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都是大锅饭惹的祸
文 / 陈李芳

时间:2005年,春夏交替之际。
地点:程家坳。
内容:根据老李家真实事件改编,部分细节虚构。
(一)
老李这几天晚上休息不好。一夜一夜地辗转反侧。
老李有六个子女。四个儿子和两个女儿都成家了。
女儿李大妞、二妞都找了个老师,日子过得一般,嫁出去以后不大回来。大儿子李大虎,是个泥瓦匠。二儿子李二虎结婚时,李大虎从那个逼仄的三孔窑洞搬了出去,自立门户。
老李有个好手艺,不管是饸烙面、臊子面、饽糕、羊汤,还是包粽子等各种各样的饭食都手到擒来。镇上的人一提起老李都伸出大拇指,不仅仅因为他做饭的手艺。
老李是个流动商贩。这些年老李夫妇率领他的三个儿子辗转各种各样集会,风里来雨里去,积累了一定的财富,总的来说日子过得也算滋润。
三儿子李三虎结婚的时候,给他另外置办了房子。后来手头也宽裕了,恰逢老四李小虎要结婚了,老李就率领李二虎和最小的儿子李小虎把院子里的旧式土窑洞推了,盖了六间高平深房,宽敞明亮,窗明几净。老李夫妇以及二个儿子家各住两间,倒也算融洽。
老李今年五十九岁了。有一天,老李觉得自己到了耳顺之年的年纪,还为子女操心操肺的,不能再这么下去了——都什么年代了,这大锅饭吃到什么时候?要不分家?那怎么分?
说到家产,老李还是非常得意的。除了四个儿子分别有所安置,老李暗地里还买了镇上繁华地段的一间商铺,手头还有些存款。
但是要分家,这商铺虽然价值二十几万,但是给哪个儿子能守住家业呢?老李心想,自己虽然平常偏爱小虎,但也不能直接给了他啊,那这个家还不炸了锅?
老李抓耳挠腮,一时也没什么好主意。
一天,老李觉得心烦意乱,就让他老伴儿张翠花带领儿子出去摆摊。老李则和他的老邻居老胡一块儿喝酒去了。
老胡看见老李愁眉不展,就说:“老李,你咋了?怎么最近看着这么憔悴?”老李便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说了自己的烦恼。老胡是个老江湖,常年在外,懂得不少道道儿。
“老李,你平时不大看书,完了我教你一招,肯定好使。”
“你这人,别卖关子了,说说。”老李是个直男,急哇哇地,那眼睛一瞪,满脸络腮胡的他显得更彪,真是巴不得那主意马上就能飞到自己脑子里。
老胡看这钢铁直男等不得,也就直接告诉他了。老李听了,细细琢磨,好像是那么回事,就一颗心放到了肚子里。
两个人才开始推杯换盏了起来,大有不醉不归的架势。
( 二)
老李和老胡酒喝酣了,就心满意足地往家里走去。只是这一路上身子软绵绵的,头上直冒星星,胳膊不听使唤,脚底下又像踩着棉花,不过还是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摸揣着回到了家。
晚上,老李对老伴儿翠花说了一下自己分家的想法,还有老胡给出的主意,翠花不以为然地说:“我觉得不分家也行,这哥儿几个在一个摊子干活,人多还有心劲呢。再说了,他们三家赚下的钱虽说咱俩拿着,还不是给他们置办房子了?有什么可分的?” 老李听了翠花的话不停地摇头,心里还是打定了主意,再观察观察三个儿子,看怎么分合适。
第二天早上大约四点钟左右,天还黑蒙蒙,又到了准备上集用的东西的时间。婆娘翠花看见老李脸色不是很好,便让他多休息会儿。
没过多久,院子里响起了各种各样的声音。有走路的声音,小虎叫二虎起床的声音,三虎拍门进门的声音,几个人洗漱的声音,翠花切臊子的声音,二虎压饸饹面的机子转动的声音,三虎拿面盆、和饽糕面的声音,兄弟俩切切私语的声音……这些声音此起彼伏,一会儿像高山厚重,一会儿像流水潺潺,一会儿像黄莺鸟清脆,一会儿像钟声浑浊,就像一场小型音乐会一样……老李虽然没有起床,却也马上睡不着,一双耳朵始终胶着在院子里。只是不知道小虎干什么去了,心里这么想着却迷糊了一会儿。
随着“吱呀”的推门声,老李听到了小虎轻轻的脚步声,随后便有一双健壮有力的手抓着老李的肩膀轻轻地推了推:“爸!” 老李含浑不清地回了一声:“咋了?”
