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文化十讲 第六讲 碧霞元君
李焕文

数百年来,泰山最风光的神仙是老奶奶,多风光?今人不见,只有去古籍里寻了。
明于慎行《登泰山记》云:“若三、四月,五方士女,登祠元君,以数十万。夜望山上篝灯,如聚萤万斛,左右上下,蚁旋鱼贯,叫乎殷赈,鼎沸雷鸣,弥山振谷,仅得容足之地以上。”清李榕《姚别驾总巡泰山记》云:“泰山绝顶,有神祠曰天仙玉女碧霞元君。岱岳毓神,上通乾象,英灵丕应,理或然也。远近持瓣香徽福於神者,肩摩毂击,岁常数十万人,至则罗拜欢呼,竞以财献,动以数万计。”
盛况空前,犹在眼前。明张岱有言:“元君像不及三尺,而香火之盛,为四大部洲所无。”可见此言不虚。
老奶奶就是碧霞元君,百姓平素都是叫老奶奶,譬如泰安人常说:“咱有老奶奶保佑。”“相信老奶奶!”“老奶奶不会不管我们。”热爱之情,溢于言表。有明以前,老奶奶寂寂无闻,发达了,也不过是明朝中叶的事,距今只有五六百年。老奶奶声名显赫,名号、身世按说应能说得清楚,但也颇不容易。
关于老奶奶的名号、身世,广为流行的一种说法是始于宋真宗泰山封禅。马端临《文献通考》有云:“泰山玉女池在太平顶,池侧有石像。泉源素壅而浊,东封先营顿置,泉忽湍涌;上徙升山,其流自广,清泠可鉴,味甚甘美。经度制置使王钦若请浚治之,像颇摧折,诏皇城使刘承珪易以玉石。既成,上与近臣临观,遣使砻石为龛,奉置旧所,令钦若致祭,上为作记。”可见,之前此地已有庙宇祭祀玉女,只不过年久毁损罢了。后世云,宋真宗敕建“昭真祠”,遣使致祭,号“圣帝之女”,封“天仙玉女碧霞元君”。经学者考证,建“昭真祠”是真,且是碧霞祠之前身,封其为“天仙玉女碧霞元君”,则是附会。皇帝昭封玉女,《宋史》全无记载,于理不通。但是,玉女石像可以视为碧霞元君信仰的肇始。
宋元两朝,被供奉于昭真祠内的泰山玉女,一真寂寂无闻,更无“碧霞元君”一说,至于那些寻章摘句式的考据,不管力主“碧霞元君”始于唐,还是始于宋,都无须理会。倒是元初张志纯扩建昭真祠,值得一提。《泰安阜上张氏先茔记》云:“自绝顶大新玉女祠,倍于故殿三之二,取东海白玉石为像如人焉,一称殿之广袤。”昭真祠随即更名昭真观。此举表明,泰山玉女信仰,已被纳入道统。其职司为授人子嗣,信众多为女姓,正与泰山主生契合,得其所哉。与此同时,泰山玉女被认定为东岳大帝之女,道教此举,可谓用心良苦。泰山玉女进入泰山神家族,地位骤升,香火自然不成问题。
“碧霞元君”取代“泰山玉女”,有据可查始于明初,依然不见皇封,故而应为道封。彼时,朱元璋去了泰山神的封号,虽然仍沿用偶像庙祭形制不变,但在老百姓的眼里,去了封号便是不相信了。皇帝都不相信了,泰山神还灵验?故而,东岳大帝信仰急剧降温与碧霞元君信仰迅速传播,相继而至。关于碧霞元君的身世,亦是纷至沓来。其为东岳大帝之女一说,似乎被人忽略了。有人竟然欲从李白《泰山吟》一诗中,探寻碧霞元君的身世,颇为可笑。有说碧霞元君是黄帝所遗之女,有说碧霞元君是华山玉女,其依据多是《神异典》一类,真与假,自是不必探究。最终,碧霞元君是石敢当女儿一说,广为流传,深受百姓喜爱。
