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之漫谭作者:慕游
东汉·许慎《说文》:春,推也。从艸屯,从日,艸春时生也。会意,屯亦声…今隶作春字,亦作芚。 周易:屯:元亨,利贞。勿用有攸往,利建侯。
《彖》曰:屯,刚柔始交而难生。动乎险中,大亨贞。雷雨之动满盈,天造草昧,宜建侯而不宁。
《说文》曰“屯,难也。像草木之初生,屯然而难”。
老朽之人赋春的题材,大有身体羸弱多病不胜春之蓬勃。但春的气息仿佛酒的馨香,让一个准备赴兰亭会的人在路上已是三分醉了。那剩下的七分就是曲水流觞推杯把盏了。春是一个盛筵。她包含了一个事物苏醒、蕴藉与勃发的完整过程。
春天的排场早已酝酿在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她宏大乐章的开始却悄无声息,她的帷幕的拉开好像是东风漫不经心的随意吹拂。又仿佛是酣睡了一个冬天的少年骚客在即将结束美梦时,邂逅美丽的诗意而兴奋的蹬踏,撩开了棉被厚厚的一角,在去年深秋那漫山的红叶里沉沉醉去,现在慢慢苏醒。但他依然睡意朦胧,两眼惺忪。他要将长长梦境里构思的烂漫的写意去自由泼洒。好在漫长的冬季在他安眠的时候,冰雪为他铺张了任意挥笔泼墨的宣纸。但他的笔锋是含蓄的,又是蓬勃的;是凌厉的,又是轻柔的;是暧昧的,又是疏朗的;是灵巧的,又是拙重的。
她浓墨重彩的点染与勾勒,抑扬与顿挫全在于率性的逍遥:她豪放而飘逸,典雅而疏野。她排斥任何的萧瑟与腐朽,苍茫与悲凄。她是无可遏制的所向披靡。雄浑的自然毫无痕迹的超诣而清奇,流动而纤秾。这是春之造化素处以默的妙机其微。在她巨椽独运的斑斓意境里,人类随之缭乱起多少脉脉春心,盈盈春意就不由自主了。春天让人类目不暇接,人类让自己忘乎所以,犹如饮了兴奋剂。
她就是这样一个不可思议的季节,郁勃了创意与灵机,生发了热情和力量。她使万物的发蒙显得那么势不可挡和好不商量。 从古至今,在这个特殊的季节,诗人们鬼使神差自然而然的把自己迷离在炫目的春光里恋恋不舍。或俯首低眉或仰天长啸,随风咳唾出无数美妙绝伦的诗句。他们的吟咏是那么富于浪漫与风致,敏感与细腻。他们既是多情东君的千古知音,又是春风呢喃呓语的忠实翻译。他们自告奋勇的代言着春,随心所欲,毫无顾忌。既可潇洒的指手划脚,又会无端的蛮不讲理。但雍容大度的青帝却不屑与诗人们计较,任他们喜怒无常,无理取闹。春成为他们随意酿酒的曲孽,要多少比例就多少比例,要多么醉人就多么醉人。而对于读者的反应,他们就不负责任了,任迷三道四的粉丝们或心猿意马,或蚀骨销魂。
春趣是春之于人的和谐。它源源不断逗引了在秋冬季节郁闷沉淀的活泼放纵的情绪,使之流畅在春风的韵律中。春的外延与内涵可以无限的扩大,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物可以互相联系起来,抽象的概念可以具体而微,妙趣横生,风情万种。李清照“暖日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 ”,慧心独照,拟人活灵活现,形象写出春之到来。苏轼“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在生物学上,动物比人更能敏锐感觉时节的推移。梅尧臣:“野凫眠岸有闲意,老树着花无丑枝。”春天来了,之于树,它们毫无遮丑之意。而之于人,麻子脸上也放光彩。汉·乐府民歌 “穆穆清风至,吹我罗衣裾。青袍似春草,草长条风舒”,春风同时梳理着衣裳与春草,舒服的是人的身心。孟郊《登科后》“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人之心情欢畅洋洋自得正合春之流畅属性。录郑板桥《春词》可省却许多功夫:
