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12月27日,湖北省中西医结合医院呼吸内科主任张继先,最早发现疫情头苗,并坚持上报,被誉为“疫情上报第一人”。
两个多月来,媒体报道可谓多矣,但对其上报前后的详细过程和后来状况,均失之简略。
3月2日,我冒险来到她的工作地,趁她轮休时间,进行了深聊……
本文作者李春雷采访张继先(右)
哭笑天使(纪实文学)
李春雷
一,青萍之末
风,起于青萍之末。
武汉的呼吸道流行病风潮,总是从每年10月底开始,到次年4月谢幕,春节前后是高点。但是今年——2019年,却有些奇怪:整个11月,冷冷清清,直到12月中旬,才进入熙熙攘攘。
作为湖北省中西医结合医院呼吸科主任,张继先心底纳闷呢。暖冬?还是别的原因?
12月26日下午4时许,一位60多岁的老太太,因呼吸困难,住院治疗。拍片后,主管医生看到肺部造影呈磨玻璃状,便来请教。张继先仔细端详后,也感觉特殊,却也没有格外惊奇,因为呼吸道疾病有几百种,呈现不同,或有变异。她嘱咐,进一步观察。
最早的警觉,来自于第二天。
27日上午,在本院神经内科住院治疗的一位老先生,CT检查时,发现肺部异常。神经内科主任便让主管医生拿着相关资料,去询问张继先。张继先一怔,竟然与那位老太太症状类似?她思考片刻,提议将老先生转入呼吸科治疗。
当天中午,老先生办理转院手续时,明确要求与那位老太太同一病房。
原来,他们是夫妻!
猛然,张继先意识到了什么。
帮助办理转院手续的小伙子,是老两口的儿子。
张继先提出,请小伙子也拍一下胸片。
小伙子一听,气得爆炸,我年纪轻轻,健健壮壮,只是来陪床,又不是病人。
张继先委婉地解释。
但小伙子挺有个性,执意不从,责怪张继先多事,甚至怀疑遇到不良医生,借机揩油赚钱。
张继先告诉他,小伙子,请不要多想,我是医生,只是想让你查一下。至于费用,如果你不能支付,我可以帮你负担。
疑疑惑惑中,小伙子进行了检查。
拿到片子时,张继先倒吸一口凉气:一家三口,症状相似!
她马上对三人进行隔离治疗,并吩咐医护人员接触病人时,务必戴上口罩。同时,报告业务副院长。
28日和29日,张继先所在呼吸科又连续收治4个病人,肺部造影与前者一家三口类似。她详细询问,进行流行病调查。这4人竟然来自同一区域,且相互认识。
29日下午2点,在张继先的建议下,本院业务副院长召集开会,决定上报疫情。
下午4时,市疾控中心和相关专家到来,转诊病人。
30日,武汉市疾控中心和中科院武汉病毒所几乎同时做出初步检测结果:一种疑似新型冠状病毒!
31日,国家专家组莅临武汉。
几天后,这种疑似新型冠状病毒被正式确定为一种人类新型传染病——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简称“新冠肺炎”。
警报,正式拉响!
二,继先姐
张继先,瘦瘦小小、文文弱弱,身高只有1.55米,体重呢,不足90斤。
这个娇小的南方女子,1966年生于黄冈市黄州区,1985年考入武汉大学医学院,毕业后入职湖北省中西医结合医院,专注于呼吸道疾病诊治,渐成专家。
2003年“非典”期间,她作为江汉区疫情防控专家组成员,参加防控和排查工作。由于积极投入,荣立三等功。
“非典”之后,她来到北京朝阳医院呼吸科,深度学习。
2006年,张继先担任呼吸科副主任。
2011年,升任主任。
正是有了这些丰富经历,才使她对于传染病疫情格外敏感。
全科33个医护人员,大部分是女性,她年龄最大。
公开场合,大家称她主任;私下里,她的名字是“大姐”。
是的,这些女医护人员,在各自的生活中,是公主,是天使,是优雅,是白领丽人。平时,她们也慵懒、也自私、也嫉妒、也说闲话甚至传闲话。但谁能挡住她们甜蜜般的幸福和鲜花般的微笑呢,谁让她们是大武汉的小女人呢。
但,这只是岁月静好时的常态啊。
三,继先兄
病人转诊了,但张继先的心底,却已风起云涌。
她所在的医院,并没有传染病业务,更没有相关防护设备。于是,她马上网购30套防护衣,并利用屏风,开辟一个简易的9人隔离室。
31日,隔离室建成。
元旦之后,形势大变,病人越来越多。
不能不说,疫情爆发初期,由于各方面应对仓促,猝不及防,致使社会上形成了一些慌乱。最紧要的是各家医院缺少病床,无法收治病人。不少病人奔跑在各大医院,气喘吁吁,形成流动传染源。
1月13日,医院决定将住院部一楼改造成专门的隔离病区。
1月30日,医院被列为“新冠肺炎”治疗定点医院。施工队连夜施工,打造封闭通道,开凿专门风道,直至开辟出18个病区,600多张病床。
突然之间,张继先又变成了一名教师。
她不仅需要负责数百名病人的治疗,还要承担全院近千名医护人员的培训,用最快速度,让他们从外科、妇科、儿科、五官科等等专业医生变成传染病科大夫。
大课教,小班教,当面教,微信教,白天教,晚上教。
时间紧急,没有客气。哪还是南方女子,必须是黑脸包公。
有些男医生,与他并不熟悉,但看着她的严厉、她的干脆、她的风风火火,便尊称她为“继先兄”。
四:摸着石头过河
魔鬼来了,无影无形,无声无息,无色无味。它的腥爪,试图抚摸人们的鼻子、眼睑、嘴唇,并觊觎人们的肺叶。
全新敌人,全在暗处,全无经验,如何治疗?