话说,徂徕山下桥沟村,有一农夫叫石敢当,种地为生,虽家境贫寒,却为人耿直,颇讲义气。石敢当没有儿子,只有三个女儿。大姑娘、二姑娘出嫁后,家中剩下三姑娘。三姑娘心灵手巧,勤劳善良,深受村民喜爱。见父母日渐年迈,三姑娘便上徂徕山砍柴,挑到集上卖,赚些零钱补贴家用。某日,砍柴遇雨,返回途中迷了路,三姑娘着急之际,一位老奶奶突然现身,将她领进一座山洞避雨,山洞就是老奶奶的家。自此,三姑娘上山砍柴,便常常看望老奶奶,顺便帮老奶奶打扫打扫山洞,提提水,有时带些吃食,有时送些干柴。年长日久,三姑娘同老奶奶感情日渐深厚。一天,老奶奶对三姑娘说:“你是个神仙,徂徕山让你压下了三尺,不能在这儿待了,去泰山吧,那里还缺个当家人。三天后,姜子牙奉天庭之命确定泰山主人,你争一争吧。”随即告诉三姑娘夺取泰山的法子,三姑娘依计而行,果然成功。这位三姑娘就是碧霞元君。
这个故事,老百姓之所以喜欢,大概是因为觉得三姑娘是自己人吧。道教却不认同,自有一番说教:“玉女者,天仙神女也,黄帝时始见,汉明帝时再见焉。《玉女卷》云:汉明帝时,西牛国孙宁府奉符县善士石守道妻金氏,中元七年四月十八日子时,生女名玉叶,貌端而性颖,三岁解人伦,七岁辄闻法,尝礼西王母。十四岁,忽感母教欲入山,得曹仙长指,入天空山黄花洞修焉。天空盖泰山,洞即石屋处也。三年丹就,元精发而光显,遂依于泰山焉。泰山以此有玉女神。”道家用心可谓良苦,基于民间传说,进行改造,为碧霞元君量身定制了一副行头——师出名门,兼具灵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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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霞元君信仰甫一崛起,便被批为“淫祀”,何谓淫祀?不合礼制、不当祭、妄滥之祭,是谓淫祀。明工科都给事中石天柱曾上书朝廷,阻止修缮碧霞祠,言祀典惟有东岳神,无所谓碧霞元君者。淫祀非礼,不可许。明《五杂俎》有云:“泰山之称雄於江北,亦无佛处称尊耳。齐鲁之地,旷野千里,冈陵丘阜,诧以为奇,而岱宗巍然,障大海而控中原,其气象雄伟,莫之与京,固宜为群岳之宗也。又岱为东方主发生之地,故祈嗣者必祷于是,而其后乃传会为碧霞元君之神,以诳愚俗。故古之祠泰山者,为岳也;而今之祠泰山者,为元君也。岳不能自有其尊,而令它姓女主偃然据其上,而奔走四方之人,其倒置亦甚矣!”斯言不啻正统祭祀一派的宣誓,其对于源于民间祭祀的碧霞元君信仰,批判、阻止成为必然。
显然民间祭祀的推动者是道家,正统祭祀自然非儒吏莫属,两者之间的争斗,自明洪武三年(1370),朱元璋下诏去“东岳天齐仁圣帝”之封号始,至清乾隆三十五年(1770),御制《重修碧霞元君庙碑记》出世,昭告天下,碧霞元君之祀列入国家祀典,整整四百年。其间,明清两朝,诸位皇帝,夹在两者之间,左右为难。道家一味地迎合,儒吏竭尽所能地讲道理,皇帝心里大抵认同淫祀一说,但民心可用,不得已,只有做而不说罢了。
明英宗正统十年(1445),山东济南府泰安州道正司全奏:“东岳泰山有昭真等宫观,俱系历代古迹神祠,年久损坏,乞赐修葺。”得到朝廷恩准。至少说明,上意已默许碧霞元君之祀进入国家祭祀之列。明宪宗成化十九年(1483),御赐匾额“碧霞灵应宫”,碧霞元君之祀进入国家祭祀又近了一步。明孝宗弘治十六年(1503)正月,遣御马监太监苗逵,致祭碧霞元君。此举标志着碧霞元君之祀正式列入国家祀典,就差公开昭告天下。然而,及至那只靴子落下,是263年以后的事了。