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心似琉璃(长篇小说连载十八)
文/范錚
第十八章 落入深渊
佟彤默默地蹲下身子,又为她的泉梳理着面容。
不对。是我们的泉。
这泉不是叫林彤吗?林彤之恋呢。
佟谣问:姐姐是什么声音?
佟彤说,是泉水的声音啊。咚咚。
佟谣说,不是问泉的声音,我说的是有音乐的声音。
佟彤侧耳听了一听,说,啊,是公园在放音乐,是钢琴曲水边的阿狄丽娜。
佟谣说,姐姐,这就是你发现的泉水吗?
佟彤说,是啊,是姐姐和一位哥哥一起发现的。
佟谣问,是上次和姐姐在一起的那个哥哥吗?
佟彤点头,是啊。
那个哥哥很帅呢,还武功高强。
佟谣的话童声童气,很悦耳。
佟谣问姐姐:是爸爸不要我们了吗?
佟彤抚着佟谣的头,说,不是。他离开一阵就回来的。
那什么时候回来呀?姐。
快了。也许,明天,也许,后天,也许……
你会不要我吗?姐。
不会。永远不会。
咚咚的泉声不停,使这林中显得更加幽静。
是佟彤的声音: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是童谣稚嫩的声音,让人听来可口可乐: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然后,是佟彤和佟谣的笑声。
姐姐,你唱首歌吧。是佟谣的声音。
好吧。
佟彤在唱。佟谣在跟唱,有一句没一句的。
一首是《忘不了》,一首是《我有一帘幽梦》。
泉水也在唱。只是她唱的单调,又真正的无人能懂。
忽然通的一声响,是佟谣在水里投了一个小石头。然后是佟谣的笑。
佟彤的声音,很忧郁: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述。
佟谣的声音,很调皮:春种一粒粟,秋收万粒籽。
佟彤在抒情:莫道不销魂,人比黄花瘦。
佟谣在捣乱: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佟谣说,姐姐,你在地上写的是什么呀?
佟谣又说,姐,我认识这个林字和东字。
中间的字我不认识。佟谣厥着小嘴,认真辨认着。
中间的字,我认识。我从小就认识。
佟谣的声音,姐姐,你怎么哭了?
我也哭了。我是在梦里哭的。在我醒来时,我发现枕边已经湿了一大片。
我发现我躺在一张病床上。身边是一片无尽的白色。
一股凉丝丝的液体正顺着我手部的血管流入我的身体。那液体的流动好象也有声音,咚咚。
我也病了吗?
我看见妈妈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正在流着眼泪。我轻轻喊了妈妈一声。
妈妈见我醒了,很高兴。她抹了一下眼泪,说,儿子你可醒了。吓死妈妈了,感谢老天啊。
我问妈妈,我怎么了?怎么打上针了?
妈妈说,你昨天就发烧,烧得很厉害,还总说胡话。
妈妈起身,端来了一碗鸡汤。
她说,喝点鸡汤吧。还热乎着呢。这是思雨给你们爷俩熬的。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可是一动,大脑嗡嗡的,感觉迷糊,看来,身体还挺虚弱。
妈妈赶紧把我按下,说,你别动了,妈喂你,你一定饿坏了,一点劲也没有吧?
我摆手,我不想让妈妈喂。
我问妈,爸爸身体怎么样了?
