵——“生生不息”、“邦泰民安”,此乃泰山信仰的根本,亦是泰山神信仰的根本。之后的职司,大多由此衍生,且多有民间主导,道教尤甚。
秦始皇、汉武帝泰山封禅,便是受了道教的前身——方仙道的劝言:“见之以封禅则不死,黄帝是也。”;“上封能仙登天矣。”;“封禅者,合不死之名也。”秦始皇、汉武帝泰山封禅后,皆去东海寻仙,以求长生。汉武帝八次来泰山,关于寻求长生之目的,毫不避讳。《岱览》载:“武帝于太始四年(前93)所铸一鼎,其鼎铭曰:‘登于泰山,万寿无疆,四海宁谧,神鼎传芳。’”对于百姓,没有什么比皇帝的言行更具示范意义,何况是人人关心的头等大事——长生不老。可见当时,“登泰山,以求长生”天下尽知。西汉《太山镜铭》有云:“上太山,见神仙。食玉英,饮醴泉。驾蜚龙,乘浮云。宜官秩,保子孙。寿万年,贵富昌,乐未央。”这应是当时,上至朝廷,下至黎民,对泰山的期盼。所有这一切,理所当然地投射到泰山神身上。百姓表达尊崇的方式是走进泰山庙,跪在泰山神的像前,献上贡品,虔诚叩头。谓之庙祭。秦汉时期,泰山祭祀分为坛祭和庙祭,坛祭为皇家专属,百姓不能染指。关于泰山的庙祭,皇家祭祀的是泰山,百姓祭祀的是泰山神。在百姓的眼里,泰山神无疑是泰山的化身。
两汉时期,随着“魂归蒿里”的共识达成,关于冥府的构建随之完成。冥府即阴间,阴间指地下,与人间相对应。古语云:“死人行阴,生人行阳。”“生人上就阳,死人下归阴。”“上天苍苍,地下茫茫,死人旭阴,生人归阳,生人有里,死人有乡。”是之谓也。
《张叔敬瓦缶丹书》:“熹平二年十二月乙巳朔十六日庚申,天帝使者告张氏之家、三丘五墓、墓左墓右、中央墓主、冢丞冢令、主冢司令、魂门亭长、冢中游徼等:敢告移丘丞墓柄、地下二千石、东冢侯、西冢伯、地下击植卿、耗里伍长等:今日吉良,非用他故,但以死人张叔敬薄命蚤死,当来下归丘墓。黄神生五岳,主死人录,召魂召魄,主死人籍。生人筑高台,死人归,深自埋。眉须以落,下为土灰。今故上复除之药,欲令后世无有死者。上党人参九枚,欲持代生人,铅人持代死人。黄豆瓜子,死人持给地下赋。立制牡厉,辟除土咎,欲令祸殃不行。传到,约束地吏,勿复烦扰张氏之家。急急如律令。”这是一镇墓文,类同“地券”。1935年出土于山西,熹平二年是公元173年。文中“墓左墓右、冢丞冢令、主冢司令、魂门亭长、冢中游徼、地下二千石、东冢侯、西冢伯、地下击植卿、耗里伍长”皆是冥府官吏,与阳世之官秩基本一一对应,乃以人世官秩差拟冥官。可见,汉代民众的心里,冥府与阳世并无不同,只过阴与阳、死与生、地下与地上的区别而已。
学者认为:“泰山为冥府之中枢所在,而蒿里则是死人聚居的地方。”;“前者相当于汉之都城,后者则相当于汉之乡里(乡民聚居地)。”;“汉世的地下世界,当以泰山神为主。”;“汉世的冥官大抵皆仿自汉世的制度而来。”一言以蔽之,冥世乃阳世在阴间的投射。那么,谁是阴间的皇帝,自然非泰山神莫属。
泰山神辖冥府“治鬼”,主要手段是“生死薄”的注录,多以“镇”为主,与佛教之惩罚迥异。究其实质,与汉代的冥世设定有关——鬼世与人世相同:行商游贩、驾车出行,斗鸡走狗,田猎垂钓,笙歌宴饮,舞乐百戏,一如阳世;夏耕冬藏,皇粮国税,一样不少;冥吏衣装,悉如世人,难分彼此。俨然一幅市井百态俗世绘。不需要个个过堂,逐一审判。佛教传入中国,直接将泰山治鬼与其地狱设定融为一体,甚至在经文中,直接将地狱译为“太山”,由此“太山”成了“地狱”的代名词,与天堂对应。地狱设有十殿,由十殿阎王统领:第一殿秦广王、第二殿楚江王、第三殿宋帝王、第四殿仵官王、第五殿阎罗王、第六殿卞城王、第七殿泰山王、第八殿都市王、九殿平等王、十殿转轮王。泰山神居于第七殿,号称泰山府君,司掌热恼地狱,又名碓磨肉酱地狱,另设十六小地狱。地狱以阎罗王为长,类人间天子,泰山府君类尚书令。此说始于唐代,与泰山神的地位相符。道教参照佛教地狱设定,加以改良,十殿阎王改称“地府十王”,以宫分殿,泰山王列第七宫:泰山玄妙真君世称泰山大王,拷定因缘,校量罪福。上帝命佐理北阴,昼居东岳,夜入冥府。凡阳世取骸合药、离人至戚者,发入此狱。再发小狱。受苦满日,转解第八殿,收狱查治。又,凡盗窃、诬告、敲诈、谋财害命者,均将遭受下油锅之刑罚。可见道教已将泰山神纳入麾下,称泰山玄妙真君。其身份与“天齐王”大抵相称。
到了宋代,泰山神被封为“天齐仁圣帝”之后,民间始称东岳大帝,地狱冥府遂有“七十五司”之说,系东岳大帝治下的阴曹地府之审判机构。东岳大帝治下冥府设有三曹、六案、七十二司:
