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家庄沉思录(五)官房子
金家
我走出村子的时候,他们都还在。他们走出去了,我却常要在这里独步。
——题记
村当街原来有一溜房子。五间连通,东西有大窗户,面东有砖台阶,没出大前沿。从门窗台阶的材料和损耗看,应该比祠堂盖得更早。人们都叫它:官房子。具体是“关”还是“官”字,没有匾额,也没有人说起过。
我是查了字典才写作官房子的。“关”字有八条义项:1. 闭,合拢:如关门。2. 拘禁:关押。3. 古代在险要地方或国界设立的守卫处所:如关口。4. 征收进出口货税的机构:如海关5. 重要的转折点,不易度过的时机:如年关。6. 牵连,联属:如关心、有关。7. 旧指发给或支领薪饷:如关饷。8. 姓。只有“官”字的第二条义项与之相合:属于国家的或公家的:如官办、官方。
细想一想,有点牵强。村里自古没有显赫的官员。封建社会里,官府也不可能给每一个村子都盖上几间房子吧。今年清明节回乡祭祖,特意询问了年长者。他们依稀记得那里曾是旧学堂,大清乾隆嘉庆年间,村里曾出过多个秀才。而秀才是上过官家谱子的,可能就是那个时候由官府出资建的吧。或者是他们多年开设私塾,积攒下银两,合计着盖了这五间房,以官为名也未可知。如果是这样,那么在新中国成立之前,这里只属于身穿长衫和衣食无忧的少数人。不过,我猜想这里也一定做过统治者向农民或租户收取苛捐杂税或地租的地方。
我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从记事起官房子就是人们集会娱乐的地方。
记得它做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村卫生室。进门就是柜台,后边是木板架起的几层药架子,南边一间有一摸高的土墙隔着,里边放着一张卧床,北边三间空着。天下雨或冬闲的时候,人们吃罢饭大都喜欢聚集到这里,跟赶集赶会一般。议事、烤火、打牌、下棋、唠嗑,这里俨然是村庄的交流中心。
医生姓金,讳名丰年。村子里的人有头痛脑热或是磕着踫着,都失急慌忙地来找他。一时见不到他人就满村里喊叫他的名字,大人们喊,小孩子也叫。
他是久病成医自学成才,但医术精良,曾有人邀其到乡卫生院坐过诊。医生的名气可不是吹出来的,那时候,附近村的人常带病号来村里找他看病。槐树原我姨母一个人带几个孩子,常住在我家,原因就是找医生方便些。
那年秋天,玉米冒梢了,雨水连绵不断。一天夜里,小表妹突发高烧,大人们忙作一团,东西厢房房沿下的水柱也凑热闹。灯影散乱中,霞姐拉起我就冲出门......医生家人说他去地看庄稼了,村东地里的人说在南地。南地边地头的玉米杆比我俩还高,黑压压地可吓人,雨水打在玉米叶子上哗哗乱响。表姐拉起我的手,就站在大路边弯腰拱背地喊起来,直到看见半当地边的草庵子亮起灯光。
那时候的赤脚医生,都是业余的。一边参加队里的生产劳动,一边给村民看病抓药。但从来没有影响过给村民医病,仗得就是那赤诚的一颗心和一双赤诚的脚。
金医生调(tiao二声)配的长(zhang三声)药更是名声在外。远乡的亲戚脚后跟让自行车辐条剐掉一大块肉。县里的医院也看过,总也医不好。他们找到村里,我陪着到卫生室:解开纱布,创伤口是一个有匙勺大小的肉坑,红红的,没了湿气。金医生看了看说:一周一次,得上两次药。他从柜上拿出长药,帆布上一团糊胶状,米白中隐见红丝。他拿一柄骨刀,一刀刀涂抹在伤口处,然后用纱布包好。
一周后纱布解开,那坑凹处果然神奇地长出一簇簇如红姜芽子一样的肉芽。如今他人不在了,不知道这宝贵的医药方子是否还在?
