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原看朋友,是在他家出事大半年以后。
天已经黑了。走进院门,月光透过井沿边那棵柿子树叶子的缝隙,到地上已影影绰绰。廊上垒起的劈柴,墙角的柴火垛子,也没有一丝生气。屋子里,黑灯瞎火,让我感觉到冷清落寞。
人不在?不由退出来。
有路过的村人示意我进去,告诉我:人在呢,只是天一黑,人就平下了。他用手遮着嘴、压低声音:自从儿子走了,媳妇带着娃娃一改嫁,这家,就没有亮过灯。
他叹息,我也叹息。道过谢,我再一次端详这进出过无数次的农家小院。
年初,这村子一户人家失火,恰遇大风,他儿子去火里救出人后,又去拿主家摩托车的汽油桶,把桶扔出来,人,就倒了。
我没有参加葬礼。尽管他们父子都是我的朋友。我怕自家没有本事,减轻不了他们不可承受的痛苦,无能为力的劝慰,反而增加他的悲伤。
再进到院子,主人好像听见外面动静,已经在黑乎乎的门口站着。他高大的身躯微微驼了,手里提着一个板凳,看着我,喉咙里咕弄出来一个字:坐。说着,蹒跚着到院子里。
他比我年长,隐约里人显得更加苍老憔悴。看样子,老嫂子可能歇息了,
他坐石头,我坐板凳。
你都知道咧?
我点点头。
沉默。
半天,他说:命。
是命不?
他虽然是个农民,但还是个村子不多见的老三届毕业学生。除了农活,他酷爱书法。但凡村里过年、婚丧嫁娶,都由他写对联,明白事理,胸怀宽广,在村子是很受尊敬的人。
他和我的交往,就缘起这个书法,在一次书展上,有人看到一幅作品,抄写我的一首讽刺投机取巧的五言绝句,就拉我和这个农民书法家认识了。才知道他社戏、泥塑、剪纸,爱好多着呢,志趣相投成了朋友。
他儿子叫强,受他影响,也爱好诗歌。
强十五六岁的时候,和他一起去山里打草,两个人就距离几米远,强抬头却看见一头猛兽,虎视眈眈在看着他,慌乱里喊了一声:大——转身就跑。他听到儿子毛骨悚然的呼喊,几乎同时,抄起扁担扑过来,横在儿子和野兽中间;野兽一个前蹄打在他肩膀上,顿时血肉模糊。在它又一回扑来时,他把扁担戳进它嘴里,它疼得哀鸣,转身逃了。在周围乡里,传说得很热闹,是个啥大虫?我没有问过。他对儿子,从身体到人品,点点滴滴都是爱护得极严的。

强是个很懂事的青年,不光孝敬父母,在村子德为也很好。每一回他父亲送给我一些土特产,他总是背着,送我到很远;我给他们拿一些乡里稀罕,他接到电话,经常就老远来接我。
有一次我进这个村子,他正在和一群人聊天。大家正在争论古人的义利之辩,他郑重其事地给人叙述着,义在利先,不讲义,利就成了不义之财的道理。别人反驳他,他就交抱双臂,微笑着听人说话。我饶有兴趣听着,心里充满对这个年轻人的钦敬。
想起来让人心酸,我忍不住长叹一声:苍天啊,你真的把眼睛瞎了!
不想,我的声音,惊动了另一个主人,是老嫂子出来了。她扶着门框说:他叔来了,进来,进来,坐屋子里说话。
坐在我对面的人,却没有起身的意思。
她就嘟囔说:他大,你回来拉灯烧水。
他还是没有动。
我说:我顺路来看看,院子里亮着呢。
她没有拉灯、没有烧水,却也出来了。低声说:你老哥说,过来坐的人,是心里同情我俩,你没有过来,是受不了。她转向他:哎,你兄弟来了,你今天就放开、掏心掏肺,把你心里的难受都说说——
说着,她起身扯了一下衣襟,看着他说:我给咱拉灯烧水去。
他没有回答,纹丝不动坐着。
她又扬起下巴,朝向他噢了一声。是再一次征求老伴的意思。
他憋不住了,伤情地说:拉灯烧水,拉灯烧水,我给你说过没?
老嫂子不言语了,又低头坐下来,自言自语说:他爸,日子还得过啊!
他抬高了声音:我没种地里庄稼?我没提水?没扫院子?
老嫂子委屈的眼泪就流下来,这黑灯瞎火的,人笑话你呢,你看兄弟来了,你还是这样子。
他说:你不是也说不拉灯好没?拉灯,看你?看我?老皮枯皱,有啥好看的?
看她脸上抽搐着,嘴憋了几憋,随时都会放长声哭出来。她掩饰着起身说:他叔,我给你拿纸烟去。
我知道:再坐,就愈勾起他们的伤心,说了几句宽慰话,赶忙起身告辞。
他知道我的意思,淡淡地说了一句:我送你。

