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故乡,那一片刺槐林
文/孙兴
汽车在新铺修的公路上疾驰。车的轮胎辗轧在被太阳晒化的沥青上“吱吱”作响,像有人在撕扯着一条长长的胶带。
车窗外,田野、河道、电杆、树木、匆匆的行人飞也似地向后退却,车上的乘客早已没有了上车时的亢奋和喧嚷,在车身微微的震颤中,不少人已渐渐睡去。
渐近故乡,一股久违的、浓郁的、清新而甜润的花的气息钻进车窗。望望窗外,道路两侧的原野上,远远近近出现了一片片的刺槐林。
初夏时节,那槐花开得正盛,一簇簇、一团团缀满枝头。远远望去,像深冬里下雪天的皑皑树挂,又像秋天里飘浮在碧空中朵朵洁白的云团。
刺槐林中,不时有头带面罩的放蜂人,在码放好的蜂箱间忙碌着。风和日丽,眼下正是蜜蜂们酿造槐花蜜的大好时机。
“槐花这玩艺儿,好东西。拌上面,上锅蒸熟,拌上大料、味精、麻油,香、甜、鲜、嫩、总之那叫可口。眼下时兴纯天然绿色食品上大席。前儿,买了点儿,生槐花楞是要一块钱一斤。”一个胖胖的、头顶谢得油光可鉴的中年人受了槐花香气的刺激,半醒半睡中兀自喃喃着。并不时咂一咂似有余香未尽的嘴,尽量不让涎水流出来。
槐花能吃,这是我孩提时代就熟知的。蒸熟吃行,生吃也行。医书上还说:槐花是一味中药,生吃有“生津、滋阴、补肾、泻火之功效。”在城里,甭说是吃腻了大鱼大肉、生猛海鲜的“公仆”、款爷。就是我们这些以工资糊口的平头百姓,偶尔来一口清蒸槐花,换换口味儿,那也是再美不过的啦。但要是一天三顿当饭吃,那味儿就不怎么地道了。
你还别说,我还真有成大盆大碗吃槐花、—天三顿不换样的经历。
不过,那是“瓜菜代”的年月。

乡民们不知企盼了多久。隆冬过了、春天来了、天气暖了、洋槐花终于开了。
节气的变化最先体现在我们这些乡野孩子们的身上。乍暖还寒,我们奔跑在乡间的小路上。我们手拿木钩,肩挎柳条篓,三五成群,悄悄奔向离村四五里远的大沙河。那里有着广袤无垠的大沙丘。
前些年,为防风固沙,村里栽下了数不清的刺槐,几年光景,刺槐已繁衍成林。每年春风一吹,大沙河就成了花的海洋。不,更确切地说是:层层叠叠的槐花,白云似的飘浮在天地之间,让你分不清哪是天上的白云,哪是树上的槐花。
我们跑啊、跳啊,我们有笑声也有哭声。我们莫名其妙地撒欢儿,我们的脚底板下凉丝丝儿的。我们的脸蛋儿在春风里红中透紫。
到了大沙河,我们—窝蜂地争着爬那棵又粗又大且弯弯曲曲的老槐树。这棵槐树树冠大、树干粗、槐刺少,且微微前倾,这里背风,花开得早也开得盛,那是昨天我们就侦察好了的。
幺哥是最善于爬树的,胆子也大。钻天高的树,他根本用不着双臂搂抱树干,只须双手抠着皲裂的树皮,挺直双腿,就能一步步地“走”上去……动作优美娴熟,像马戏团爬杆的猴子。
幺哥爬上树后,首先要找一个枝杈,像椅子—样大模大样地坐下,以稍事休息。或者“哗啦啦”撒上一泡尿,寻找“疑是银河落九天”感觉。气得我们这些没本事爬上树的人,在地上直翻筋斗。很久,幺哥才会慢条斯理地解下腰上用烂布条搓成的花花绿绿的绳索,对着树下矮矮的、圆圆的、皮球—样的我们说:“拴住篮子,系成活捆儿啊!”他脸朝下命令道。
我顺着幺哥宽大的裤管往上看,他的黑不溜秋的屁股一览无余。
篮子提上去了,就挂在幺哥面前的枯树杈子上。可幺哥并不急于捋槐花,而是先拣—大嘟噜又嫩又白又干净的槐花往自己嘴里填。
“香、香、香、香!”他边吃边哼哼,夸张异常。接着又是一嘟噜……
我们在树下仰着脸看着他那贪婪的吃相,恨不能上去揍他。他有时也会恶作剧般地扔下一两串,让我们在树下疯狗般地抢夺。他居高临下欣赏我们的狼狈样,乐得他在树上 “哈哈”大笑。
玩足之后,树上的人便将一篮篮的槐花卸下来,于是,刺槐林子里也便响起一片“咔嚓、咔嚓”声。那是槐树枝正在被人折断。