九十年代后,常有人到村里去他家推销药品。再后来有人说他开的药没原先的管用,慢慢地来找他瞧病的人就少了。
在那个一切向“钱”看的年代,他一个农村人,怎么能想象得出制作假药者的嗜血和疯狂?哪里能识破那些药商的巧舌如簧?现在的村卫生室设在西边的贾窑村。
官房子还曾经做过一段时间机磨坊。人们有了自留地,家里粮食多了。原先的石磨石碾已满足不了人们的需要。村集体购置了柴油机磨面机、粉粹机,一个生产队出一个人集体管理。父亲和另外两个队的人整天在那里忙碌了。柴油机黑乎乎的,常需要拧下螺丝打开一边的盖子上黄油、换机油。鼓捣好了,在一个大轮子上缠一根大粗绳,几个人喊着口号一起拉。天冷的时候还要点上团火放在排气洞口烧一下。柴油机转起来了,他们三个人也都染成了黑花脸。
当时磨面机一启动,还需要一个人站在机坑里往上一斗一斗地转送麦麸,上边坐的人一斗一斗地接住倒进顶上的磨仓。机器一响,几个人手脚忙个不停。有时候还要同时开粉碎机,打糁碾米拉玉米面。只要磨坊有人挨着要磨面打糁碾米,父亲他们三个人就只能轮换着吃饭。家里的事根本顾不上干。
那年冬天,家里的烧煤没有了。母亲再三催父亲去宜阳县拉煤,父亲说:哪天磨子上闲了就去。一个月过去了,父亲也没抽出一个空。眼看要断顿了,没听见柴油机声响,也没有见父亲回家。母亲便气乎乎地跑到磨坊去看个究竟,进门看到父亲他们几个人趴着跪着在修机器。父亲一回头,脸成了黑墨画。几个人连忙找来一个破竹箩头,撮上墙角的油渣子把母亲哄回了家。
在劳动中建立的友谊是纯粹的。队里的集体财产耕牛犁耙木樓料桶,早就分完了。终于在一天上灯时分,父亲回家啦。饭桌上,他悠悠地说:机器是集体的都处理啦。只有三件东西是属于他们三个人的:一个小斗、一个铁抢子和一把蒲扇。虽然差别不小,但抓了阄儿,公平公正也都没啥说的,至此磨坊就这样散伙了。南队的老哥哥已不在多年,父亲也在前年去世了。现在和东场的叔叔闲聊,偶尔还会说起他们在磨坊时的那段日子。
他们和磨坊也都磨出了感情。三个人分开后,各自也都做过一段时间的粮食加工。我家只有拉糁机碾米机,那时哥哥已退了学,能帮着父亲干些活。有时候正吃着饭,外村有人来拉糁碾米,不便久等。哥哥便放下饭碗裹上件旧衣服进机坊干完活再回来吃饭,衣服虽然换了,但头发上也经常是米糠面灰。我总觉得:我和两个弟弟能顺利上完所读学校与他的默默付出分不开。
官房子还做过一次拍卖场。那是完全实行家庭承包责任制之前,队里清理出一处旧院落。因为不属于新宅基地,无需得到县乡大队的审批,需要的人家特别多,生产队便学着搞起竞拍,想为集体多集点钱用。
那天晚上,人们早早吃过饭。当街官房子的药柜上并排点着三盏提灯,队长举着双臂强按着面前摩拳擦掌的人群,慢条斯理地开始讲形势讲规则。接着又逐个质询冲到前边的竞拍者,有的人顶不住寻问,在大家的目光中陆续退出。这游戏讲的是绝对实力,不看你需要的紧迫与否。室内的气氛由原先的嘻闹喧嚣渐趋凝重起来,最后只剩下两个买家。
室内净得能听见灯芯汲油的吱吱声,油灯跳动的亮光把人们的脸色涂得腊黄。亮宝宣誓拆底儿,鼓鼓两包,验钱收款出契。600元与600.01元,人们第一次感受到金钱的重量。“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一分钱真能让人涉险过关。改革开放后,金家庄人一农闲几乎人人自觉外出务工经商。数十年过去,我认为那次竞拍应该是最深刻的一课。
那孔院子一直荒着。因为接下来的几年里,家家有了余粮,有了隔夜钱。解放后人口出生高峰期的孩子们也都长大了,要结婚要分户,人们也等不到上级的宅基地指标。突然醒悟一般,转身几家人一合计,拼并自留地,争先恐后地盖起了新宅子。若干年后,政府工作人员跟在群众屁股后边丈量院子收款。只是村前的那两块肥田——曾经是一年长两料庄稼——现在都被院子占着啦。村庄的老街道自然也荒了成了空心村。虽然现在政府已着手整理,忙于复耕,但其代价高昂成效不大。
应该承认:在农民吃饱肚子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国家政策的引领在广大农村是滞后的。现在新农村建设是有很多的旧帐要补的。最近央视一套黄金时间连续播出的电视剧如《一个都不能少》《一诺无悔》等,都涉及到乡村治理和振兴的问题。其中加强村委领导班子建设,招回留住本村在外的人才,孵化符合本地的产业等思路,给我们做了很好的启示。
如今旧的官房子也推倒了。翻新的家族祠堂不是全体村民可去的地方,关帝庙也不是全体村民可去的地方。况且那里只有在祭祀的日子里开放,那里的环境也不适合孩子们常去。凡是有人群的地方,都应该有官地方官房子。只有在那里,人人才都是主人。再说,在“官”场所处理集体事务,也自然地在阳光下防腐。在已曝光的一些农村黑恶案例中,一些持有公权力的人把公事当作私事办,常常把“公堂”设在自己家里。群众办事先要过其家门关,在无形中助长了他们作威作大的习气。党的十八大以来,各行政村都建立了漂亮的党群活动中心。那里窗明几净,有电视有书报有饮水机有议事场有各种健身体育器材。群众有事没事喜欢到那里去,在那里他们也感受了党和政府的温暖。
希望有一天,像金家庄这样的自然村,也有像活动中心这样的“官房子”。

作者简介:金丰先,笔名金家,洛宁县金家庄人,教育工作者,中共党员。工作之余喜阅读爱散步,有文字发表多个网络平台,偶有获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