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偕评琉璃姬诗歌:
琐屑中的光芒及凌乱中的有序,不是任何诗人堆砌了诸多事物镜像,便能于内心较好地梳理出一种诗性的认识的。能将矛盾中的情绪赋予颇高且丰富的知性形象,且在弃绝和挫败庸俗后,让心灵渐趋澄明,让世界在任何至暗时刻都能展现出光来,这就是我读到琉璃姬一组诗后,欣然要说的几句感悟之语。不是鼓励,而是赞赏,这位年轻诗人做到了与他同龄许多作者难以把握的想法的节制,做到了认真的精准和抒情有度,这般能将火热情怀藏起来的近乎“冷静”的诗歌,虽不是创作主流,却因其有着别样思想的芬芳,倒也不妨叫喧嚣的诗坛,于百花丛中另眼相看一番。
——顾偕:著名诗人/诗评家,中国作协会员,广州市作协副主席。
琉璃姬自述:
写作者应是始终保持着悲天悯人的情怀,与独立纯真的品格。孟子说,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贫贱不移,威武不屈,富贵不淫,此为丈夫。也是一个写作者日常自律形成的品格与信念,十多年来,我一直在民间,是一名民间诗人,用行顺的话说,诗人不是一种身份,而是一种生命状态。自由是那样热泪盈眶的情怀,”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尚书. 舜典》上古时的舜也说,诗歌是用来表达作者志意的。“言近旨远,文简意明”《荷马史诗》西方诗歌也认同诗是用来表达写作者于自身与环境的认知与内涵,也是志意,什么是志意呢?说得通俗点就是表达作者的认知与心愿,我们不能规定诗歌必须写哪些内容,不允许写哪些内容,文学即人学。真正的诗人必然不会受到意识形态影响,独立写作,坚守诗歌的人文高度。
《一只鸟死了》
一只鸟死了,在喝豆浆的早晨
我们照常上班,约会,争吵,睡觉
鸟死在了我年轻而沉默记忆里,像朋友的诗
呼吸的脆弱很像纸屑,我写下这些
——留在了我们永不相爱的世界
一只鸟死了,在刮胡子的早晨
黑的烟灰,黑的肺,身体像一只烟缸
——鸟曾在我寂寞的脉管里飞翔
鸟的死亡只有一瞬,可以赴汤蹈火,
舍近求远,被大地孤立
一只鸟死了,我或许会更寂寞
胃捣碎了冰块,粘着浮沫和酒精,
一只鸟从大厦坠了下来
在辽阔的悲伤处,鸟的朋友举起了枪和硝烟
没有伤口,切无法停止流血
一只鸟死了,就这么死了吧
说什么“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鸟曾梭巡在闪电里,在风暴里,
在小小的身躯所不能承受的时间和空间
——蓑笠翁钓的不是雪,而是一只死鸟的孤独
2009年
《衣 柜》
打开一扇嘎吱作响的木门,陌生人正在和我对峙
朴素的是制服,它代表生活的原告,没有内涵的法律和哲学
哦,乌托邦,太阳城,康帕内拉,莫尔,高鼻梁的先哲
病的眼,道德疯子,一生都在为人类囚禁,逃亡
谁来讽刺,人与人生来平等,劳动人民应该得到人权和尊重
——生活的乞丐,战犯,把囚衣慰平,挂在第一排,胃闹饥荒
大衣被搁置在遗忘的角落,裹着冻疮,霜雪
秋天的尾巴,才会被拽起,步履滥觞的老人,悲喜生白发
那是慈爱的父亲,不堪承受一辈子的屈辱,你的理想
裹着我短小的身体,不堪沉重,教我仁爱,忠孝,大义
——却成就矮子的悲剧,喜剧
大衣不适合我,却没有人说更像父亲的
围巾是母亲的溺爱,我永远都是个小孩子
寻找星星的比诺曹,一只袜子踩到了橡皮糖
红色的,黑色的,赭石的,母亲说白色像个书生
女孩都钟情白
喷着墨水的章鱼,要怎么书写生活,书写未来
汗水侵蚀着白,迷惘的白,
脆弱的白,一条围巾的白
西服和纽扣的夜话,庄子和蝴蝶,谁怕夜长
思念会变成一枚袖钉,谁又能理解衬衣的旧情
