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简介:
张小莲,女,陕西丹凤竹林关人,70后,陕西省散文学会会员,网络写手,代表作散文巜疯娘》,小说巜山那边》等。作品请在头条百度上搜索,多次获奖。国家职工。
竹林关往事 (二)
一一一一往年早春看大戏
文|张小莲(中国)
人一生中会留下许许多多美好的回忆。有些刻骨铭心的经典镜头,在似水的流年里,在怀念青春的岁月里,无论尘封多久,总会在不经意的瞬间想起,细细地咀嚼品味,回味无穷。
一一题记

01
拉大锯,扯大锯,明年正月看大戏……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人们还生活在计划经济时代,百废待兴。
山区农村的文化生活十分匮乏。小时候的记忆中,每到深冬腊月,大人们用手工锯锯柴备冬之时,我们一帮小伙伴们,便在旁边跳着、蹦着、踩着手锯的节奏唱着这个歌谣。
是的,那时候,的确是年年早春看大戏。
好戏往往是从腊月中旬拉开序幕的。
“大大,大大,明年正月我们队包戏不?要是包了,趁着这几天闲着,我们兄弟伙的把戏台给搭好。”
“再等等,见了老刘的的话后再说。”我的父亲回答道。
原来是心急的堂哥们在套他们的老队长——我父亲的话。
果然,过不了几天,一位手拎黑色公文包,头发浓密乌黑发亮,留三七分大背头,身材高大匀称,上衣口袋里别着钢笔,儒雅的中年男人走进了我的家门。
他和我的父亲在小房间交谈片刻后,便定下了明年正月唱大戏的事。临走时从他的黑色公文包里,抓出来满满二大把棒棒糖,分给我和我的小哥。再拿出二盒金丝猴香烟放在我家板柜上。我那耿直的父亲坚决不要,他坚决要给,俩人就拼命地拉扯推让,每次,刘先生都是失败而去。而且一次都么让他得逞。
老刘名叫刘开森,中专文化,竹林关街道人。1976年至1997年,一家迁至河南省镇平县张林乡布袋王村六组。因他多才多艺,在老家竹林关时任过剧团团长,到河南后被镇平县曲剧团聘任为副团长,主要联系剧团的演出业务,相当于现在的经纪人。
刘先生走后,父亲清清嗓子,双手叉腰,站在场边大声喊叫我的堂哥们,来取队上库房大门钥匙搭戏台。
得到我父亲命令的堂哥们飞奔而来。拿上钥匙打开库房的门,脱掉老棉祆,甩开膀子大干起来。
他们挖坑的挖坑,栽杆的栽杆,掮板的掮板,相互协作,一二天工夫,一个耀眼的舞台便在我门前的大场上站起来了。
这下乐呵了我们一帮爱热闹爱看戏的小伙伴们,吃了定心丸的我们,在等待剧团到来的日子里抢先在台子上“表演”着。

02
正月十五过后的某一天,当悠扬的乐器声从竹林关街道传上来的时候,人们便知道河南镇平县的曲剧团上来了。家乡方圆几十里以内,沟沟岔岔里面南到山阳王闫乡,北到东西岭乡,花瓶乡,苏沟乡,东到商南白玉区的太吉河,梁家湾乡,西到山阳的银花,高坝,中村乡的人民群众便向竹林关街道蜂拥而来。
一阵欢快的锣鼓声,打开了往年春天看大戏的帷幕。
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竹林关街道,年年都是包五天大戏。街道唱结束,便依次从洲河北村,洞底村唱上来。张塬村唱结束后,便到了我们村子。
首先来到我家的是剧团团长和中层管理人员,爱看戏的母亲便搜腾出家里的好吃的,做一桌子硬菜招待他们。饭毕,他们和我父亲商量好演出事谊后,便派人回剧团领着全体演职人员拉着戏箱一起过来了。
我的家乡在那个年代还没通电,人民群众的生活很单调,能享受到正规剧团的文化生活简直是太奢侈了。所以,年年早春看大戏是全镇人民比过大年还要幸福的日子,它给人民群众枯燥的生活注入了兴奋剂。不等剧团在村里的队房安顿好,村子里的闲人和我们一帮小孩子便前来围观。
剧团共有三四十人,玉树临风 ,英气逼人,身材挺拨英俊潇洒的男子是男主角。亭亭玉立,仙姿玉貌的女子是女主角。
他们衣着时髦,举止优雅。更多的演员穿着唱戏打底的红色束脚裤,我爬在窗子上痴痴地看着,梦想着长大了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恍惚间感觉到我和他们一样,在我的芳华里,舞动着柔美如画的青春年华,在舞台上甩出水袖婉转珑玲的绣线!
他们走来便没歇气地从车上把道具,戏箱,生活用品往队房里搬。男演员们就地打地铺住宿,女演员们被父亲安排在村里条件好点的人家食宿。其余的演员用餐,父亲早已安排由村民轮流管饭。