估计儒吏也是没有办法了,只能退而求其次,只要不公开列入国家祀典就好。当然,道理还是要讲,可皇帝有一万个理由等着他们,金銮殿上,一来一往,点到为止,最是恰到好处。如若执迷不悟,让皇帝看出尔等是谏君卖直,那是要打板子的。道家不达目的不罢休,明万历四十二年(1614),御马监太监张忠、全真道士周玄贞仝奉旨铸铜钟、铜碑各一,赠于碧霞祠。其钟铭有《太上老君说天仙玉女碧霞护世弘济妙经》,云:“太上老君说天仙宝号,志心皈命礼志心皈命礼,泰山顶上,东岳内宫,曩时现玉女之身,根本即帝真之质。应九炁而垂慈示相,冠百灵而智慧圆融。行满十方,功周亿劫,位镇天仙之号,策显碧霞之封,统岳府之神兵,掌人间之善恶。巡声赴感,护国安民。大圣大慈,至孝至仁。天仙玉女,广灵慈惠,恭顺溥济,保生真人,护国庇民,弘德碧霞元君。”可见,道家已将碧霞元君视为泰山之正神,泰山神之职司,悄然易手。万历四十三年(1615),太后目眚,帝遣内官铸于泰山,又发帑于碧霞祠内建铜殿,奉祀元君,赐额“天仙金阙”。并铸铜碑立于碧霞祠,其碑有云:“碧霞元君乃福国之神,明德惟馨,恩泽四海,主宰元化,助国裕民。”一干儒吏,瞠目结舌之余,也是无可奈何。皇帝信道,太后崇道,还说什么呢?只求皇帝不要昭示天下则可。也许,皇帝之所以没有迈出那一步,不过是给儒吏一张脸而已。道家仍不罢手,随后炮制了《灵应泰山娘娘宝卷》,称碧霞元君:“封天仙,称天母;住上边,管天兵,为天仙圣母;中管着,这神兵,十万八千;下管着,众鬼魂,不知其数。辖天齐,管十王,总管阴间。按七十,管五司,一十八狱。管天下,府州县,善女善男。”不得了了,东岳大帝成了碧霞元君的属臣,其神灵直逼天帝。凡此种种,道家如何脱得了干系?此乃万历年间之事,皇帝大约也是乐见其成,虽然一个“乱”字了得,总还能教化民众吧。神宗皇帝并不大方,何以耗费巨资修建碧霞祠,也许他在算着另一笔账:古今天下神祗,首属东岳。而东岳祀事之盛,首碧霞元君。自京师以南,河淮以北,男妇日千万人奉牲牢币,喃喃泥首阶下……百姓虔诚礼拜元君,朕不如也。朕若将元君之庙宇,好好加以修缮拓建,不啻德化天下万民,朕何乐而不为!至于那些通达谙练的儒吏们,只怕要笑了,笑过之后,大抵也会想得到,泰山神尚在国家祀典,碧霞元君还在门外呢,以此聊以自慰吧。
神宗一朝,朝廷崇祯碧霞元君,天下尽知,碧霞元君信仰就差“名分”二字。泰山神虽然去了帝号,但朝廷对其并无怠慢,却严禁民间“非礼之渎”。由此,民间百姓对于泰山的崇祀活动,不得不另寻他途,碧霞元君信仰之兴盛,也就成为必然。追根溯源,碧霞元君信仰之根基,依然是泰山!清孔贞瑄《泰山纪胜》有云:“东岳非小民所得祀,故假借碧霞云尔。”可谓一语中的。
碧霞元君信仰走进民间,立即绽放出顽强的生命力。碧霞元君从青春玉女,渐渐转为中老年女性,信众称其“圣母”、“娘娘”、“奶奶”,亿万民众自发地与碧霞元君通过“血缘”融为一体。并确定了老奶奶的诞辰——四月十八。这一天,数以万计的信众,不远万里来到泰安,不辞劳苦登上岱顶,跪拜碧霞元君。人们心目中的老奶奶有求必应,《泰山圣母苦海宝卷》云:“有难祷告金身现,万事亨通保平安;冤枉要求天仙母,巡环报与圣母前;修行拜求泰山母,灵光普照不黑暗;国王思念泰山母,万寿不改太平年;父母有难求圣母,灾出病退病得痊;水火盗贼求圣母,杨柳一洒变成莲;许愿要求天仙母,一笔勾销尽皆完;贫穷要求天仙母,天赐黄金得高远;缺少儿女求圣母,忙差子孙送儿男;要犯口舌求圣母,拨治贵人暗周旋;行路要求泰山母,暗里圣手乃遮拦;过江要求泰山母,水卒推舟送岸边;工商要求天仙母,手艺买卖得高远;凶险要求天仙母,逢凶化吉得安然;产难要求泰山母,老母保护无灾难。”