春风,春暖,春日,春长,春山苍苍,春水漾漾。春荫荫,春浓浓,满园春花开放。门庭春柳碧翠,阶前春草芬芳。春鱼游遍春水,春鸟啼遍春堂。春色好,春光旺,几枝春杏点春光。春风吹落枝头露,春雨湿透春海棠。又只见几个农人笑开口:‘春短,春长,趁此春日迟迟,开上几亩春荒,种上几亩春苗,真乃大家春忙’。春日去观春景,忙煞几位春娘,头插几枝春花,身穿一套春裳,兜里兜的春菜,篮里挎的春桑,游春闲,散春闷,怀春懒,回闺房。郊外观不尽阳春烟景,又只见一个春女,上下巧样的春装。满面淡淡的春色,浑身处处春香,春身斜倚春闺,春眼盼着春郎。盼春不见春归,思春反被春伤。春心结成春疾,春疾还得春方。满怀春恨绵绵,拭泪春眼双双。总不如撇下这回春心,今春过了来春至,再把春心腹内藏。大家装上一壶春酒,唱上几句春曲,顺口春声春腔。满目羡慕功名,忘却了窗下念的文章。不料二月仲春鹿鸣,全不念平地春雷声响亮。


春愁是人之于春的衍生。春愁是春的猝不及防的急剧蓬勃与人的漫不经心的迟缓沉静的必然矛盾。于是有苏东坡之“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勾魂摄魄,拟人飘忽迷离,可谓写春神来之笔。有李商隐之“花须柳眼各无赖,紫蝶黄蜂俱有情”,心有灵犀,拟人婉转曲折,纤细精妙。有杜甫“繁枝容易纷纷落,嫩叶商量细细开”物我两忘,人与物达到浑融一体,美妙绝伦。唐·杨凌《句》“南园桃李花落尽,春风寂寞摇空枝。”成也萧何败亦萧何,都是春的不是了,其实春风何曾不解风情?“一庭春色恼人来,满地落花红几片”,恼羞成怒,无的放矢。春到底在哪里呢,何以复仇?杜甫《漫兴绝句》“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本来老杜是写暮春江边景色:柳絮飞舞,桃花飘流,绮丽动人。却每被用于形容人的言行狂放与轻浮,你说柳絮和桃花冤不冤枉。黄庭坚《清平乐·春归何处》“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 ”嗫嚅独语一往情深,童话联想永无答案。
春愁在这个季节滋生繁衍,骚客们用他们的惜墨如金替多愁善感的人们表达出他们内心共有的悲观情愫,专门在这个季节将它所具有的所有的明快、鲜活、蓬勃的特征,与自己的阴暗、迟滞、郁闷的心情作强烈的色彩对比,获取排遣牢骚最大的不同凡响与痛快淋漓。这是古人的境界,却是现代人的悲哀。一年一度的春季,古代文人墨客像割韭菜一般很容易的收获着的春愁,而风干读者的滴滴清泪,则跨越了漫长的几千年。到二十一世纪的今天,连无病呻吟的人也越来越少了,他们的眼泪已经被内心炙手可热的欲望汽化的无影无踪了。要想重新让现代人柔情似水,打通他们逐渐退化的泪腺使他们痛哭流涕,需要古人那样感天动地的文字,可惜李白杜甫不能重生。


“白雪抱你远去,全凭风声默默流逝,春天啊,春天是我们的品质。”海子如是说。人类禀赋了大自然的所有特征,唯有生生不息的春天代表着生命的本质。她横扫一切阴霾,让阳光照在我们的脸上,让温暖留在我们的心里。春的酝酿只是一个春之序曲的前奏,而春的蓬勃才是她最精彩的华章。四季轮回,春天让我们一年一度归零青春、还原少年,春天让爱一遍遍重复刷新着我们的心灵,使之永远明净、聪睿与新鲜。
是继续陶醉在朱自清先生的《春》里,还是流连在郁达夫《水样的春愁》都不重要了。还是亲自去观察那孔雀河边的微微泛出青色的柳枝吧。“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在这种愉快的等待里,翘首企盼着库尔勒香梨花的盛开吧。它们将会像海洋一样,淹没我所有的春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