“爸,你昨天是不是喝酒去了,看你大清早没有起来,知道你不舒服,给你做了一碗醒酒汤,趁热着,赶紧喝了。”
老李心里瞬间打开了一扇门,脑子里的天平也有点儿倾斜。边想着边微撑起身子喝了儿子递过来的醒酒汤,不知道是汤的作用,还是心理作用,老李只觉得那汤汤水水顺着嗓子眼、食道欢快地流入了胃,然后通过胃壁、胃膜儿,渗到了全身的每一个细胞,身子一下子没有那么难受了。
(三)
话说老四小虎给老李熬的一碗醒酒汤把老李感动的正稀里哗啦的时候,小虎嬉皮笑脸地凑近了说:“爸,我最近手头紧,能不能先给我拿1000块钱?”
小虎刚结婚没多久,家里也没有什么大开销,问他拿钱做什么,他支支吾吾也说不下样子。老李是个倔驴脾气,追问个不停,没有办法,小虎硬着头皮说了实话:“我前几天斗地主给输了……”
先前是老伴儿翠花管着家里的经济大权,为了分家分店铺,看看儿子们的德行,老李刚掌权,结果就有这事。老李估计平日这小虎没有少从家里拿钱。
老李越想越气,大骂小虎:“你这个败家的玩意儿……”边骂边伸手从炕头上拿起笤帚朝小虎打过去。小虎年轻,反应灵敏,身子向后退了几步,躲过了。只是,这一下老李可遭殃了。他昨天的酒劲儿还没有完全过去,很不得劲,再加上身子惯性使然,一下子栽倒了地上。拿着笤帚的右手先着地,接着是屁股,然后听见了“咚”的撞击声,老李的头儿碰到了灶台,老李只觉得脑子里先是像开了一个酱油铺,一片漆黑;接着又像开了一个染坊,五颜六色;转瞬间又像看科教片,那里一片宇宙,星星遍布……另外一只没有受伤的手情不自禁地摸了一下头,感觉像是摸到了咳嗽糖浆,黏糊糊的。老李心头暗叫不妙,闷哼了一声便没有了声音。
“爸,爸……”小虎叫了几声,没有听见老李答应,吓坏了,赶紧叫院子里的哥哥们。翠花一听老伴儿摔到炕下面了,心底一沉,感觉脚底的血蹭蹭往头上冒。
兄弟几个一顿手忙脚乱以后,老李被送到了医院急诊科。
到了医院以后,老李便醒了,不过还是做了一大堆检查:抽血化验、手部拍片、脑部CT什么的。忙碌了一大早上以后,老李的耳朵终于清净了下来,脑子里的嗡嗡声也好多了。
(四)
看见老李的劲有点缓过来了,老伴儿翠花才略微放下心来。
老李耳朵边刚清净了,李大妞、李二妞都率领着家里那口子过来了。李大妞一进门就大呼小叫的:“爸,你没事吧?”接下来便扑到老李躺的那个病床上,握住了老李的手,紧接着那挂在眼角的泪便掉了下来。
“没事,没事。”老李勉强说着,身上哪儿哪儿不得劲。
“嗯嗯,爸,你一定要保重身体。”边说边擦掉了还没有完全滚下来的泪珠子。李大妞看见她妈还有三个兄弟都在,那还没有坐热的椅子便坐不住了,就说:“爸,我看你没啥事,我就先回去了,两个娃娃马上就要放学了,我得回去给娃娃做饭去了。”说完留下一百块钱,就率领着她那口子一阵旋风似的离开了。
李二妞夫妇倒是没有着急走。二妞怀着身孕,挺着个大肚子,一脸心疼,同时也满脸愧疚地走到老李跟前说:“爸,我真想伺候你几天,可是你看我这情况。”
老李安慰小女儿说:“没事,你这情况特殊,不用想着照顾我。”还回头对老伴儿说:“翠花,你带着二妞两口子去外面吃饭去,不得把我的小外孙饿着。”
二妞两口子也没有客气,便跟着她妈去外面的饭店吃饭去了。
平日里,两个女儿的光景都还过得去。经济上,老李夫妇也没有接济过她们,老李也没有想着要靠两个闺女。心想,反正还有四个儿子呢。
这几个人刚走,大虎和媳妇也进门了。“爸,你这好好的咋住院了呢?”这是大虎媳妇的声音。大虎一脸着急,却是个闷葫芦。
“没事,就是不小心摔了一跤。”说着,老李回头剜了一眼小虎,小虎的脸红得像猴子屁股一样。老李虽然脑袋嗡嗡响,右手打着石膏,屁股一着床就生疼,但是儿女们来看他,还是很欣慰的。
(五)
“爸,我平时不在你跟前,你要把自己照顾好啊。”李大虎眼里湿润着,“你们要是有啥事,就先回吧,爸这里……”(我今天守着)这几个字还没有冒出来的时候,大虎的胳膊上就被媳妇狠狠地抠了一把,接着大虎被媳妇拉出了病房。
