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雪弹子
文/王辉明
横街空旷,只角落两个民工,在铁皮上耖瓜米石。
耖瓜米石不是耖土,耖土是把土弄细,耖瓜米石是把水泥瓜米石混合均匀,用铁锨,形同翻炒。
铁皮就那么大,还七拱八翘,两把铁锨哐当碰撞,却互不相让,就争吵起来,娘们似的指指戳戳,脚跺铁皮,瓜米石蹦跳而起,又叮叮当当洒落。互相戳到痛处,气急败坏,就抡起铁锨作势要劈。吓得我急忙闪躲,深怕血溅一身。估计劈下去了,却没听到谁叫唤。再看,两人并没对劈,而是怒目圆睁,铁锨竟相拍向地上的铁皮。你一锨,我一锨,啪嚓嚓,啪嚓嚓,……响声在空街回荡,震耳欲聋。
突然醒了,是在做梦?可暴打铁皮的响声犹在耳畔。愣了半天才回过神。原来是屋外电闪雷鸣,风狂雨暴。这是三月二十四日的夜半。
醒来没开灯,怕影响她。怔怔地坐在床上。悽白的闪电在窗帘上晃,漆黑的室内明明灭灭。雷霆愤怒地咆哮着,从天边滚过来,在头顶集中爆炸,一个接着一个。窗户,墙壁,天花板,都震得嗡嗡有声。忽然,雨声也从远处而来,千军万马追逐急行一般,越来越近,瞬间磅礴震天,吞没了惊天动地的雷声。
不只纯净的雨声,其中还有轻微的异响。初还以为是风吹断枯枝,洒打在窗户玻璃上。刚好这时她也醒了,也觉得异样,手肘撑起身子,侧耳聆听。她说,好大的风雨,你听打得窗户响。
下这么大的雨了,风应该早就停了,可浑厚的雨声中,轻微的响声仍在继续,如尖锐的金属声,丁丁当当,铿铿锵锵,打在窗台上,打在玻璃上,还炒豆子般蹦跳,甚至好像击穿了天花板,窜进屋子。终于,我说,不是风,是雪弹子!