一条绳子的束缚,这算什么,中世纪,黑骑士
脖子上的成人礼
黑面料庇佑着市场经济,嫖客与公子哥做朋友,
虚荣的姑娘肌肤扎刺
——坦白的说,我还是需要黑布和绳子
打开一扇嘎吱作响的木门,横七竖八的袜子
我的兄弟,阵亡的义勇军
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洗的发白的军绿夹克
旧衣裳,我的旗帜,纯粹者自由的旗帜
未服过兵役,诗歌从不上税,对每个人没有奉献
一个十足的粪青,怪诞者必有智慧
大脑遭解剖的杰克逊,美貌的黑叔叔
用一副墨镜,看穿世上的太阳,用脑子和肋骨跳舞
我也找一副墨镜,鬼迷心窍
黑的善良很容易与火药混淆,我说这很酷
——再找找,衣柜里,应该还有几块遮羞布
2012—2016年
《水晶鞋》
灰姑娘,假性饥饿,哭泣的裸体裹着纱布
刷睫毛,嚼冷饭,眉刀削出两片锁骨
干的苔,是她的骨血
她的残骸,她的症结
樱桃红淌下一颗核爆炸,生活已是
一夜啤酒渣滓,粉末腮红
她的皮肤粗糙,躲在小黑屋里画皮
即使见面,夜里盖着厚厚的砒霜
潘多拉,跳跳糖,灰姑娘的小药片
殉葬制度,夜宵摊,黑指甲油
滴在牡蛎壳,炭烧
扣,剥,离,吸着软体生命,
一粒肉卵
口腔里浓烟滚滚,高鼻梁战争,
悲伤的盐巴!老乌鸦呛眼泪
逼近堕胎日期,你的城邦沦亡了!
杀人子宫,一间毒气室
灰姑娘,你的头发也是灰的,染上了
发酵葡萄的痉挛
一张小卡片,悲欢离合
塞满爱马仕包包,挎着一袋鱼鳃
卡片记录的,是你的真诚,你的债务,
你的刑法,你的生死簿
美貌患了癌,光脚丫唱歌,可你仍是
幸运的,挥霍着前夫的金骸骨
穿上火化的连衣裙,刀片藏在,
切开的豁口,按下美颜相机
咔嚓!制造一个终生的,贬义词,
水晶?硅酸盐玻璃
而你,需要欢乐与魔法,
南瓜车马厩,以便逃离
美化手术恐怖,你心里,
残忍大理石王子
(注释:大理石,美观,硬度高,使用寿命长)
2018年
《梅花日记》
去年冬天
我们相处在一个狭小的空间
没有止疼药,没有麻醉
戴着眼镜的纹身师傅
是一个近五十岁的街头手艺人
他说,没有酒,越醒越疼要忍着
我只是不喜欢,喝了酒的工作室里
刺掉臂膀的年轻纹身师
阴 茎和舌头总是
——勃 起
我是纹身师傅的人生
我将肉体与自由
托付于岁月与苦寒超过我的人
海鸥迁徙
来自看不见的高空
世界变迁
我们看不见
光怪陆离
我还是看不见
就连背上的梅花
针刺的血也看不见
纹身师傅说,你要是个诗人
不会更疼,旁边写一句陆游的诗
我说不好,写道源的
没有酒,越醒越疼越要忍着
2016年
《中国人的圈子》
铜臭,墨臭,血臭的
乳晕深黑色,乳头要开出
紫色曼陀罗
你必须躲开尖刀,
躲开狐狸,躲开垃圾分类
用泪水和汗水画个圈,
把一起撒尿和做
爱的人拉到圈子里
好的圈子都画在阴暗处,
纳凉,干着那些见不得光的事
坏的圈子都暴晒在太阳下,
烤疯的皮包骨头要互相厮杀
你画个圈,不断争取把我拉进去,
成为你的信徒,或是帮凶
我画个圈,也争取把你拉进来,
怎么劫贫,怎么仇富,
分赃不均怎么干掉彼此
酒桌也是个圈,酒杯是个圈,怎么尊卑,
怎么座次,怎么敬酒,
怎么讲话,怎么算计
等着嘲笑彼此酒后现出原形,
疣猪,蝰蛇,毛虱子,安康鱼……
你必须躲开乌鸦,躲开疾病,
躲开没有圈子的孤魂野鬼
从一个圈子跪着,躺着,健身,
整形,养小鬼,吃生猪心
努力钻进下一个圈子,钻进
下一条裤子或是裙子
从虎口里,挤掉一颗脱落的虫牙,
由牙齿的钙长成人形
我早已是没有圈子的
野衣裳,夜叉鬼,罗刹鬼,
人间边缘的朋友,老鬼们
时间考证了,我们努力
让自己活成鬼,
不吃人的穷鬼,吝啬鬼!
我不愿一直做鬼,用马尾草编头发,
以弱柳为骨,以莲藕生我肉,
莲心味苦
你们好奇我还有怎样的神通?