张继先和大家一起,按照国家专家组审定的相关诊治方案,加上自己的临床经验,试探用药,摸索前行。
一个孕妇感染“新冠病毒”之后,前来住院,入院后即将临产。没办法,只得在这里接生。孩子出生后,母子隔离。孕妇魂飞魄散、胆颤心惊,既惶恐自己生命危险,又愧疚传染贻害孩子,整天以泪洗面、痛不欲生。
某患者,肾移植已经7年,又染此病,且是重症。但他经济实力雄厚,拥有自己信任的医生,基本不相信张继先的治疗方案,每每质疑。张继先一方面按自己方案施治,一方面还要与对方背后的专家角逐。
还有一位重症病人,高烧39.8度,呼吸衰竭,说话时,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地间断吐出。他自觉不治,情绪低落,甚至断断续续地交待遗言。
……
张继先像救火队员一样,不仅要对160位危重病人时时看护诊断,还有兼顾几百个普通患者。突发情况,时时发生。
身穿厚厚的防护服,连续几个小时高强度工作。此中苦累,实难想象。
这样说吧,仅仅脱下防护服,就需耗时半个多小时。其中27个步骤,必须12次消毒双手、分别经过三个淋浴间。为了减少上厕所次数,她平时只吃鸡蛋和热干面之类,不敢喝水,不吃水果。防护服不透气,几个小时下来,身上全部湿透。N95口罩贴合紧密,鼻梁和眼下,生出一片片压疮。
每次从病房出来,浑身瘫软,精疲力尽。
极度痛苦中,也在极度苦恼。她在苦苦地思索着、试探着,如何用中医汤药进行辅助治疗,使中西药联合发力。
五,不是爱哭泣
偶尔像男人,毕竟是女士。
于是,哭,便成了她的业余生活。
开始阶段,病床根本不够用,需要住院的病人太多,却又无法收治。看着无助的病人的哭喊,她无奈而哭。
病区开辟后,住满病人,但如何对症治疗呢,史无前例。有些病人,虽竭尽全力,还是遗憾去世。她深深地叹息于自己的回天无术,愧恨而哭。
患者中有几位耄耋老人,其中一位老太太90多岁,还有六七位的年龄在80岁以上。看着这些垂垂暮老却又岌岌可危的长者,她哀怜而哭。
防护用品时时短缺,防护服没有了,口罩用完了,却没有备货。她顿足捶胸,急得直哭。
有些病人,拒不配合治疗。她背过身去,气得直哭。
身心太疲惫了。她瘫坐在地,累得直哭。
呼吸科有两名女护士,刚刚休完产假,孩子还小,不得不断奶,不得不告别孩子。两位年轻的母亲,涨奶疼痛时哭,思念孩子时哭,尤其与家人视频时,那边孩子哭,这边大人哭。每每这时候,张继先也陪着哽咽……
只是,哭,并不是动摇啊,只是情绪释放。
但是,偶尔,也有人在哭泣中,情绪摇晃。
是的,她们毕竟是血肉之躯,是平常人,面对死亡,面对危险,也恐惧,也动摇,也埋怨,甚至声言辞职。
这时候,温柔的继先姐,马上就会变脸:“国难当头,别无选择!我们以前是‘白衣天使’,现在是‘白衣战士’。战场上,只能进,不能退,倒也要倒在病房里!”
大家瞪大眼,看着她,熟悉又陌生。
说完,抹抹泪,开始穿防护服。
穿上防护服的张继先,立时变得更加坚毅,揖别女儿态,俨然大将军。
而后,坚定地走进病房!
六,春天的号啕
事态,在对峙中相持。
这个体重不足90斤的弱女子啊,她的意志,却是一个完全的大丈夫。
每次进入病房时,她都要在防护服的胸前背后,各画上一个笑脸。远远看去,是一张胖胖的笑脸在晃动。
笑脸的晃动中,形势渐渐转变。
那个孕妇,住院十几天之后,病状消失了,身体也恢复正常了。更让人惊奇的是,她的孩子居然也一切正常,丝毫没有受到传染。由此,张继先最早地有了一个重要发现:同是传染病,艾滋病垂直传染,而新冠病毒则不会。
那个固执的患者,在与张继先摩擦一周之后,也信服了,变成了一个乖乖孩子。20多天后,他的病情也彻底好转。
还有那位曾经交待遗言的重症病人,挺过十几天的危险期后,也进入安全地带,脸上有了笑容,嘴里可以说话。他千恩万谢,并通过电话,安排家人捐献呼吸机、口罩、防护服等等。
特别是那几位八九十岁的寿星患者,经过悉心诊疗,竟然全部治愈,陆续出院了。
……
2月下旬,病人数量呈下滑态势。
3月初,开始出现床等人现象。
3月上旬,院内各个病区陆续撤离。
3月14日,全院恢复正常医疗秩序。
截止此日,湖北省中西医结合医院总共收治“新冠肺炎”患者1100多人。
……
这期间,张继先被强制安排撤离战场,居家休息。
这时候的她,终于欣慰地笑了。
她的笑,点燃了武汉的春天,引爆了樱花的盛开!
更让她欣慰的是,和她一起并肩战斗的战友们,居然没有一人感染。
看着窗外春天的繁华,看着医院门庭的冷落,想着三个多月来的水深火热,她莫名其妙地再一次大哭失声,泪流滂沱。
只是,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幸福的号啕!
(2020年4月8日发表于《光明日报》第12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