也有人会不小心从树上掉下来,摔在软软的沙地上,虽然很痛,却不至于要命。于是,他会一声不吭,挣扎着站起来继续捋槐花。
“快点儿!把花里的干棒捡干净,说不定妈在家锅都烧开了。”幺哥催促着我们。
于是,我们认认真真地将实实在在的两篓槐花又上上下下翻检了—遍。
中午,我们吃到了散发着甜腻腻充满青气味儿的揣着红薯面的蒸槐花。
母亲在冒着腾腾热气的蒸槐花上撒了一把小盐,接着给每人盛冒高一大碗。红薯面窝窝头里也掺了槐花,原本亮晶晶、黑溜溜的红薯面馍变得斑斑驳驳。槐花馍软得粘手,母亲几次都没从锅箅子上拿下来,后来只好用锅铲托起来放在粗瓷大碗里。

我们家那只枯瘦如柴的老母猪也同样吃上了槐花,只是没在槐花里掺任何东西。
伴随着村中电线杆子上大喇叭里李玉和那高亢嘹亮的唱腔,整个村子都氤氲着生的、熟的、半生不熟的槐花的甜腻腻的气味。让人觉得乡民们的生活,也是这么不论不类的,由苦涩和甜腥腥混和起来的怪味儿。
跑了一个上午,我的肚子早已饿得“咕咕”直叫。但那甜腻腻的红薯面槐 花馍我怎么也咽不下肚。因为,早上喝的红薯片粥还在“烧心”,我的胸口像揣了一盆火,口中的酸水一口接一口,咋也吐不净。看着我咬一口馍,含在嘴里团团转转咽不下去的难受样,爹鄙夷地说:“饿得还轻。”
爹说得对,真是饿得轻。饭后,我去找二狗上学,二狗爹吃的馍几乎没揣红薯面,全是槐花。二狗爹捧着散得一塌糊涂的槐花馍,很知足地说:“六零年得着这馍,你烧高香了。”他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吃得很香。
尽管,世界已经到了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但乡民们的肚子仍旧填不饱。说句心里话,洋槐花并不好吃,可除了它,我们还能吃什么呢?槐花毕竟让我们的穷苦乡邻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春荒。
春天的日子长,春天可吃的东西少。乡民们在吃过榆钱、柳絮、椿头之后,槐花开了。它开得正是时候。榆钱老得快,柳絮不当饭,椿头吃了容易肿脸。而槐花花期长,吃了也无妨碍,能当饭。没听说谁是因为吃了槐花出事的。
于是,槐花一开,全村家家户户,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行动起来了。学校也放了假。年轻会爬树的上树,没本事爬树的,在树下捋槐花。老人、孩子用苕帚扫落花。人们一袋袋、一篓篓车拉人扛,通往大沙河的乡间土路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像赶一年一度的三月三庙会。
槐花开时,槐树林里到处都是“咔嚓、咔嚓”声。刺槐林默默承受着饥饿的乡亲们的蹂躏。三五天后,所有的槐树都已肢残臂断,刺槐林里一片狼籍。
“挡不住呀!任你法令如山,砸车扣人,依然阻止不了饥饿的人流……”于是,村干部和护林员们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没看见。因为,他们中午回家也得吃槐花。
那些天,随便到谁家串门,都能看到乡民们的屋里、屋外、炕头、桌上、床上、盆里、篓里到处都是湿的、干的、半湿不干的槐花。它不是白米,胜似白米。没有白米一样的尊贵,却有白米—样的实惠。家乡人打心眼里感谢村里的头头们有先见之明,栽这么多槐树,活该不让这方人饿死……
汽车在槐花林中穿行。槐花那久违的亲切的甜腻腻的香味充溢着车厢。二十年前那一幕幕画面在我眼前晃动。我知道,那是故乡一段曾经有过、且无法从记忆里抹去的岁月。
载于《新乡通讯》1999年第2期,有改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