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 要远离,要拒绝
/张洁
拒绝收买,远离热闹,逃避荣誉。
“你不可以收买我。这就是全部要点所在。”茨维塔耶娃这样写道。布罗茨基谈到茨维塔耶娃对世界的反应方式是“我拒绝”。她曾在一首诗中写道:“对于你疯狂的世界/我只有一个回答——我拒绝。”在谈到诗人与时代的关系时,茨维塔耶娃形容说这是一场“逼出来的婚姻”。她有一句著名的诗:“所有的诗人都是犹太人。”这是意味深长的。当然,这里“所有的诗人”,当指真正的诗人而言。在组诗《致捷克斯洛伐克的诗章》中她又写道:“但是我们站立——整个国家站立,/只要我们的嘴里还留着一口‘呸’!”(王家新译)在妮娜·科斯曼的《越过障碍:茨维塔耶娃及其翻译》一文中,引用了茨维塔耶娃笔记中的一段话:“我只靠这副皮包骨活着,所有的你们都披戴着盔甲。你们拥有你们的艺术,社会出路,友谊,消遣,家庭,职责。我,在最底层,一无所有。所有都像一张皮一样落下,或处在这张皮下——活生生的血肉或火焰:我,普绪克。我不适合于任何形式,甚至不适合于我自己诗作中最简单的形式。”当我初次读到它的时候,我被深深打动,几乎浑身颤栗。一个诗人以普绪克(即灵魂)自况,自愿剥落一切的外在,以赤裸的灵魂面对世界与写作,这是何等高贵的拒绝,这是何等决绝的远离。正如布罗茨基所言,茨维塔耶娃是“天上的真理的声音/与俗世的真理相对”这句话的基本注脚。
真正伟大的作家几乎都是边缘人。从客观上来看,一切社会否定它的诗人,事后又为诗人立碑。从主观上来说,真正的诗人常常主动寻求自我的边缘化。所以,我对诗歌界那种对诗的小众诗人的边缘化自哀自怜的声音不以为然。我们不要怕边缘化。边缘化本来就是诗人的命运。有人站在今天的角度看唐宋,好像以为那时的诗人多么受欢迎,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无论中外,诗人向来不是名流、明星。里尔克说:“生活和伟大的作品之间/总存在着古老的敌意。”北岛曾引用这句话,并勉励诗人“应该有意识地保持与所处时代、母语以及自身的某种紧张关系。”朗吉努斯在《论崇高》中写道:“伟大的天才不是由于我们这个天下太平的世界才堕落的,而是因为那些毫无休止的内心之战,将我们牢牢抓紧的欲望,以及那些破坏我们生活的对名利的追求。因为利欲,……我们身心都沉入了深渊。……财富和奢侈在我们心中驻扎下来,马上开始培养下一代,生下‘浮夸’,‘虚荣’和‘挥霍’……长大成人,它们就会在我们心中种下执傲的君王:‘傲慢’,‘枉法’,‘不知羞耻’……到这时,人就再无法抬起自己的眼皮,再也不关心自己的美名。他们的生活完全被毁了,他们伟大的灵魂逐渐萎缩,退却。”两千年过去了,上面这些话仍然合适,或者说,经过了两千年,人类的心灵仍然没有进步到足以名利缠身而不倒。
不仅如此,我们还要破除对荣誉或名气的迷恋。对此,博尔赫斯有一种洞见,他说:“荣誉一直是一种对现实的简化,有时是腐化。没有任何名人不曾被他的荣誉中伤过。”举目今日中国诗坛,诗人们争相角逐各种名目繁多的奖项,小圈子之内互相加冕,并且丑闻不断,令世人不齿,让诗人的名号蒙羞。或许对一个诗人来说,获奖出名可以给他带来某些实际的利益,但他同时失去的更多。如果博尔赫斯所言不谬的话,这些人则是以自己的诗歌生命为赌注,无异于飞蛾扑火。
总之,做一个真正的诗人是难的。一个真正的诗人,就是一个有难度的诗人。
在我看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诗人不仅是吟唱哀歌的俄耳甫斯,更是行动的西绪弗斯。他不自量力地要把石头推上山顶,阻止时代不可遏止的下坠。
注:原载《诗评媒》微信公众平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