走过灯火明亮的村落,窗户里传出来电视机里热闹的声音。
出了村子,无语地走了好长一段路,他终于撑不住了,扑通坐在路边草坎上。抬起头问我:兄弟,不是我不给你拉灯烧水,你知道不?不拉灯,闭上眼,我才能把这事情想明白,拉开灯,我心里就越想越糊涂。他痛苦地摇摇头
我喔了一声。
他双手抱着头,哇哇地痛哭起来,断断续续给我说了一个事:下葬后三天的晚上,我把媳妇支去娘家,我把他们床上的席,给翻过来铺了,风俗说:三天以过,强要回来,摸摸床席,不是过去的感觉,自家就走了。就不再纠缠媳妇了。咱要在媳妇心里、推开他,得顾活人,让人家娃重新过日子。你说,这事,你哥我做的、没有错吧?
我点点头。
人笑话我呢,说我应该把媳妇留个十年八年,等孙子大了,再放她走。至少,不把孙子给她带走,人说我俩个的孤仃,是活该自找的。但,兄弟,我不能挖媳妇的心头肉啊!你说呢?
好一个通情达理的老哥哥,我沉默了,心里也不由涌起对强的抱怨:我的个瓜侄!你走了,谁端汤送水服侍你的老双亲?你怎疼爱你的媳妇?谁拉扯你的骨肉你家的根?
他拉拉我的衣袖,呜咽着说:我不准许你嫂子拉灯,兄弟,拉灯,你说,咱看谁呀?又放开伤痛之极的悲声。
我把他扶起来,他看着我,犹豫里有些恐慌地说:兄弟,我这心里总是怕一样事啊。
怕什么?
他吞吞吐吐地艰难说:我怕,怕强看见屋子的灯,还亮着,就放心不下我和他妈。黑灯瞎火,他就会、以为,我们和他一起,都走了。
啊?黑灯瞎火大半年,原来是为儿子着想呢,怕让儿子操心——我不由大颗大颗的眼泪扑打扑打地掉下来。
我躲避了大半年,还是没有躲过。这人世间最强烈也最柔情的一击。
我禁不住拥抱了老哥哥,在他耳朵边小声说:村子里灯火都亮着呢,你说,强看见高兴不?我还想把听到人说的:强救了半个村子的话告诉他。
他在我怀里慢慢的站直了,夜影里,他一双眼睛固执的懊悔地看着我说:就怪我,从小用这些老话、老事指教娃娃——现在,没有这个理了。我坚定地回答他:有这个理,永远有这个理。他擦了一把眼泪摇摇头,现在有人自私的和牲口都差不多了,大半年,我听过不少各种各样的说法呢!
我不用问也知道,肯定是有人背地里嘲笑强,说他是傻瓜。也恍然大悟:这不拉灯的原因里,还有一层深深地失落!
我握住他硬巴巴的、像扎地树根一样的手,自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现下,着实有人像喝了迷魂汤,唯利是图,把天地间的大义,看得一分钱不值。

给他递上一支烟,借打火的机会,自晚上头回看清他的面容。瘦骨嶙峋、胡茬满脸,气血凝懘,整个神情如同刚从地狱出来一般。
夜色里,他脸凑近我,那两个固执的光点,似乎在急切等待着。我彻底明白了,折磨他的不光是有失子之痛。我相信:他不会因为一棵树倒了,就看不见整个森林。
我说:不计较他谁说的,朝前走。你和强都是好样的,还要顾嫂子呢,你回吧,把灯拉亮过日子噢!
他紧缩着身子,刚看清的那布满沟壑表情迟钝的脸,看去像一块冷却的黑铁,眉头隆起地看着我,犹豫不决地说:你说的噢?
走了一截,回头看他,天幕上,那佝偻的身躯像一个问号。

本文选自华侨出版社出版的散文集《回家是最美的归途》,感谢您的收听请您继续关注《诗墨金声》文化专栏,感谢欣赏支持,朋友们下次节目再见!

作家介绍:段恭让原籍西安,陕西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白鹿原下》,散文集《回家是最美的归途》,诗集《高原魂》。

朗读者:幽梦天马,实名:郭鲜霞,对文字有着与生俱来的偏好,对文学有着一如既往地热爱,对诵读有着执着无悔的钟情。雅言传承文韵,诵读润泽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