三司:判所隶司、判磨勘司、判都察司;六案:判悯众案、判苦楚案、判忤逆案、判保刑案、判功德案、判注生案;七十二司:天曹司、举意司、速报司、阴谋司、恶报司、门神司、忤逆司、山神司、毒药司、飞禽司、精怪司、土地司、僧道司、子孙司、曹吏司、城隍司、注福司、看经司、水府司、放生司、较量司、还魂司、杀生司、发汗司、促寿司、陈状司、推问司、贵贱司、掠剩司、照证司、堕胎司、孤魂司、疾病司、昧心司、长寿司、斋戒司、地狱司、官员司、鬼魅司、医药司、功德司、忠直司、孝顺司、山林司、水怪司、财帛司、金桥司、银桥司、刑戮司、失魄司、注死司、法仗司、枉生司、送生司、平等司、鳏寡司、走兽司、贫穷司、失魂司、仁义司、枉死司、减福司、增福司、送病司、法生司、丝蚕司、索命司、风雨司、注禄司、五谷司、六道司、勾愿司。
诸司所设,无所不包。世间善恶,对应着阴间的吉凶祸福,冥府自有公断。清《泰山志》有云:“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积善降之百祥,积不善降之百殃。为善降祥,为恶降殃,善恶之报,其在斯焉。”诚哉斯言。
上至帝王,下到百姓,除了生死,都是小事。人们将“主生”“断死”赋予了东岳大帝,至于“司人万福,赏官赐爵,兼注贵贱之分、长短之事。”充其量,只是一个添头罢了。不遑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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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一直反对庙祭泰山,南宋理学家陈淳有言:“大凡不当祭而祭,皆曰淫祀。淫祀无福,由脉络不相关之故。后世祀典,只缘佛老来,都乱了。如老氏设醮,以庶人祭天,有甚关系?如释迦亦是胡神,与中国人何相关?假如忠臣义士、配享元勋,若是己不当祭,皆为外神,皆与我无相干涉。自圣学不明于世,鬼神情状都不晓,如画星辰都画个人,以星君目之,如泰山曰天齐仁圣帝,在唐封为天齐王,到本朝以东方主生,加仁圣二字封帝。帝只是一上帝而已,安有五帝?岂不僭乱!况泰山只是个山,安有人形貌?今立庙,俨然垂旒端冕,衣裳而坐,又立后殿于其后,不知又是何山可以当其配,而为夫妇耶?人心迷惑,一至于此。据泰山在鲁封内,惟鲁公可以祭,今隔一江一淮,与南方地脉全不相交涉,而在在诸州县皆有东岳行祠。此亦朝廷礼官失讲明,而为州县者不之禁。蚩蚩愚民,本不明理,亦何足怪。”
陈淳的批判颇有道理,代表了儒家之立场。人格化、偶像化庙祭泰山,令民众将泰山神认作泰山的化身,实谬采虚声。朝廷大力引导,更是荒谬。朱元璋大抵看得明了,索性一道诏书,去了泰山神的所有封号。诏云:“磅礴东海之西,中国之东,参穹灵秀,生同天地,形势巍然。古昔帝王登之,观沧海,察地利,以安民生。故祀曰泰山,于敬则诚,于礼则宜。自唐始加神之封号,历代相因至今。曩者元君失驭,海内鼎沸,生民涂炭。予起布衣,承上天后土之命,百神阴佑,削平暴乱,正位称职,当奉天地、享鬼神以依时,统一人民,法当式古。今寰宇既清,特修祀仪。因神有历代之封号,予详之再三,畏不敢效。盖神与穹同始,灵镇一方,其来不知岁月几何。神之所以灵,人莫能测。其职受命于上天后土,为人君者何敢预焉!予惧,不敢加号,特以东岳之神名其名。依时祀神,惟神鉴之。”说得理直气壮,合情合理,并立《去东岳封号碑》于岱庙,铭之其上,诏告天下。后人揣度原因有二:一是朱元璋出身寒微,心里自卑,二是,朱元璋早年出家,做过和尚十余年,骨子里崇佛抑道。大概都是想多了,到了朱元璋这个份上,做事从来不讲道理,只看需要不需要,如果需要,他给东岳大帝跪下,没有任何问题,问题是他不需要。宋朝封了泰山神大帝,依然没有阻挡住元朝南下的铁骑,元朝再加上“大生”二字,不一样被他朱元璋拿了。也许,正因为朱元璋做过和尚,才晓得那一尊尊塑像的根底,权衡之下,还是把东岳大帝的封号去了的好。如果需要,便再加上,还不是朕说了算!可见,“君权神授”只是个幌子,“神权君赐”才是真的,也许朱元璋此举只是为了夸示“朕即天下”而已。其实,历代帝王本来便是将泰山神视如臣下,“王”也罢,“帝”也罢,只是一份赏赐而已。唐玄宗敕封泰山神“天齐王”时,与封赐内外官同台进行,毋需赘言,也许唐玄宗此举,与朱元璋如出一辙。
朱元璋虽然去了泰山神的封号,却未依郊祀形制,变神形撤神像,仍是偶像庙祭,且形制不变。朱元璋在位期间,共五次遣使致祭泰山神,果如其言,依时祀神,倍加尊崇。
泰山神不代表泰山,更不是泰山的化身,朱元璋能不明白?这也应是他敢于撤消其封号的一个原因。观那百姓朝山进香,如何分得清,到此为止吧,一切尽在不言中,香会的一面面旗子上,书有“国泰民安”四个字,这样就好。谁说宋真宗糊涂啊!
泰山不需要谁来代表,振去所有光环,依然是山岳丛林中的伟丈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