一想到这词,咯噔一声,恐怖如烟似雾般在心底升腾而起,莫名地发慌,悬吊吊的好像要发生什么事,就急忙披了衣服下床。还把她也叫了起来。
雪弹子就是冰雹,重庆人的叫法,感觉比叫冰雹更形象。我们这里很少下雪弹子,极其偶尔地下一次,也就指头大小。听说有些地方,雪弹子鸡蛋一般大小,下起来,完全就是从天上往地下砸石头。小瓦屋难以保全,大片庄稼被毁,莫说林中的雀鸟动物无处躲避,十之八九命丧黄泉,就连壮硕的耕牛也会被砸死。
下了床,却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或许就是感觉危险临近,就是想要起来,绝不能躺床上坐以待毙。仍然没开灯,在黑暗中摸索着,机械地走到了客厅。站立屋子中央,就镇静了许多。
阳台外,庭院四周的楼房,有好几家亮着灯,可能也是听到异响起来察看。窗户的微光映照着空中,只见白茫茫一片,这哪是下雨,分明就是把太平洋掀翻了劈头盖脸倾倒在弹子石,是要冲毁这片家园吗?
我们这幢楼虽然老旧,却异常坚固,虽然此刻在铺天盖地的暴雨中也显得脆弱和渺小,但应该还算是安全。不像以前住的平房,遇到风雨,就摇摇欲坠,岌岌可危。那种彻夜的提心吊胆,从来没在简陋破烂的平房住过的人,怕是永远也体会不到,不会有感同身受。
或许,我的恐惧是与生俱来的动物趋利避害的本能,又或许更确切地说,是来自几十年前那场狂风暴雨。
那天傍晚,西天残阳血一样红。一群娃儿聚在村口,望着满天霞光一轮血日,兴奋不已,又是叫又是唱。
谁知到了半夜,突然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同时夹杂着雪弹子。
我们住的楠竹捆绑屋子,在风雨中吱吱嘎嘎摇晃。先是砂子从瓦缝雨样吹落下来,接着就是漏雨。雨急了,瓦沟走不赢,从瓦缝倒灌而入,漏雨就不是一处漏,而是满屋子都在漏,无处躲藏。
听到雪弹子打瓦的声音,父母急忙把我们叫醒。我们瞌睡迷兮的,被屋外的响声吓得惊恐万状,不知所措。母亲把我们几个塞到了方桌下面,自己用身体挡在最外面。父亲没有躲藏,独立在屋中央,披蓑戴笠,撒米颂咒。
现在回想,虽然当时我们并不知道父亲这样做是否凑效,但大人的虔诚和坚毅,无疑给了我们巨大的希望和勇气。但凡灾难来临,如果有大人在前誓死守卫,而不是龟缩在后指手划脚,那么,这个家就肯定有希望。
总之,那场风雨渐渐平静,一家人平平安安。
楠竹檩子断裂了几根,屋瓦也被掀翻和打碎不少,但是,屋顶没有塌下来。
之后,再见血日,抑或遭遇狂风暴雨,就会莫名地恐慌。
阳台改成的书房,檐上遮雨棚已经老化硬脆,早被雪弹子打得七零八落,勉强支撑的几块,也有一些弹孔似的圆洞。出门回家,脱下来摆在阳台外花架上隔离的皮鞋已经淋湿。阳历三月,盆中的香雪兰刚开花几天,总是不安份要伸出铁栏去亲近阳光,就被雨水打得奄奄一息。酢浆草只开出了两朵小花,甫一入夜,花瓣便先自敛缩低垂,便安然无恙。
记得前年三月,曾写过一条自家阳台花草的微博,阳台还是从前的阳台,花草也是从前的花草,直接复制于下:
暴风雨前,阳光特别明亮,四周显得寂静而不安,仿佛在酝酿什么阴谋。深巷里有狗警惕地叫起来,叫了几声,远处只有一条狗懒洋洋地应了一声。深巷中的狗就觉得没趣,闭了口安静下来。忽然,阳光中出现了一只蝴蝶,色彩斑斓,身轻翅阔,翩翩飞舞,忽闪扑朔。野生的香雪兰今年抽出七八根花茎,每个茎上有五六个花苞,不过,都只是含苞待放。土豆虽然茁壮,破土而出也就一两周,最多算幼年,距花开尚早。风雨兰一般要四月才开,现在还没有抽出花箭,即便要开,也要开在这场风雨之后。蝴蝶楼上楼上翻飞寻觅,飞走又回头,如是几次,最后才失望地离去。家在僻静的巷子里,不知这些精灵是怎么找到我家阳台的?想起了一句话:你若盛开,蝴蝶自来。
当时,有位四川网友说:“朋友你搞错了,这才春分时节,按气候此时应该没有暴风雨呀!”看他言之凿凿,我差点丢掉了自信。恰好这场暴雨印证了我的微博所言非虚。
雨声小些了,雪弹子尖利的声音也没有了,这才回卧室上床躺下。
躺是躺下了,却半天睡不着,一个翻身,有东西掉地上,仿佛是衣服上的拉链碰到地板的声音。
我盖的三斤棉被,没搭一件衣服,是什么东西掉地上了?
想看个究竟,这才开了灯坐起身来,却看见地板上圆溜溜白生生一颗东西,我以为是一角的硬币,便伸手去拿,冰冰凉,原来是一颗珠圆玉润的雪弹子。
雪弹子上手受热即开始融化。我忙叫她起来看。噫——,她也觉得奇怪,雪弹子怎么打进屋头来了呢?窗户是敞着一个缝,可外面还有一层纱窗。从天而降的雪弹子,得多有准头,才能从这左挡右隔的缝隙跳进来呀?
这就更睡不着了,想起刚才醒前做过的梦,感叹真是难为这梦了,梦里梦外,动作和响声那样合拍,一己之梦,居然跟屋外即时天象联系得起。更奇怪的是,怎么会梦到民工耖瓜米石?好多年没见过耖瓜米石了?

忽然想起,可能是这几天路过横街,看到有民工正给街外边的旧楼换穿外衣,每次都会停步看上一阵。剔掉已经剥落殆尽的外墙瓷砖,抹一层腻子,然后涂成老旧的浅棕色,再把阳台窗户的窗棂换成新的。抬眼望去,旧楼就焕然一新,还有些许旧洋楼般的情致。
想着想着,瞌睡就来了。瞌睡一来,一切尽皆混沌,只想懒散地睡一个长长的觉,睡几天几夜,免得翌日看那遍地狼藉。

作者简介:王辉明,1953年生人,长年居住在重庆南岸区弹子石,退休前是重棉三厂职工。爱好文学,尤其喜欢散文写作,80年代起曾先后在重庆日报、重庆现代工人报、南山风、火花、重庆工人作品选、山西青年等报刊发表过《忏悔》《生命启示录》《石级》《街市灯如雪》《千里看日出》等散文。陆续在新浪博客上连载《大佛段印象》等纪实随笔和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