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父亲在病床上躺了四个月之后于去年腊月十一日去逝了。我看着父亲合上眼慢慢停止了呼吸,父亲静静的走了,没有留下什么话。父亲刚去逝的那段时间我一直混混沌沌的,总觉得父亲还活着,还躺在床上等着我去给他做饭。我还是每天都匆匆忙忙的往娘家跑,去了再回来。直到今年清明,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们忙着添土上坟,我才真正觉得我和我的父亲已经阴阳两隔,我的人生路上再也没有父亲为我做依靠了,茫茫人海,芸芸众生没人再给我跟父亲一样的爱了。无眠的夜里,一些关于父亲的往事伴着我对父亲的怀念涌上心头,放电影一样在我的眼前一幕幕的过,我对梦中的父亲说,女儿不才要用我拙劣的文笔写一段文字作为我对您永久的怀念。
一 【一次夜路】
记的那时候我大概四五岁的样子,因为要秋收,弟弟还小需要人照看,母亲就把送到老娘家,让老娘帮忙照看我。老娘很疼我,还有小姨和小舅宠我,我在老娘家住的很开心。可是好景不长,我生病了,是可怕的疹子。那时候出疹子弄不好是要出人命的,老娘赶紧找人捎信给我父母。
为了不 耽误白天干农活,父亲是下午来接的我。,太阳偏西了,父亲挑着挑子进了老娘家的门。挑子一头是花篓,一头是筐。我披着老娘的大襟袄,围着小姨的方巾坐在堂屋门口晒太阳。【因为生疹子怕风,】父亲看见我,把挑子一放就过来把我抱在怀里。后来说起这一段的时候,父亲说当时看见我这么小个孩子裹在大黑袄里,光露着俩眼心里很不是滋味。在老娘家里吃完饭,天就黑下来了,告别了老娘,父亲挑起挑子,一头是花篓,花篓里躺着裹的跟粽子似的我;一头是筐,筐里放块跟我差不多重的石头。老娘把一根桃条揣进我的怀里。千叮咛万嘱咐回家听你妈的话,别上街玩,别下水。出了老娘的家门父亲加快脚步,扁担在父亲的肩上一颤一颤的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花篓随着扁担一颤一颤的晃动,我随着花篓晃动。秋天的风有丝丝凉意,天空格外蓝,我在晃晃悠悠的花篓里看满天繁星,看弯弯的月亮在薄云里穿行。听蛐蛐儿在路边的草丛里起劲的歌唱。父亲挑着我穿过阳早村,爬上阳早村北边的山岭,在岭上的山神庙子旁边放下挑子歇歇。我从花篓里坐起来看四周黑幽幽的树林,和父亲一明一灭的烟火,心里升起一丝丝的恐惧。我问父亲会不会有狼,父亲笑笑说没有,别怕,说以前这里有狼,现在人烟,厚了,没有狼了。歇息一会再走是一段下坡路,下了坡到刘家岭的苹果园,有苹果诱人的香味在风中弥漫。父亲在老娘家吃饭时喝了些酒,又加上挑着我赶路,到这会可能是口渴了。父亲说咱们找地方要水喝去,一边说着一边挑着挑子直接进了果园,到看山屋子前住下,叫了几声,我忘了父亲管看山的叫的啥,反正看山的人本来睡下了又被父亲叫起来了。他一边热情的跟父亲打招呼,一边给我们倒了水,叫我们喝水,又摘了五六个苹果放在花篓里,还递到我手里一个,招呼让我吃苹果。父亲边喝着水边跟他聊天,喝完水休息一会又挑着我出了果园往回走。月光下我看见果园里的苹果枝都伸出园墙,果枝上挂满了苹果,一直探到路边,伸手就能摘到。我问父亲我们可以摘这些苹果吗?父亲说不行,这是人家的东西,就算抬手就能够着我们也不能摘。我说那为什么人家给的我们可以要?父亲说人家给的我们可以要,但是人家没给我们自己摘那就偷,我们不能当小偷。
我现在不记的当时生疹子究竟有多难受,但是父亲跟我说过得这些话我确牢牢的记在心里了。一路往北,快到南庵的时候,我有些困了,开始打哈欠,父亲笑着逗我说,你真是个千斤小姐,越挑越沉,我都快挑不动你了。我就咯咯的笑,我哪有怎么沉呀,还一千斤。说说笑笑中就到了南庵的南山坡,这一段下坡路是最难走的一段路。路在山半腰,东边是悬崖,西边是陡峭的山壁。人要偎着山壁走,最窄的地方仅有四五十公分宽,父亲挑着我一步一步往下走,山上的树木遮了月亮,四周黑压压的,只有一阵阵的松涛声和虫鸣声交织,不时会有惊起的山鸟,扑楞一声尖叫着飞远。父亲一直安慰我不要怕,没事的,但我还是听见父亲粗重的喘息声,我觉得父亲不只是累,应该也有紧张,可是不管怎样十六里的山路父亲都稳稳的把我挑下山,挑回了家。这是我对于父亲最早的记忆,到如今四十多年了,回想起来依然清晰如昨。
