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与小黄
文/ 周洲

我一直不养狗。这倒不是说我不喜欢狗,相反我对狗还有一种特别的感情。许多年来,夜里一听到远处的狗吠,就会想起六、七岁时关于狗的一段经历。

那是二十几年前的事,正值文革。我那时不到学龄,天天跟着母亲上班。母亲机关开始在县城内,由于窄,渐渐不能适应业务需要,便迁到北门外一处宽大的地方曰新库。在旧机关我没留下什么印象,只记得在床上午睡时滚到地下,头上肿了一大包而哭。在新库,趣事儿实在多,最难以忘怀的是一只叫做小黄的狗。

那时新库场院很大,有前后院,有成片的地。种有小麦、玉米和各种菜,还有苹果、梨、葡萄,每年收获时全分给职工。食堂里人丁兴旺,一日三餐热闹非常。由于经常剩饭,倒掉未免可惜,机关上就养了条狗。那狗浑身毛色纯黄,双耳高耸、虎虎生威,起名小黄。从此我便天天和小黄在一起厮混。

逢着那时机关上不断搞建设,空地上经常堆放着待用的新砖。在顶上随便掏取一些砖,盖上玉茭杆,便成了我与小黄经常光顾的小房子。一次小黄在后院不慎掉进人们冬天贮菜的菜窖里,呜呜吼叫爬不上来。急中生智,我推了一块长木板和几条破麻袋,它才爬出来,并懂事地嗅着、舔着我的脸以示感谢。
母亲是最反对我和小黄玩,一见我跟着小黄,或是小黄跟着我,就大骂我是猪,夜里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免不了又要挨一顿打。有时窥见保管员叔叔打开库房,我就偷偷溜进去。化肥库里味难闻,农药库里味刺鼻,只有扫帚库里味道可以,充满着浓郁的竹香。于是就往扫帚库里溜。攀上高如山的扫帚堆,就勾到库房的大梁了,梁上挂满了麻雀的穴巢,里面有好多状如鸡蛋的小花花蛋。有时一会儿功夫,就有很大收获,把一书包麻雀蛋偷偷放到食堂灶上的锅里,捅开火,十分八分钟,香气就扑鼻而来。至今还记得麻雀蛋吃起来味道比鸡蛋还香,就是油太大,太腻,往往香得人吃不下去。每回小黄总要吃的黑黑的长嘴上闪起光泽。

平日食堂里的坏心人宁肯把剩饭倒掉也不让小黄吃,我有时就在食堂偷东西给小黄。有好几次实在弄不下东西,只好将我自己的干粮和小黄分着吃。母亲后来知道了,还补打了我一顿。在一块时间长了,小黄好像非常懂人性,有时见我哭红了眼,就用和善的目光看我,摇着尾巴在我周围转悠,任我搂它的脖子,骑它,还用纸绳把它的长嘴缚住,它都不恼,还只一味舔我,时时竟舔到我脸上。

养马场开办的时候,我与小黄几乎天天去。看成群的马一个个在臀部给烫上号码,一个个抽血编册。每批马回来总有一两匹由于种种原因或病或残被宰杀。宰杀马时,也就是小黄难得的节日。
担任杀手的是一个在北方落户的湖南人。人高马大,手脚利落,几下子就把一匹马身首分了家。余下的工作就交给一个平日颇信佛教的老头来完成。老头战战兢兢地拿菜刀往下剥皮,开膛破肚,从胸腔里拽出一大团气球样的东西和血淋淋的五脏六腑。煮肉整整用了半天功夫,小黄也就在跟前周旋了多半天。直到夜色低垂,才满意地舔着血嘴回窝。
机关上的人照例又可美餐一顿。马肉和羊肉正相反,羊肉热吃,马肉则凉吃,拌醋蒜泥,别有一种口味。
后来情况开始发生变化。
那是秋天的一个下午,我和小黄跑累了,在马场后面的阴凉处歇息。我们躺在松软的草地上,任凭蟋蟀在草梗中㘗㘗歌唱,野蜂在草尖上寻找花蕊,……实在倦极了,听到耳畔的野声渐渐混成一片,迷迷糊糊嗅着草巢里蒸腾的酸涩味,直到一点声音也没有的时候,我便进入了梦乡。——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猛一睁眼,小黄不见了! 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凄恻的叫声,我疑心是小黄,便起身大步去看。
果然是小黄。只是一群人围着他比比划划。小黄呢,将头缩起,脊背成弓,毛刺直竖,嘴里发出痛苦的哀嚎。我这时发现小黄的的双眼血肉模糊,血水滴沥……

从此,小黄两眼就瞎了。他居然顽强地活了下来,只是脾气变得很坏。常常错咬喂它的大师傅,引得这位老炊事员挥舞桶火棍,有时图方便,扬起饭勺直打得小黄四下乱窜。白天,小黄卧在某处,长时间一动不动,有时突然站起不停来回转过来转过去。于是就开始有人提出结果小黄的意见来。

这对于我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万万不可。因为自从小黄眼瞎胡乱咬人,主客不分,却还未曾错咬过我一次。碰到我依然温顺地舔我的手掌,手臂,眼窝里时时流出一种液体。我怀疑是泪,小黄的确是在哭啊!这是原先不曾想到的结局。
然而不幸的还在后头。

这年冬天,才数九,大雪接连下了三天三夜,满世界一片银白。机关主任陪同一位身穿军装自称是武装部的人来套小黄,说是要抓去训练。其实我即使不知道他们抓小黄是为了杀吃,也感到绝不会有什么好事降临,难道瞎狗也要训练?我大声哭叫,搂住小黄脖子不放。小黄也狂叫抓扑,抵御他们的绳索。然而一切都无抵于事,最后在我的哭叫,大人的哄劝,母亲的叱斥声中结束。
小黄惨叫着被套走了。

无论大人们如何花言巧语的哄骗,我坚信,我永远也不会再见到它了。
的确,到后来我再也没能够见到小黄。
(九二年六月二十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