“那会儿在路上你是怎么给我保证的?”人高马大的媳妇满脸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大虎怯懦地不出声。
“那兄弟三个一天天地在咱爸那里,开销全是咱爸出,你我什么光也沾不上,咱爸住院了不该他们管吗?”老大媳妇一脸愤然。
“咱们买房的时候,咱爸不是还添了不少吗?”大虎发出蚊子般的声音。
“剩下那三兄弟谁的房子不是咱爸出的钱?凭啥有事咱跑前面?”大虎媳妇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到最后几乎是咆哮着。
大虎的耳朵被震得直冒火星子。平日里,大虎嘴拙,耳根子软,在媳妇的淫威下,大虎最终选择默不作声。大虎媳妇看大虎像霜打了的茄子一般,转身就拉着大虎走了,竟然没有和病房的人打招呼。
楼道里安静下来了,半天不见大虎两口子。老李摇了摇头,知道这大儿子是靠不住了。翠花见老李不吭声,脸上一片凝重,知道他想啥,就安慰老李:“大虎媳妇就那样,你又不是不知道,想开点儿啊……”
那边老李情绪还没有安抚下来,这边李小虎就接了个电话。是要债的人打来的,小虎一脸慌张:“爸,我对不起你。爸,你就先给我挪用一千块钱行不行?不然人家就上门要来了。爸,你说我还要不要脸?”
这个小虎平常嘴比较甜,把老两口哄得团团转,甚至在老李跟前的孝顺、勤快全是装的,家里、摊位上的那些活儿基本全是哥哥干了,今天又整了这么一出……这个神逆转剧情把老两口雷得外焦里嫩的,老李气得差点儿吐出血来。
平常对小虎特好的翠花脸也绿了,气呼呼地从随身兜里掏出一千块钱,扔给小虎:“滚,再也别让我看见你。”
小虎手脚麻利地接过那钱,飞也似的“滚”出了病房。
(六)
话说老四李小虎拿上一千块钱走了以后,老李的气半天順不上来,老伴儿翠花一个劲儿地给他拍胸口顺气。不一会儿,老李的脸色由白色变成了红色,片刻间,又由红色变成了暗红,接着嘴里泛出一股腥味,老李仰着脖子强自咽了下去,一片潮红过后,老李的脸色又变成一片苍白。
三虎看见他爸这样子,心里一紧,马上按床铃叫医生。医生急匆匆赶过来以后,手里拿着先前的检查结果,并千叮咛万嘱咐:“病人是轻微脑震荡,不过血压有点高,尽量避免情绪激动。”说完开了药就走了。三虎赶紧上前安慰:“爸,你千万别生气伤了身子,这不还有我和二哥里么。” 说着,李三虎一回头,早不见了李二虎的身影,连忙说:“这不有我里么。”
李二虎是个爱喝酒的角儿,有几天没喝酒了,嗓子直痒痒,肚子里蛔虫上蹿下跳,难受得那劲儿啊……
“二虎,你家老爷子不是住院了吗,还有心情喝酒?”酒友癞子调侃道。
“老爷子倒是没啥大事,那几个兄弟都在,我就溜出来了。”
“老爷子住院是因为啥啊?”同伴儿们关心地问。
这个李二虎也不避讳,一五一十、声情并茂地全说了出来。
“敢情你家老爷子平常这心就在小虎身上,怪不得你时不时溜出来喝酒,也不好好干活。”
李二虎对癞子的话不置可否,但大家心里了然。
“来,不说不高兴的事儿了,喝酒喝酒。”
……
病房里,李三虎尽心尽力地伺候着老父亲,直至出院。

后记:
出院以后,老李和老胡在一起时曾自嘲:“你出得装病主意还没来得及用,就来了一场真病,我还看出了人心,悟出来一些理儿。”
再后来,在邻居老胡的见证下,老李终于分家了。老李当着四个儿子、两个女儿的面立下字据——商铺及盈利归儿子李三虎所有,其余三个儿子分个人劳动所得每人各三万元,每个女儿各得一万元。此后儿子们各自为小家奋斗,但不得以任何借口推脱赡养老人,女儿随心。
儿子们没有异议,女儿们沉默不语。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