可见,贫富、病患、丰年、安宁、年寿、子嗣,尽在老母的掌管中。朝廷亦对碧霞元君寄予厚望,有御祝文为证:“益彰灵应,福佑家邦;仰祈神贶,默运化机,俾子孙发育,早锡元良,实宗社无疆之庆,无任恳悃之至。”还有“皇图巩固,国脉延绵”“ 圣孝圣诚,永垂亿世”“永奠邦基,扶舆清穆”“愿陛下万岁,国家永享太平” 等刻铭,其碑碣不乏皇家所立。可见,在皇家眼里,碧霞元君亦能安邦定国。明宪宗皇帝赐额后,京城奉祀碧霞元君的庙宇星罗棋布,各地纷纷效仿,皇亲国戚、王公贵族、太监官吏、僧道士绅、黎民百姓大都积极参与。由此,老奶奶的庙宇,迅疾扩展至全国各地,遍布大江南北。其名曰:碧霞宫、碧霞元君祠、奶奶庙、天仙宫、泰山圣母行宫、圣姑寺、神州庙、泰山宫等,不一而足,多达半百。“泰山烧香连三年,你去我来永不断。泰山奶奶坐大殿,恩赐众生显威权。跪在尊前忠心献,求福还愿倍觉暖。泰山烧香连三年,免灾解难保平安。只要虔诚在心间,泰山奶奶保佑咱。”《泰山烧香连三年》这首民谣,传唱半个神州。
一干儒吏,跌足长叹干着急,只有暗自庆幸,吾皇万岁圣明,倒底没有公开昭告天下,将其纳入国家祀典。有明一朝没有做到,清朝做到了。
儒吏还真有风骨,始终反对泰山之偶像庙祭,自秦皇汉武便同皇帝讲道理,一讲就是二千年,到了爱新觉罗·弘历登上皇位,还是讲:“查古之祀典,分天神、地祇、人鬼为三。惟人鬼为之立庙,而神祇皆祭以坛。所谓知鬼神之情状也。龙潜深渊而乘云气。顾乃像以衣冠,庇之栋宇,非其情状明矣。”这次他们遇到了一个痛快的皇帝,乾隆不再虚与委蛇,顾左右而言他,径直借《重修岱庙碑记》截断众说,御制《重修岱庙碑》立于乾隆三十五年(1770),乾隆皇帝亲自撰书,其云:
方曲咫闻之士,猥然易坛禅而庙庭,而像设,疑乎踵事非制。故吴澄以五岳之麓各立一庙,谓始自唐时,及考郦道元引《从征记》称“岱庙有三,今屹峙南麓者,实即昔之下庙”。又称“庙有汉柏,庙库藏汉时神车乐器”。则祀岳于此,自汉亦然,所从来甚远。且巡狩述职,特祀也。国有令典,遣官赍祝策来告,常祀也。是皆于庙有专飨,而又何泥古之云。
两千余年,争论不休,乾隆皇帝一朝裁定:设像庙祭泰山神完全可以。儒吏当然知道什么是乾纲独断,还有什么好说的,从此仆旗息鼓。皇帝虽是夷族,却也心悦诚服地给泰山神跪下了,还到山顶向碧霞元君行礼、拈香,也算可以了。
乾隆皇帝同年,还在碧霞祠立了《重修碧霞元君庙碑》,更让儒吏们瞠目结舌。碑云:
缘岱麓磴梯而上,逾盘道者五千。然后羾天门,扪日观,岧岧亭亭,纬宿列槛垂芒,若引手可摘。其地正应积高神明之奥。有庙焉,范金涂雘,晃赩庆霄。稽《水经注》所载,岳顶上庙,兹其故址矣。而神祎翟珈笄,孔啐孔愉,耇鲐、妇竖,擎香捧萁,厥角徕辏,相与喁喁请命,则日碧霞元君。说者以为黄帝所遣玉女,或以谓是即泰山神女,往往瓜背不合。覆之志乘,元君称号肇自有宋大中祥符间,真宗有事东封,以上顶有玉女池,乃易池旁石像为玉,龛而祭之。顾考刘禹锡《送张炼师还东岳诗》,有“久事元君住翠微”之句,是唐以前故有元君之名,不自宋始,彼《道藏》及诸家所徵姓氏世系,庸足深辨哉!古者治神人,和上下,设教不为戾俗。求其指归,亦曰“礼由义起,实以名章”而己尔。《易》曰:“乾,天也,故称乎父;坤,地也,故称乎母。”