二 留宿
我小时候还是会经常看见要饭的,那时候国家经济还很贫穷,遇上荒涝年头地里没有收成,家里就会断粮。为了生活就会有人出来讨饭。大多数时候我们都会拿个煎饼,或几片地瓜干给他们。可是有一回却不同,那是个早春的下午,我们已经吃完下午饭了,家里突然进来三个要饭的,他们穿着破烂的衣服,肩上搭着黑乎乎的要饭布袋,站在在院子里吆喝大娘给点饭吃。母亲刚要拿煎饼给他们,父亲却站起来叫他们进屋。三个人进了屋,父亲对母亲说快去给他们下上一斤面条。母亲不太情愿的进了锅屋去下面条。毕竟那时候我们家也不宽余,粮食紧紧巴巴的勉强够吃。但母亲还是听了父亲的话去煮面条了。父亲就在堂屋里跟他们攀谈,问他们家里是否糟了灾,还是去年收成不好,怎么出来要饭了等等。他们告诉父亲,他们是一家三口,年长的一男一女是两口子,年轻的是他们儿子。家里断粮了只能出来要饭。他们两夫妻看起来还正常,但是他们的儿子看起来痴痴的,大概是天生的智障。面条煮好了,母亲成好面条招呼他们吃饭,他们催辞了几句就开始吃了。他们吃的很香,一边吃一边跟父亲说话,父亲问他们晚上在哪里住宿,他们说走到哪里就在哪里将就一下,人家的柴禾垛,或者门楼下边,一家人偎在一起睡就行。吃完饭他们谢了我的父母准备走了,父亲又叫住他们,领他们进了我们家的锅屋,父亲说天这就黑了,你们也别走了,就在我家锅屋里将就一夜吧。你们把柴草铺铺,把炉子生上点火,晚上取取暖。我明显看见他们脸上有些欣喜,但他们依然站在锅屋门口,嗫嚅的说着这样行吗,太麻烦你们了。父亲说你们别闲孬,俺家里也不宽快,确实没有床铺给你们住,你们在锅屋里将就一夜吧,总比柴禾垛强点。父亲安顿他们住下后进堂屋,母亲不大高兴,嘟囔几句,说来个要饭的你就管饭,管饭就管饭你还让他们住在家里,你又跟他们不熟,你不怕他们半夜偷了家里的东西跑了吗?父亲脾气很爆燥,听母亲这样说就火了,指着我母亲说,你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他们要是能偷能抢至于出来要饭吗。张口要饭容易吗。人在落难的时候你帮人一下比人在风光的时候你跟在人家后边瞎乐和强。母亲本来也是善良的人,听父亲这样说就没有吱声。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上学,父亲起床开门,听见开门的声音他们从锅屋里出来了,他们没有半夜跑,也还是昨晚的样子,肩上的布袋里还是半满不浅的,证明他们没有偷我家的东西。他们跟父亲告别,感谢父亲留宿,父亲却说炉子都是凉的,你们怎么不点火烤烤啊,晚上怎么冷。他们说不冷,不冷,已经很好了,怎么好意思再烧你们的柴禾,你们拾柴禾也不容易。父亲留他们吃早饭,他们说不在这吃了,已经很麻烦你们了,你们真是好人家,我们这就走了,太谢谢你们了。父也没有强留,拿了一摞煎饼给他们,临走又告诉他们,晚上要是走不远又没地方住宿就再回来吧。
他们走了以后就没有再回来。父亲的话我半懂不懂,但是我一直很佩服父亲的眼光,父亲说他们不会偷东西他们就真的没有偷。我一直很困惑,为什么别人家都不收留要饭的我的父亲却偏要收留。直到有一次听父亲说了一件他亲身经历的事情我才明白父亲的用心。父亲说有一年他出门做买卖,身上带了两千多块钱,八十年代初两千多块钱就算是大钱了。父亲把钱用一个白包袱缠起来捆在腰上出门。父亲说这样安全,就算在路上遇上打劫的他们也会以为这是捆腰带子,不会想到钱藏在腰里的。那时候父亲出门做买卖都是步行,出一趟门要好几天才能回来,中间走到哪里就在哪里住宿。这天下午父亲走累了进一家小馆子吃饭,吃完饭天就黑下来了,而且天边有隆隆的雷声响起,眼看要下雨了。父亲很为难,要是这时候出去这雷雨的天气去哪里住啊。父亲犹一会就问饭馆的老板可不可以在店里借宿一晚。店家痛快的答应了。父亲白天赶路很累,躺下就睡着了。第二天早早辞别店家赶路。走到中午突然发现腰里捆钱的包袱不见了。父亲很着急,想来想去这一路上都没有生人近前,包袱有可能落在店家了。