男人的头发用不了许多马尾草
我把剩下的,还剩下的草,
编一个圈子,圈子很小
足够我们站立,拥抱
2018年
《死去的朋友遗体没有伤口》
人物:小波
化名,少年时玩伴,城市底层个体户
我不过三十多岁,人生
还有期许,还有光明,腿上还有力量
你呢,比我大一岁
怎么记忆的铁锈迹斑斑的
小波,这个漂亮的男人,年轻时
你比我混蛋,受伤的女孩
足够多,最后留在世上的
只剩下孤儿寡母,没有工作
麦田以淘金者的颜色
辜负我们的青春,油菜花从马街开到
南屏街,红土高原上,一声兄弟
就要酗酒的男子汉,野蛮又浪漫
阴阳相隔,今晚你要和我喝酒?
这世上没有人主动找我喝酒
聊聊青春吧,快八年了
扭伤脚裸时背过我的朋友
我们总是被一家又一家
公司开除,你创业,我喝酒
吹一瓶啤酒骂着擦尼玛的
可是,你怎么办?在人间
活过了三十岁,那个少年
还是没有城府,往肋骨插刀子
在朋友圈,豆豆告诉我,你已经离开了
离开这个我们一起爱过骂过的世界
理想烂在了春天里
你活错了圈子,草应该
和泥在一起,和蚯蚓在一起,
和蝴蝶与鼹鼠在一起
或是,肝脏的衰老超过了脸皮,
陆地上的龟永远跑不过狡兔
你的一生,从我的角度看没有意义,
人眼冷漠,你本来可以活的更有作为
我们还没一起看过盛世,没有一起
踩过冻土,你就倒在了酒桌上
在大江大湖里,被劝酒的水鬼
——文明的杀害!
2018年
《母亲不买墓地》
昨天晚上,母亲突然对我说起
老朋友已经买好了自己的墓地
我像是听见,死人要搞圈地运动
阴曹中幕宾觊觎阳间,剩下的土地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母亲
母亲这个词语,在我胸腔漫长的
黑暗中,是不会熄灭的
这片土地上依然有破衣烂衫之人
如同撕扯的棉絮,没有母亲,漂泊无定
他们不堪一击,无足轻重,一阵风
就能弥漫到你我心肺里,还没有咳血
就丢失了活人剩下来的土地
母亲又说,如果我走了,就找一条
干净的河,把我洒了吧
不占着人间,多余的土地
2019年
《创可贴》
他埋头,走进老坟岗,鬼烧柴,刀剔骨,豺涮肉
以前,这里有皮包骨头的老女人,拉住民工与中学生嫖宿
他喘粗气,掏出手机,豆大的汗掉在地上,被城市追捕,逃亡
手抖得的拿不稳一个手机,看看时间,又将手机塞回裤兜里
打个喷嚏,拐进一条死胡同里,蛆蠕进,蛆爬回
——巨大命运压迫没有影子的人
狗子们,房东和妓女蹲在城中村的诊所门口,栖息着什么
头顶只有一线天,电线上缠着小广告牌子,白森森的电话号码
夹缝里的人潮湿,梅毒,牛皮癣,贫血中生存着眼泪和干细胞
成人用品店里劣质硅胶,照相店提供美颜服务,小商铺大甩卖
狭窄的气管里没有歧视和嘲笑,刺鼻的不明物,伪造着生计
——活着,从来不是值得光彩的事
我曾租住在这里,踩扁了蟑螂,在垃圾车旁边拌一碗热干面
苍蝇盯着粘鼠胶,活的,死的,都往上面爬,日子又爱又恨
这里的人类容易暴怒,抡起啤酒瓶就砸,人和人活的眼巴巴的
这里的人类容易动情,一串死猪肉就抱头痛哭,
咽下故事得过且过
青春停电,玛瑙吐血,我带着卫生纸来,带着卫生纸离开
地下的祖宗爬出来,拾骨,不要望见这里的小姑娘
还没有发育好就要拾地上的米粒,跟在一只孵蛋的母鸡后面
两眼发黑,胃咀嚼着这里的人,这些句子,一个芋头!
脏母亲喂养过我们,乳房干瘪,烤红薯的小贩曾告诉我
是这个时代逼着我们做生意,逼着我们成为商人!
2018年
《身体里有一架B52》
——昆明孙小果事件,民间声音,体温
一张1998年的报纸,被翻出来
上个世纪头条不上色,灌铅中毒
受害者保持着亡者色,缩在大理石
茶几下磕碰,象形文字枯萎,锯齿酷刑
伤亡者遗像!剥了皮兔子被苍蝇萦绕,仿佛
化石封印后复活了洪水古兽,一个名字斩首两半
一撇一纳又拼凑成一个大写的国家丑星!