汉《郊祀歌》于后土夫人曰“富媪”,又曰“媪神”。张晏云:“媪者,老母之称,坤为地,故名媪。”《记》言:地秉阴,窍于山川。而泰山者,万物之始,阴阳之交,众岳之宗。以是证之,太乙青元实惟其所宜乎。有生之属斋心祗祓,愿揭其虔于元君,而元君亦将忞其勤而锡之羡。然则国家秩祀泰山之神与亿兆人奔走奉事碧霞元君之神,其为翼縡元化,二乎?一乎?在《周官·大宗伯》有“各因其方”之语,在《鲁论》有“祭神如在”之文。“如在”云者,讵惟是肸蚃荒忽不可端倪。于山仅见若堂、若霍,于草木仅见维夭、维乔之谓乎?亦将因其声容,得其精爽,而后著之目而成之心,神人之道可接也。且岳视三公,特自其秩言之,今其肖像炳灵者,则既蔽旒秉圭矣,又安知盿盿穆穆,其对越乎袆翟珈笄者,不诚二而一乎!以是比类而推,北如玄冥,南如祝融,西如颢灵,应具有其主名正位,黎然食报于方望,此物此志也。朕荷穹昊垂庥,叠逢国庆,嘉荐普淖,夙事宜周。是庙自辛酉鼎新,距今垂三十载,因敕工官,往会所司,支内帑金,庀材增葺,闳垲完致,所以答神贶,所以祈神禧,胥于是焉。在其经始,则己丑季春。其蒇成,则庚寅孟冬也。
泰山神与碧霞元君,诚二而一。皇帝说的,一言九鼎,谁还敢说碧霞元君是淫祀?彼时,儒吏们大约也明白,再往前迈一步,不过是“以头抢地尔”,此并非夫子之道。乾隆皇帝欲为碧霞元君正名,并非自今日始。乾隆元年(1736),乾隆皇帝降旨,废除泰山香税,此道谕旨,将碧霞元君与五岳之神并称,不同寻常。故纸堆里的儒吏,焉能不察?皇帝将碧霞元君与泰山相提并论,可能吗?怎么不可能!乾隆六年(1741),御制《重建泰山神庙碑》立于碧霞祠。碑云:“国家秩祀之典,方望实惟最重。而泰山为五岳之长,功用显彰,为德尤盛。庙貌之在山巅者历有年所,夐乎邈矣,郁攸不戒,宜用鼎新。粤以乾隆六年,特遣专官,董建灵宇,殿庭廊庑……故触石出云,不崇朝而遍雨天下,功至神也,泽至溥也……”说的就是碧霞祠,说的就是碧霞元君,却只字未露,为何?将碧霞元君与泰山神相提并论,有违礼制。欲言又止,顾虑重重,或许皇帝是想看一看儒吏的态度。如果真是这样,那是乾隆想多了。一干儒吏,早已跪下,每日将辫子梳得溜光水滑,成了习惯。皇帝一味地抬碧霞元君,其心思他们又何尝不明白,惟民心可用尔。只不过,乾隆皇帝抛出“诚二而一”,大约儒吏们是想不到的。比之《泰山龙脉论》,更上层楼。
绕是如此,乾隆皇帝还是耐心等待了十年,也算是给够了儒吏们面子.乾隆四十五年(1780)起,每年派遣一皇帝侍卫大臣来泰安,四月十七日斋宿岱顶,第二天,四月十八——碧霞元君诞辰日,诣碧霞祠拈香。从此成为定制。致祭碧霞元君正式成为国家祭祀。
自此,每年四月十八都要封山,香客禁足。百姓也有办法,便选定“三月十五”这天上山祭拜老奶奶。此时,正值春夏代序,天气转暖,老奶奶旧帔渐敝,信众照例换置新袍。是日醵资制服群聚岱祠,行换袍之礼,恰好亦可弥补缺席老奶奶生日之憾。谓之“换袍日”。时间一久,便将这日传为老奶奶圣诞。及至今日,知道老奶奶生日是三月十五的多,四月十八的少了。
有将老奶奶“生日”之更迭,理解为朝廷与民间对碧霞元君主祀权的争夺,似有不妥,朝廷来泰山给老奶奶过生日,百姓高兴还来不及呢,何况还免了香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心香祷祝,尚犹不及!如何敢争主祀权?活着尚且艰难,争那个主祀权有啥用?