妈说,好多了,真多亏了思雨啊,把你爸照顾的很好。人家是大夫嘛,知道怎么疗养。这两天,思雨照顾了老的,照顾小的。人都累瘦了,思雨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呢。等你病好了,一定要好好感谢人家思雨。你要敢对思雨不好,我可饶不了你。
妈妈坚持要喂我鸡汤。我坚决摇头。这两天妈妈很憔悴,像一下苍老了好几岁。
正在我和妈僵持时,王思雨走了进来。
王思雨从妈妈手里,接过碗,说,还是让我来喂吧。
我脸一下红起来。有点发烧的感觉。
我说,你扶起我,让我自己喝吧。
王思雨笑着说,病人就得听医生的,乖乖的躺着,你还很虚弱。
妈妈站起来,说是去看看爸爸。
病房里就剩下了我们两人。我还是这样一个弱势的姿势。
我感觉很局促,很别扭。
我又听见药液在管道里流动的声音了。
我和王思雨又不是恋人,却要享受恋人似亲昵喂食,我感到别扭。我的眼光找不到落点。
王思雨的脸是红红的,我知道我的脸可能比她还要红,有点发涨。
王思雨只是认真地,小心地喂我鸡汤。并不看我的眼睛,她好象自说自话,大哥,佟彤来看过你。
我神色茫然。像是没听见王思雨说什么。
王思雨接着自话,佟彤是个漂亮女孩。大哥真是有眼光呢。
我不知道如何接话。王思雨好象也并不需要我说什么,她只是独自练声。
王思雨说,你和佟彤很般配。真是让人羡慕。
以前不是说不般配吗,怎么变了?
王思雨喂我吃的是鸡汤吗?此时她就是喂给我黄莲水,也许我能喝出甜味来。
我感觉对不起王思雨。我已感觉错乱,内心很复杂。
王思雨接着说,你昨天在梦中还叫着佟彤的名字呢,拉着我的手,叫佟彤的名字。
王思雨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叙述一件与她毫不相干的事。叙述别人的一件美事,她也有乘人之美的欢愉味道。
真实情况是这样吗?
王思雨的声音轻柔娓婉,这声音改变了屋里空气对流的速度与方向,这声音似乎也为了打破一些太幽静的尴尬和寂寞。
我躺在哪儿,机械地张嘴享受着王思雨温柔体贴的喂食。
这种温柔体贴真得有福才能享受,我是无德无福之人,这享受让我的全身任何一处都没有感到舒服。
我躺在床上,一直有种向深渊坠落的幻觉。
拉着王思雨的手,叫佟彤。除了王思雨谁能忍受?
王思雨仍在细语轻声:佟彤还给你带来一段录音呢。
王思雨随手打开了床头柜上的一个小录音机。
一个很稚气的声音:
姐姐,你在地上写得是什么呀?
姐我认识这个林字和东字。
中间的字我不认识。
姐姐,你怎能么哭了?
原来我在梦中遇到的事是真的啊。
我整个人像是只剩下了一张嘴,机械地喝着鸡汤,我不知道现在是在醒着还是在梦中。
录音机里仍传来清脆动声的声音,我特别感冒的声音:
像这样细细地听
像这样细细地听,如河口
凝神倾听自己的源头
像这样深深地嗅,嗅一朵小花,直到知觉化为乌有。
像这样,在蔚蓝的空气里,
溶进了无底的渴望。
像这样,在床单的蔚蓝里
孩子遥望记忆里的远方。
像这样,莲花般的少年,
默默体验血的温泉。
就像这样,与爱情相恋
就像这样,落入深渊
泉水响着,又有佟谣梦呓般迷迷糊糊的声音:
为什么?为什么落入深渊?
音乐又起,钢琴曲。
我躺在床上,也落入深渊。
谁来拯救我?
我仿佛看见了有人穿着白色的睡衣,边舞边唱:我的爱如潮水。
那对泥塑的老夫妻也在快乐的点头应和:爱如潮水,爱如潮水。
这景像好美啊。
美是什么?哲学家说,美不是别的,美是我们尚能忍受的恐怖的开端。
那我应该说好恐怖。
把人话说得鬼都听不懂,这才是哲学。
能给我拉回现实世界的,仍是王思雨。
她在接电话:喂,你好。
啊,佟彤啊,你好。醒了。我正给他喂鸡汤呢,身体还很虚弱,需要好好静养静养。啊,你没时间就不用过来了,这儿有我呢,我能照顾好他,好,拜拜。
佟彤没给我打电话,而是给王思雨打电话,我弄不明白俩人谈得还很热乎。像一对多年的老朋友。
这世界变化真这么快吗?