黑压压待宰,当活入空投困境
恐惧与盘旋形成垂直的人民立场
我在网络词条检索“黑社会”
造一个词!香港人热衷于进行文艺创作
“与主流社会相悖,暴力性,蛊惑性……”
战略魅力!三十多条特性,只有一个本质
依附有组织者强,掠夺践踏个体
生命财产的弱,是黑社会
诗歌无法阻止天黑下来,文明被消毒过
元神出窍,美丽世界迟开的花朵
只是一地漆黑焚烧着纸
2019年
《仰 望》
题记:没有星星的白昼,人们默许了
一个仰望人造光的宗教存在……
二十年前,我仰望过一个,比我大三岁的社会青年
染黄头发,拖鞋跳舞,牛仔裤腰拴条铁链
像个摇滚乐明星,地下层,破铜烂铁里的重金属
点根烟,走路打火机擦着墙,猝出暴力的火花
他辍学酗酒,打人凶狠,蹲在一群渴望力量的
青少年中间,青春荷尔蒙,麻雀冲向银河系
易拉罐爆炸!他被小鬼捅了几刀,身体丢在了
昆明市塘子巷深处,至今他的鬼魂
还会在我耳边说,我不想死!
十年前,我仰望过一个前辈,报社记者,硬汉皮肤色
黑得发紫,太阳呕吐,盘尼西林,青霉素人生
因爱获罪,因善良受刑,那个时代还没有过
“他们有枪,但我们有花”勇敢与泪光
他总被陌生人找麻烦,新闻体,报告文学
还是一种事业与人格,敬业者点燃自己
血性和良知不是一种商品,供你消费
理想主义的笔,在江湖狂草,揭开了
吃人血馒头者的易容术,灵魂深处的定时炸弹
将他炸死!我参加了他的追悼会,没有哀默
长期遭受病痛,浮肿,离异,恐吓与殴打的折磨
他的遗体,一具缩小过的塑料人型,躺在火化炉前面
一点也不体面,对高尚的仰望,灵魂出窍
嫌弃,告别一副凡人皮囊
现在,我知道我的仰望,是一种恶毒的诅咒
我也知道,这世间所有的仰望,都像枪口
2019年
《虚构文学》
——悼李文亮
疫情结束时
他出门了
他失业了
他去世了
他与我同在
他是虚构出来
他在诗歌或者史册中
查无此人
2020.2.6
《图说新闻》
2020年1月13日
贵州43斤女大学生
吴花燕去世,曾为救弟
省钱连吃5年辣椒拌饭
国家监察专题播报
贵州省原省委书记为销赃
四千瓶茅台往下水道
倒也倒不尽
国外数据库罗列世界各国
对外援助数据资料显示
中国已成为对外援助大国
近15年内对外援助超过
2.4万亿人民币
吴花燕在一首题为《远方》
诗写“会有一艘丰衣足食的
小船,带我驶向远方”
2020.1.14
《时代幕布》
我的国家降下了半旗
停止了力所能及的娱乐
停下一个闹钟与坚硬的壳
你我看见停下了人间黑白分明
如阴阳永隔着终生诚实必要隔着
一种河流,低下头才能流动
不可能的窟窿淌出不明液体
电与笛,幸存与谜语
玻璃将擦得明亮,那是星期六
早晨,太阳披着鸟的被窝上升
钢铁将失去他的民工
医院将失去她的仆人
比较于政*治喻象——
儿女失去了天空
妻子失去了头发
丈夫失去了瞳孔
父母失去了天赋
2020.4.4 清明
《纸上山河》
用盐巴磨掉经、辞、赋、书
诗、词、曲中哽咽抑或雨水
用大铜击穿宫、商、角、徵
羽者鼓膜——
用皮毛写出工、彩、描、摹
壁、内、蕴、象——
用汉字绘画?画出崖山
嘘!纸上沾着点骨血
2020.4.6
《星期八》*
我去两条河流生下巴比伦
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活着
时间的胸腔,皆无法揣度
永生者人心流血而亡——
我摸过的肋骨,仅仅是排骨
高尚的拔出,会戳破人形
拒绝给我挡风的酒,余音绕梁
拒绝集体濒死体验倾向——
蒙上排他性咒语身而文明或窗
究竟要多么恐惧,才能增加
一个渴望膀胱的容积,撑开
七神的洪水,最初自由民将
被月亮选为宗教,罗马与波斯
不同发条拧满世袭与不同者周期
2020.3.23
*前置或假设,诗呈象知识的心识而非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