父亲一边往回赶路一边心里犯嘀咕,就算是落在店里了人家要是说没见也没有办法了。但是让父亲没想到的是,当父亲匆匆忙忙赶回来时,还没来的及说明来意,店家就把父亲的包袱拿出来交到父亲手上,还让父亲看看东西对不对。说你走了后掌柜的发现你的包袱落在店里了出门追了你一气没追上又回来了。可能是他追的方向不对吧。父亲很感动,就问他们这里面是钱你们就没看看吗?店家说我们没看,但是看这样子我们也猜到里面可能是钱了。知道你很着急可是我们也找不到你啊,只能等你自己回来拿了。父亲不止一次的跟我们讲起这次经历,对店家两口子的人品也是赞不绝口。父亲说他在外面做买卖遇到了很多的好心人,每每有人帮我们一点忙我们都会从内心深处感激人家。所以我们以后如果能帮上别人的地方也要尽量去帮。咱们的举手之劳可能会对别人是莫大的帮助。
三 父亲的自行车
我的父亲种地不是好手,但是他喜欢做小买卖,而且买卖做的也还不错,父亲的自行车就是他自己做买卖挣了钱买的。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自行车在农村还很稀罕。父亲跟别人要了张自行车票,买回一辆泰山牌大弯把自行车。
自行车推进家,铮亮漆黑的车架子,明恍恍的车把和车圈。还有一个一嗯把就叮铃铃响的小铃铛。我最喜欢车圈中间的小花环。毛绒绒的小花环分红黄绿三种颜色,扳着车踏板一转,花环就跟着转起来,跟真的花一样鲜艳,煞是好看。随着自行车进家的还有几卷蓝色的塑料皮,那是用来缠在自行车大梁上的,以免自行车漆有刮蹭。父亲坐在桌子前喝着小酒美美看我母亲和我奶奶两个人忙活着往自行车上缠塑料皮,我虽然还不会干活,但是也跟着大人兴奋,跑前跑后的瞎忙活。
自从有了自行车父亲出门就方便多了。有一天父亲高高兴兴回家来,一边吃饭一边乐呵呵的说,我刚才碰着汪涯上二叔了,你们猜猜他把我叫到旮旯子里啥说了?我母亲问他说啥了?父亲说,他对我说年纪轻轻的挣两个钱不容易不好好收收着,还买个自行车骑着胡窜窜,那过去那大地主家有多少地,有多少银元,也没见人家骑自行车。你就不怕来了运动叫人家整着!父亲说完哈哈大笑。父亲笑着说都什么年代了,解放了多少年了,还和地主攀,还怕来运动。也不知道他家那啦叭匣子是干什么用的,新闻天天讲国家开会了,要发展经济了,还怕来运动,真是喜人。父亲是个农民,在那个年代已经能听新闻,跟着国家形势走我觉得很了不起。父亲有时候会把一个棉袄用绳子绑在自行车的大梁上,我坐在袄上,父亲骑车带着我出门。我在父亲的怀里咯咯的笑,时而摁摁车铃铛。走到平坦一点的路上父亲就警告我,坐好了,我要加速了。我赶紧扶好车把,坐的稳稳的。父亲起劲的登着脚踏板,自行车飞一样的跑起来。父亲笑着说我,再叫你能,叫你再晃铃铛,看看你还敢不敢。那时候父亲是那么年轻,那么有活力。我从未想过有一天父亲会生病,会变老,会离我而去。
我的父亲一生性格豪爽,为人随和。邻居们遇什么上遭心的事都愿意找父亲商量。父亲也乐意为乡邻们帮忙。我记的那些年,谁家娶了新媳妇分家,要请父亲去当公道人。谁家房屋买卖要写文书,要请父亲去当证人。甚至谁家的牛不吃草也要慌慌张张的跑来找父去给看看。我记的有一次有个邻居家的牛没拴住偷吃了家里的玉米压住嚼【我们管牛反刍叫嚼磨,不反刍就叫压住嚼】。邻居急的不行来找父亲,父亲听完邻居的描述说,不要紧,你回去千万别给牛喝水,别给它吃东西,牵着它到坡里多溜达溜达,回来给它块萝卜吃吃看看。过了两天那个邻居又来了,高高兴兴的说他回去照着父亲说的做他家的牛真的好了。父亲听了也很高兴。后来父亲病了,不再出门做买卖了,也种不了地。十五年的时间,我的亲朋好友,我的乡里乡亲,给我的父亲母亲数不清的帮助。他们从精神上,物质上,甚至金钱上帮助我的父母。父亲十几年未出门,但是父亲没有寂寞过,村里的大事小情父亲也都知道,因为我邻居们经常过来跟父亲聊天,告诉父亲村里又发生了什么什么事,哪里哪里又有什么新鲜事。现在我的父亲去逝了,我无比怀念我的父亲,我也无比感激我的亲朋好友,我的乡里乡亲。我希望这些善良的人们都能幸福安康!
图文:郑常娟
编辑:陆丰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