谁来拯救我?谁来拯救我的公司?谁来拯救我的父亲?谁来拯救我的爱情?谁谁谁?
回答应该只有一个,唯一的一个,我我我。
这不是哲学家说的,他说的话咱听不懂,或听得似懂非懂,抓心挠肝,揪心揪肺之后,还是南瓜落井--不懂。
王思雨仍在说话,声音悦耳。
只是我听得似懂非懂,她不是哲学家啊。
她说,我和佟彤谈了一次,我理解她,她理解我,我们有了默契,我们成为好朋友了。
理解,默契,朋友。
我对朋友的理解是,也许是帮你的人,也许是害你的人。不帮你也不害你的人不是朋友。
我想转移一下话题,我问王思雨,公司有没有电话打来。
王思雨说,有。还有广州超利公司金老板的电话。
我把电话转给苏秋燕了,她是你们的行政总监吧?
我一下从床上坐起了身子,差一点把王思雨的鸡汤碗撞到地上,但是我刚坐直身子,眼前就一片金光烂漫。
我被金子击倒了,又重重地摔到床上,喘着粗气。
广州超利公司金老板,金超利。
这个精明干练的金老板,口里镶着金牙,准确地说是铂金。这个在酒桌上与我称兄道弟的好朋友,好哥们,此刻正在开导我,帮助我。
我和金老板坐在他那宽大豪华的雷克萨斯上,倾心长谈。
金老板深吸了一口烟,又畅快地吐出。
他的话缓慢而显得真诚,林总,朋友之间不说假话,我现在真是没有资金了,你也知到我一直在为你着想。
林总,我为你能想到的,都想到了。如果有最好的办法,那双赢是最佳的结果。
林总,你不怪我吧?咱们是哥们呀,我不能坑你。
林总真是大将风度啊,必成大器,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啊。
沉默,沉默,再沉默,林总一言未发。
既然金总一直在帮助我,开导我,我又能说什么呢?
我临跟金总走的时候,王思雨这位美丽智慧的女硕士对我说,大哥,天无绝人之路。办法总比困难多。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谁笑到最后还不一定呢。
有王思雨的这几句话垫底,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沉默在我的世界里,我知道,苦心人天不负,百二秦关终属楚。有志者事竟成,三千越甲可吞吴。小时候这话咱就在老师的逼迫下背诵过。
我在我的沉默世界里飞扬思绪,鼓舞斗志的时候。我的手机悠然歌唱。
喂,佟彤,在哪呢?
我的心情霍然开朗。沉默只是曾经的事。
大哥,我在医院呢,你来吗?
你说什么?在哪个医院呢?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别着急啊,我马上到。
我没在沉默中死亡,当然要在沉默中暴发。
我的心一下升空,原来它会腾云驾雾,我一直不知道。
我在五零七医院呢,三楼。你要来就全知道了,你来吗?大哥,没时间就别来了。
我去,我一定去,别急啊,一定等我,不见不散啊。
好吧,不见不散。
我转头向金总:金大哥,送我到五零七医院吧,我有急事,好吗?
金总说,林总别客气,你到哪我都会送你,咱们是最好的哥们呀。
金总的雷克萨思狂傲不羁,有君临天下的大气,也有视天下如无物的虚空,倔强地奔赴目的地。
往极端走,那只能物极必反。狂傲不羁,君临天下,视天下如无物,都是极端。
来到五零七医院,迎接我的,又将是一种什么样的极端遭遇呢?
我当然茫然无所知。但是我头上三尺的神灵呢?她当然是无所不知,只是她不告诉我。
原来,世间的必然之事,只是瞒着我啊,众神皆知,唯我不醒。
现实中人,谁又是醒着呢?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作者简介:
范錚,高中语文老师,十七年只教高三。业余时间创作了大量的小说,散文,诗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