03
晚饭过后,演员们开始化妆,准备当天晚上的首场演出。远处的观众吃过午饭便向戏场赶,村里的小孩们早上就把家里的凳子搬出来占好了位子,不等天黑,戏场便里三层外三层站满了观众,从台上向下看,一片黑压压的人头。
大戏一天演出二场,中午十二点至下午三点演第一场,晚上七点以后演二场。
天黑以后,随着开场锣鼓齐鸣,三通“打通”后,大幕徐徐拉开,演员们粉墨登场了。
按老规矩首唱的是一小折子神戏。只见演员们扮演的各路神仙各显神通,祝福民间平安,人民幸福万万年。
吉祥的神戏结束后,正戏开场,后台传来一声铿锵有力的“伊呀”声后,走出台的是几位女演员,她们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娇媚多姿。穿着纱裙的女主角象漂亮的天使。几位女配角把她围在中间,她踩着乐队的鼓点,边有声有色地移动着碎步,边把水袖上下翻飞,挥动自如间,她把长长的水袖抛向中间,霎那间,水袖在台上盛开成一朵美丽的莲花,台下观众叫好声一片。
紧接着出来几位男演员,他们精神抖擞,造型各具特色,扮相迷人,眼睛炯炯有神。他们的唱腔独具特色,人物形象塑造得惟妙惟肖、形神兼备。表演得非常精彩!
在一阵暴风骤雨般的锣鼓声中, 一群扮演女英雄的武旦们出场了。她们的扮相分别代表着正反双方,一通唱腔过后便开“打”,两方兵器一相交,动作也随之而来,又是转身又是转圈着“打”。代表正方的女英雄目光如矩,眼神凌厉的让人产生畏惧感。
然后出来的是丑角,家乡人把丑角叫耍丑的。他们扮相滑稽,在台上插科打诨,做着鬼脸,跳来蹦去,说说唱唱,惹得观众捧腹大笑,整部戏因为有他们的贯穿,戏便演活了。
都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这话一点不假,演员们连停下来的姿势都是那样的优美。还有她们的眼神,真是传神啊!
乐队与演员们也配合得特别默契。乐师在伴奏中把“奏”与“旋律”掌握得非常好,加上鼓师的精彩配合,整体旋律与演员的演唱动作表演紧紧地融在一起,使得演出非常成功。
演出现场人山人海,戏台周围的树上,房顶上,自行车后座上站的都是人,还有的观众把孩子架在脖子上,后面的观众踮起脚尖,头伸老长瞅着人空处看得聚精会神。前面的观众看得如痴如醉,现场叫好声不断。
那时候,家乡人民忘情地享受着那个年代最美的精神大餐。
在我的心里,住着这个剧团的大腕,一位盲人二胡师。
他虽然看不见,但是他的手指下,悠长的二胡声,哀怨,苍凉,丝丝缕缕,欲断又连。有时又变得十分舒缓,仿佛从严冬流向阳春。给我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他的生活中,一位漂亮的女演员给他当着导盲人。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他的爱人,他出行时,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上厕所,上下舞台,他俩配合的相当默契,这首美丽的舞台人生,这道美丽的风景线永远印在我的脑海里。

04
我的父亲在大戏未开演前把一盆木炭火端到我的母亲脚下后,便把手抄在背后去戏场巡逻。担心坏人故意在观众里面推搡,拥挤,以至于引起打架的现象。影响大戏唱不好。
由于我父亲的“勤政” ,往年在我娘家村里演出的大戏,没有发生过一起治安事件。
月上柳稍头的时候,晚场的戏演毕,我的父亲等观众走完以后,拿着手电筒在戏场仔细扫场,担心远处来的小孩子藏在那个角落、或者戏台底下睡着了,观众走完以后,孩子被野狼害了。如果真的找到熟睡的孩子,便背回村安排在村民家里休息,让第二天再回家。
剧团也一样关心观众安全。1980年阳春三月,他们在山阳县中村街道演出时,有天晚上演出结束后,工作人员在清理服装道具时,发现舞台下边一个六岁小男孩在熟睡,刘开森先生把孩子摇醒后,问清住址,亲自把孩子送到他的家里,孩子的父亲周三财当场拿出现金五百元,二条金丝猴香烟答谢,被刘开森先生坚决拒收。
所以,我的记忆里,因为我们村戏场治安状况好,演员们越演兴致越高,锣鼓越敲越响,往往包三天的戏改包成五天,剧团再送免费演出一天后才结束。
我那时候就活跃,最爱看的是幕后。我常常痴痴地扒在村部窗户上看演员上妆,痴痴地扒在戏台上看演员上下台,包括他们在后台的一举一动,不知道被工作人员赶了多少回。
早上起早看他们在河边吊嗓子,非常崇拜他们,梦里都是他们的影子,梦想着自己有一天也登上舞台,成为台上的一位女英雄,俩手轮换着拨动着头上的鸟翎,不知道有多幸福,简直到了如痴如醉的地步。
那时演出的大戏主要有巜回龙传》,巜阴阳扇》,巜卷席筒》,巜醉打金枝》,《铡美案》等。其中巜回龙传》是长戏,往往需要演三场才能演完。
爱看戏的老年人,本村看完以后,又从自己村里赶到女儿的村子,亲戚家的村子看,大戏唱多久,他们便住多久,撵着剧团跑。
每次五天大戏快结束的时候,刘开森先生才从外地匆匆赶回来,他一进屋,便被一群女演员团团围住,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点。她们最关心的是刘先生又“攻关”了多少场戏?能不能演到三夏大忙时再回家去?
儒雅的刘先生总是不紧不慢地回答她们:都把身体保养好好的,有你们的好戏唱。听到好消息的女演员们“轰”地一下散了以后,刘先生便坐下来给团长汇报工作。

