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蚁人生

    今年五十多岁了，人有点年龄，骨头就硬了。人不值钱了，脚值钱，受不得吃亏了！以前穿36码鞋，现在得穿37码的。以前，穿一天皮鞋走一天路不觉得有啥，现在不行了，脚困得难受。一进门，赶紧换拖鞋，让脚舒展舒展、放松放松……

   那天，收拾家里，发现自己有双布鞋躺在名牌鞋盒里。吃完晚饭，去跳舞，穿系带的运动鞋比较麻烦，就顺便挂上那双布鞋去了。

   没想到引起轰动。一曲终了，就连那些平时不怎么搭话的妇女都凑过来了，七嘴八舌地问：“你还有这鞋穿？”“谁给你做的？”“你多大的脚？人高马大的，脚咋不大？”“没想到，当教师的还穿这鞋！”“老早穿这鞋真舒服！”惊奇的、羡慕的无不发自内心！我被她们包围起来，顾不得回答，满脸堆笑、点头哈腰！多亏第二只曲子响起，不然我还忙不过来了！别看这双旧布鞋，穿着真得劲。脚在鞋里尽情发挥，鞋被穿出了脚的样子，我的二拇指长（属于俗话说的“爱爹不爱娘”的那种）暴露无遗，还真有点不太适应。脚汗被布底垫的那层布吸收，跳到最后，脚都是干的。踏在地上无声，也显得我今晚步态轻盈。由于鞋底薄，所以能感受到地上的温热，回家走在用小石子铺的路上像按摩，先是微疼，疼后是舒服。这才是真真正正地接地气！穿出一个自在！

    说起这双鞋，话有点长，得容我慢慢道来。全当我开一次记者招待会，满足大家的好奇心，感谢大家关注。

    这布鞋，是丈夫的奶奶做的。她离开我们已经十多年了。她是在92 岁那年走的。就在她离开我们的前几年。给孙子、孙子媳妇、重孙子、重外孙子们每人做双鞋，这叫留做念。——就是给大家留个念想的意思。

      公公是奶奶八个儿女中的长子，丈夫是长孙，我是长孙媳妇，我女儿是长重孙女。听起来是废话，大家别嫌烦。——我之所以这样啰嗦是有原因的。奶奶就在将要离开我们的时候，因为要给自己的三个儿子，五个女儿的几十个儿女、孙子们留个念想，所以不停地做黑色条绒布鞋，做黑色猪头、红色猫头鞋。奶奶绣的猪头、猫头鞋，不需要纸绣样，那样子就在心里，功夫在手上，绣出来是活灵活现的活物样。为了图个吉利，村子里不少人来要奶奶做的布鞋穿着。当然，给我们做这些大鞋，鞋底纳不动了，让别人给做的。例如她的大孙女，我的大姑子姐姐就能纳鞋底，用缝纫机压鞋膀子边。也就是奶奶是实在做不动了，搁年轻时，是看不上别人做的。她上的鞋，是膀子大，前面鼓起来，不见得好看，但是不拿脚。

   因为奶奶在世，每个礼拜天都得回去，如果时间稍长不回去，她就要派人打听打听，肯定是出什么事情了。有年，我女儿玩耍不慎将胳膊摔裂缝了，有几个周没回去，怕她担心。结果，她派她的大儿子，70多岁的我的公公，骑车子来单位看看，到底咋了。给她说人家忙，不忙的话就回来了，她就是不信。所以，别看她年纪大，呼弄她不容易。因此总结的经验是对待老人，你不要太有规律，有规律是好事，一旦自己没按规律来，就会让老人担心了，不可不谨慎小心。

