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亲的紫藤花》
作者: 卢世明
四月的一个上午。
我独自坐在窗前。
桌上,青瓷茶盏中的几片叶子,轻轻浮动,茶香弥漫在房间里。窗子开着,风微凉,有鸟鸣的声音传过来,院中那棵老紫藤开满了花……
紫藤开满了花!
紫藤开花了,
我想起了往事,
“父亲,家里的紫藤开花了!”
那一年,
紫藤树很小,
那一年我也很小。
那一年,我六岁,是春天,
四月,父亲回来了。
从省人民医院,带着病危通知书被爷爷接回了老家。
那天的下午,按老家规矩把父亲安置在堂屋里。
在堂屋,一张用绳子绾的小床。冲着门放着。父亲头南脚北,躺在床上,浑身浮肿,眼睛紧紧的闭着。一家人和亲戚邻居都围在床前。
没有人说话,只有轻轻的啜泣声。
六岁的我,一个人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
没有人理我。
那年的春天,我感觉到特别的冷。
天快黑的时候,爷爷说话了,爷爷说,大家都散了吧,都回家喝汤吧。亲戚和邻居都走了,只剩我们一家人陪着父亲。
那天晚上的风越刮越大。
我隐约听见大门响的声音。
爷爷起身去关门,很久没有回来。我悄悄的走出去,到大门外看爷爷。
爷爷吸着烟倚在墙根处流泪。
我拽拽他的衣袖,让他回家。
这时候,我看到一个黑色的影子,拄着一根拐杖,从胡同的尽头越走越近,到了我家门前。借着微弱的光,爷爷认出了来人。这是一位游走在乡村中的江湖郎中,南乡人,人们喊他郭先生,经常在我们这一带的村子里给人看病。爷爷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郭先生,俺家孩子病重了,救救他吧。
那个姓郭的先生跟着爷爷进了我们家。爷爷把情况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那时的我太小,也听不明白他们说的什么,后来,好多年后,我长大了,才明白,爷爷给郭医生所说的,父亲的病情,浑身浮肿,肿得皮肤都透明。
郭先生说,这病,我只能试一试,你们省里的大医院都去了,反正人也治不好了,我治活,你们的福,治死,你们也别怨我,咱们就试一试吧。家人在一起商量后,同意让他治。
郭先生开了方子,邻居们听说都来了,
爷爷让人就拿着方子去附近的乡医院拿药。药很简单,大家说是芒硝和巴豆。
郭先生说,大医院没有人敢这样用药。
给父亲灌下芒硝,没有反应,所有人都在等着。郭先生说灌巴豆,到后半夜的时候儿,父亲开始不停的上吐下泄。折腾到天快亮的时候,父亲浑身的浮肿都消失了。
父亲清醒了,慢慢的感觉到有了精神,奶奶忙着去烧了一点面汤让父亲喝下去。爷爷叫我们兄妹三人,快给医生爷爷瞌头……
那天早晨,太阳升起得很早。
站在院子抬头,我看到了满天朝霞,火红。
火红的霞光里,我家小小的紫藤树,开了第一串花!
紫藤花开了。
父亲奇迹般的好了,
父亲又陪伴了我十七年。
最初的几年,每年紫藤花开季节,郭先生都会来我家,
爷爷陪先生在花架下喝酒,奶奶摘些藤花,蒸上一盘当下酒菜。
有时爷爷会叫小小的我来一起。
爷爷喝醉了总说“你郭爷爷救了咱一家,快给郭爷爷瞌个头!”
后来,我上高中那一年
爷爷走了。爷爷走了
郭先生也消失在我的生命里……
春天,小酒桌再没有两个老人的身影,
小酒桌旁的紫藤树越长越大。
春天,
从外地上学归来的我总有最大的惊喜,
哦,紫藤花又开了!
一九九二年,我从警校毕业,放弃了留校的机会,只为能每天陪着病久的父亲在藤蔓下聊天。
父亲是县里最早的卫校毕业生,
工作分配在乡医院,一个人负责药房,制剂。
每天到很远的土井里挑水,制蒸溜水。
六十年代,条件很苦,
一个人负责一个医院的制剂工作很累,
父亲的病是累出来的!
长年服药让父亲的身体很弱,
后来父亲从肾病综合症又添了白血病和冠心病。
我们全家都为父亲的三样大病提心吊胆……
一九九三年我工作了,又是四月,我每天骑着辆破旧的大架摩托上班,公安局离老家四十里,再累我也会回家。
那一年家里的紫藤花开得很多,
那一年紫藤也开得很久!
一家人傍晚在花下说说笑笑,父亲打开他心爱的收音机,听《杨家将》,
天黑了,把家里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搬出来,
哦,信号不好,雪花太多,我的任务是把紫藤树上绑的天线竹杆拧来拧去。
雪花太多,
雪花太大!
那一年农历十月,
那一天终于来了!
十月初六,
天气反常的阴冷,父亲病重了,堂屋西墙根的小床上,父亲痛苦的喘着粗气,
疼痛!
医院的同事们来了,
院长来了,杜泠丁用完了,打电话县里市里也买不到。硝酸甘油所剩无几!
院长说,只有去郑州了,开好红方,二七广场,国营药店有处方药。
我穿上绿大衣,骑摩托就走,
下雪了,
雪粒打在身上,沙沙的响,打在脸上,火辣辣痛!
到县城时,雪下大了!
雪花太多,
雪花太大……
汽车火车都没有,
怎么办,
怎么办?
我把摩托扔到国道收费站旁,脱掉大衣,穿着草薄的警服一辆一辆的问有没有去郑州的货车……
从虞城到商丘,到开封,到郑州,换乘了几辆车已记不清了。
凌晨,我终于到了二七药店门前!
人一生的记忆有些是刻在脑子里的!
那一年的十月初六的夜晚,我把这经历深深的刻入记忆,
却又深深的埋起永不敢提起,
此刻的我,
在写这段文字时不禁泪流满面……
……
……
那个夜晚雪不停的下。
那个夜晚,药店房檐下的我疲惫不堪!
疲惫不堪的我裹着军大衣宿在墙跟处,面前的二七塔,灯光在雪里越来越暗淡,我在农历十月的冰天雪地里入眠了。
我不确定,自已是象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梦见了火的温暖,
还是梦到了家中每年都盛开的紫藤花……
那一年的十月初七很冷,
下午,我又冷又饿带着药回到家的时候,天象夜一样黑,大地象孝布一样白,
我在厚厚的雪中踉踉跄跄到家门前,听到的是撕心裂肺的哭声……
哭声震荡着一切,院里紫藤架上的雪簌簌落下,露出暗青枯败的残叶,
没有花!
那年农历十月初七日,没有怒放的紫藤花,
只有漫天的锥心的寒冷的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