05
记忆最深刻的是那年刚过二月二,大戏唱到州河北村。吃过午饭,我和几个发小,衣服兜里装满包谷花,边嚼边赶向五公里外的洲河北村看白天的大戏。
被丹江水晃悠得晕头转向的我们刚过完长板桥,还没有走到戏场,便听到有人喊:“桥压断了!”
听到喊声的我们停下脚步,面面相觑,想看戏又担心戏看完后咋得过河?不知如何是好。虽然我们都会游泳,在小流域银花河里扑腾还行,那时候的丹江河,枯水季节河水都有一人多深,河口又宽,又是春寒料峭的早春,我们还穿着棉袄,怎敢挑战丹江河?
个头最大,胆子最小的我决定叫大家往回返。我们返回河边,河滩上过桥的人已排成了一条长龙,我们赶紧站好队过桥,上了桥,远远看见一中年男子挽起裤子站在水中,原来是观众把对面第二块桥板压断了。
待我们走近他,我看见赤脚站在水中的他,双腿冻得不住地打颤,拿着板斧和手锯正在修理断了的桥板,我们踩着他搭的临时桥板过来后,我转过身子,看着长长的过桥队伍,和站在寒气袭人的丹江河中的木匠,久久不忍离去。
多少年过去了,这个温暖的镜头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做善事的人一生头上都笼罩着祥云,我想,这位木匠师傅的儿孙也必定被祥云笼罩着。
最有趣的事是1983年早春,剧团来到竹林关镇演出时,剧团的忠实粉丝,洞底村的女青年刘社娥来到剧团,由刘开森副团长当介绍人,她和剧团的一位男青年演员自由恋爱成功,后结为夫妻,时至今日,在家乡仍被传为佳话。

06
2020年正月十五,刘开森老先生走了,听说他走的时候没有受一点点病痛的折磨,用他的小儿媳妇、我的好朋友的话说,“娃他爷没受一点点罪,也没有给我们尽孝的机会,就像睡着了一样哟。”
一个地方的文化需要有人挖掘,传播,传承,地域文化是影响一个地方发展的重要因素,是带动地方三产的重要作用。
是啊,刘老先生积性好,他带领的剧团从河南镇平一路唱上商南,丹凤,山阳,商州,四个县,唱遍了这几个县的角落,年年麦香的季节时才结束演出,回家乡收获三夏大丰收。
我想,可能是神仙不忍心让他受罪,因为他引进的先进文化,为商洛的文化大繁荣作出了突出的贡献。对商洛文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使这片落后贫瘠的土地上开出了最艳丽的文艺之花:巜六斤县长》,巜屠夫状元》先后唱响中国。
以至于到今天,家乡人民都会哼唱几句河南戏曲,而作为秦人的我们,没有几个人会吼秦腔,而且现在最喜欢看的戏曲节目是河南电视台的《梨园春》。
最丰硕的果实是商洛的二部矛盾文学奖获奖作品:贾平凹先生的《秦腔》,陈彦先生的巜主角》都与戏剧息息相关。艺术来源于生活,他们的作品,他们的成长之路与戏曲文化影响分不开的,在他们的引领下,商洛文学翻出了秦岭,走出了中国,走向了世界!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稍纵即逝,弹指间,青春流在昨天。
九十年代初期,是改革开放的春天,也是文化大发展的春天。
百废俱兴,流行歌曲的风靡,成就了各地现代歌舞团的迅速崛起,加上人类时至今日最大的精神享受电影走入乡村后,戏剧便慢慢地退出了人们的视野。
如今,家乡年年过三月十八会时,偶尔还会请河南淅川县的曲剧团上来唱大戏,虽然戏服很鲜艳,演员造型别致漂亮,舞台灯光设计很先进,但是观众廖廖无几。
因为一个时代已经结束了,另一个时代开始了。在流失的岁月里,感谢刘开森先生让家乡乃至商洛人民群众心里,永远住着那个时代往年正月看大戏的精彩镜头!住着他曾经让这块贫瘠土地上的人民群众全民狂欢过!住着我们永远忘不了往年春天享受过的文化盛宴!

本期主编:王文

注: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