碧霞元君祭祀是否为“淫祀”?明《巡抚都御史何起鸣宣谕》说得便颇为明了,其云:“万历八年,予观风东兖,沂泉源,登泰山之巅憩焉,俄闻四方以进香来谒元君者辄号泣,如赤子久离父母膝下者。然是曷故哉?以诚心所感也。人能以此心事亲则为孝,以此心事君则为忠,以此心待同胞则为友,以此心处朋友则为信,以此心教子孙则为慈,以此心不夺他人之有则为义,以此心不徽非分之获则为荣,存此便得进香善果,存此便得朝山福田。脱或不然,心一背驰,将明有人非,幽有鬼责,曾谓泰山而能私庇尔哉?孔子曰:获罪於天,无所祷也。言远罪也。孟子曰:虽有恶人,斋戒沐浴则可以事上帝。言迁善也。可不畏欤?遂命州守袁枪播谕四方香客,以正人心云。”此宣谕乃史何起于山东巡抚任上发布,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用心可谓良苦。四方香客终究没有听进去,史何起心境之窘迫,可想而知。
今之学者论及碧霞元君信仰,多引用《巡抚都御史何起鸣宣谕》前半部分,以此证明碧霞元君信仰之兴盛,本没有什么错,但却与宣谕之本意大相径庭,如果加上后半部分,便成了批判,则与学者之本意相悖,如何是好。无论如何,《巡抚都御史何起鸣宣谕》都是儒吏的一张脸面,加之史何起在万历一朝为官,更是难能可贵,拂了他的本意,拿来做文章,总归不好。
现在讨论是否“淫祀”已无任何意义,1928年10月,中国国民党国民政府内政部制定了《神祠存废标准》,泰山、东岳大帝、东岳行宫、东岳庙阎罗殿之信仰一并废止,虽未提及碧霞元君,但因碧霞祠内奉有送子娘娘,应视为淫祠,亟应严禁。《神祠存废标准》有云:“今则不仅神权已成过去之名词,即君权已为世人所诟病,我最优秀之神农华胄,若犹日日乞灵于泥塑木雕之前,以锢蔽其聪明,贻笑于世界,而欲与列强争最后之胜利,谋民族永久之生存,抑亦难矣。”
说得振奋人心,近百年又过去了,今日之中国,更无需乞灵于泥塑木雕之前。然而,无论是泰山神,还是老奶奶,至今还有一个信不信的问题需要厘清,这个问题已不适用群体,至于个人,亦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你信吗?我信。
老奶奶真实存在吗?不存在。
我是泰安人,从小就听说老奶奶保佑众生,干吗不信?我也给老奶奶许过愿,近期也准备上山给老奶奶磕头去。打算从遥参亭开始,在遥参亭给老奶奶上柱香,磕个头;去岱庙,给东岳大帝上炷香,磕个头;上山,去碧霞祠,给老奶奶上炷香,磕个头;到玉皇顶,进玉皇庙,给玉皇大帝上炷香,磕个头。
为何磕头?谢既往之无常,求未来之安好,求亲朋之顺遂……
不好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