   那次她发烧，不吃不喝一个周了，连打了五天吊瓶，还是不见好。那几天学校开运动会，太累了，所以礼拜天没回去。礼拜一晚上弟弟就打电话说“奶奶病重，父亲让你们回来趟！”紧急回家。一屋子人，顾不得招呼，进里屋，趴在奶奶身边，我两口子异口同声地叫一声“妈妈，你又咋那？”“婆，你咋里？”“嗯！是月月妈回来了！”“军利回来了！”气得那些叔叔、姑姑们，弟弟、妹妹们抱怨“我的妈呀！你看这老太太偏心不！”“心尖尖上的人就是不一样，人家一搭声就没事了。”“我们还是快回家吧，我们这些人呆在这有啥用。”“心上人比药都管用！”“你这老太太就是装病呢！”满屋里人你一嘴我一嘴，说得连久病在床的奶奶都笑说“滚你娘的脚！快都回去歇着吧！我没事！”我开始给奶奶喂水、喂饭！虚惊一场！

   几十年如一日，几乎每次，我回家，都发现她坐在家里的二门口，房檐底下，眼前放着那黑红色竹篮子忙活计。这场景，这姿势像雕塑绝对定格在我们家老老少少的心里。“婆！”“哎！月月妈回来了！”这才抬起头来，笑容如灿烂的菊花。因为我是陕西当地农村人，丈夫家是老山东移民过来人，所以他家叫奶奶是“妈妈”（三声一声），就我一人叫婆。所以，一声“婆”，她就知道是我。奶奶很讲究，从不直呼其名的。她从来都称呼我是“他嫂子回来了！”“月月妈回来了！”然后，给你搬凳子，用围裙或者衣袖给你擦擦。“坐，快坐哈！”亲自倒茶，让茶闷着。打开柜子，拿好吃的。你不用推辞，推辞没用的。给你塞到手里，扶着你的手，送到你嘴里，一眼不眨地监督着你吃，你吃完了，她就饱了！满心欢喜！好像干完了一件大事，了了一桩心愿一样。然后开始聊天。娘家老人身体都好吧？在单位好好干，平时不要挂念她啦。她年轻时的曲折经历……以及数不清的生活哲理啦“人在屋里，名声在外！”“鸟过留声，人过留名！”“出门在外三分低！”“骡子马大了，值钱；人大了，不值钱！”……让你过足耳瘾！如果，你胆敢心不在焉，她会不停地、一遍遍地拍拍你的胳膊，拽拽你的衣袖，提醒你注意。有时候我就会开玩笑说“婆，你把我胳膊都打肿了！”“嘿嘿嘿！”然后起身给你做饭！奶奶做的饭菜可口，我们是由于吃惯了嘴，所以才跑惯了腿！

    在她做鞋的时候，我常劝奶奶“婆，多歇会儿，不要做那些活了，现在日子不比以前，人家日子都过得去了。买着穿方便、时髦……别累着您老人家了！”奶奶说“这鞋穿着舒服，特别是干活时穿，脚不受吃亏！”“再说了，我一个人手中有活，心里就不胡思乱想，不会像人家那样，看谁待我厚，谁待我薄；谁来得勤，谁不肯来……吃亏呀，占便宜呀！劳心费神不好！”说话间，给我拿出来一双布鞋：给你双鞋，试试看，合适不！然后再拿出来一双软底红色绸缎做的袖珍猫头鞋，笑嘻嘻地说“你给月月留着！”我知道那含义的，这是给我的将来的孙子留个做念。唉！女婿娃还在不知道人家的家里养着呢！还谈什么孙子！奶奶这心，操了个远！那双袖珍猫头被挂在家里，做了挂件！

   我的这双鞋，上脚率不高。放在老家，偶然去地里剜荠菜，捡拾麦子，掰个嫩玉米棒子干啥，穿那么一两次。但是始终舍不得扔。洗干净，收拾起来。那次搬家进城，女儿不允许我带走，我还是偷着用漂亮盒子装来了。没想到，五十多岁的我锻炼身体用上了。

    有人曾问我“你那满肚子故事哪儿来的？”我骄傲地说，我的两个爷爷、奶奶都是活到八九十岁离开的，我的故事是陪伴他们淘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