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龟记
王方晨
1
我多次梦见自己像一只鸟儿,从房子里,悠然顺畅地飞出去,但快感总在飞出去的一刹中断。
我会发现自己整个身体悬空,上不去,也下不来。
这种梦把我弄醒之后,我就静静回想:
我的整个身体悬空,上不去,也下不来,——我像一只鸟儿飞出去所引起的快感,冷不丁中断,——我从一座什么样的房子里飞出去……
什么样的房子呢?
记不清楚。总之是座房子,有门有窗。窗子外面,是深邃无际的蓝天。
有一次,我忽然捕捉到一张办公桌的影子。
在我办公室里,就有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单位的勤务员小猴,每天都要在我上班之前,把桌子拭擦干净。但我上班后,仍要自己再擦一遍。这倒不为别的。我打心底,喜欢这张办公桌。
办公室里,纤尘不染。在桌子后面坐下,心旷神怡,仿佛在做一个美梦。茶酽了,就喝茶。茶水溅在桌面上,滴溜溜打转。兴味浓厚地看一阵,才把水渍抹掉。桌面是那么的清洁光亮。在窗外吹来的、带着温柔的茉莉花香的空气中,慢慢铺上一张宣纸,一边研墨,一边凝神构思。
我太爱这张办公桌,在它即将从我的梦境中逃遁时,我捕捉到了它的影子。
我认为我是从办公室里,悠然顺畅地飞出去的。但我没想到我真的会飞。在我知道自己会飞以后,就什么都好办。
2
我能够飞翔,得感谢我们单位的老殷。
会飞可真好,而我愈觉得好,愈增加对老殷的感激。
老殷是我们单位的副主任,大我一岁。那年四月,我们单位刚要筹备成立一家绿色农业开发公司。单位党组决定,由老殷出任绿开公司经理。才过两天,老殷就先我一步,从房子里飞去。
当他全身出现在窗口,我还认为他在擦玻璃。心想,这老殷也太死脑筋,擦玻璃哪用自己动手,叫小猴一声不就行啦!老殷虽成了绿开公司经理,但绿开公司还没来得及配备勤务员。再说,老殷也还兼挂着单位副主任的头衔,小猴为自己的老上司服务也属正常。
我在办公室里坐得闷,现在是出来吸口新鲜空气的。我散闷后,就要去叫小猴替老殷擦玻璃。
可是,我看到老殷把身子探了出来。我这才害怕了。刚想喊老殷你这是干什么,就见他飞离了窗口。我相信老殷是在飞。
蓝天飘动着。我被吓晕了。
随着老殷重重的落地声响起,很多人跑出办公楼。毫无疑问,我是第一个看到老殷从办公室里飞出来的人。单位院子里乱成一团。
老殷不可能不落地。他的身子像泥巴,在水泥地上摊开了。脑袋已经碎了,白的红的,流了一片。即使送医院,也根本不起作用。可是人们仍旧七手八脚把他抬到车上。车向医院疾驰而去。那一片红白的东西,还在地上发着陌生的气味。
我在老殷向窗外飞的时候,吓掉了魂,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感到自己也在像老殷一样飞。我终于停止翱翔,发觉身边围着好几个人。我一点也没有为自己第一个目睹到老殷从办公室里飞出来而激动。
现在我相信,他在朝窗外飞的时候,把我的灵魂也带了出去。他自己呱哒堕地,而我的灵魂,却安然回到我身上。
老殷为什么寻死,成了单位上下的大事。唯我对此闭口不言。老殷的尸体火化时,全体职工都去了殡仪馆,也只我没去。
3
我在家里关了近一星期。
老殷已躺进小盒子,在他故乡的祖坟地入土为安。
这一天,我突然造访殷府,让殷夫人郑红梅好一阵慌乱。我猜想,她一则没料到我此时会来,二则对我犹存愤恨,才一时失了主意。她站在门内,目光散乱地面对着我。我脸上的沉痛,也并不是装出来的。我终于在一分钟之后打动了她。她一语不发地转过身,我才随后跟了进去。
殷府比以往大为改观,整个房子里空寂异常。我在沙发上落了座,不知说什么好。郑红梅沉默地坐在一张摆放着老殷遗像的桌子旁,神情庄重。我只朝老殷的遗像扫过一眼,就不敢再去看。我觉得老殷不是在遗像上微笑,而是通过幽冥界微笑着召唤我。
我迟迟疑疑地开口:
“我没想到会这样。”
郑红梅晦暗的脸色一惊,好像没弄清谁在说话。她又平复下来,听我说下去,或者任凭我说下去。过了一会儿,她才像是感到不应该对我如此冷淡。
她轻轻地摇摇头。我说:
“老殷说过多回,他近来晚上睡不着。他以前不是睡得很好么?他说就像床底下有什么东西,硌得难受。红梅,我……我可以看看你们的床吧。”
她明显地一惊,抬脸看着我,让我觉得自己太唐突。我感到很不安,可是郑红梅缓缓地站了起来。
我在走进她和老殷的卧室时更加后悔自己的举动。她把叠好的被子拿开,我站了一会儿就弯腰扯起床褥,露出了下面的席梦思床垫。我苦笑了一下,用手在上面试了试,挺有弹性。我知道郑红梅正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想了想,就把床垫掀开。
床板上是几粒黄豆,闪着温润的光辉。
我止不住轻轻“哦”一声,把黄豆抓在了手里。我放下床垫,坐在床上。我说:
“老殷说过,他每天都像躺在一堆黄豆上睡觉,就是这个弄得他整夜合不上眼的呀。”
郑红梅哭了起来。“老殷最近失眠很厉害,”她哭着说,“白天你是看不出他睡不着觉的,脸上总是带着笑,他是那么好的人哪。谁想到这床上会有黄豆呀?”
我相信她更多感到的是惊异。果然,在她停止哭泣之后,似乎觉得不该在我面前这样缺乏自制,也便有些不好意思。
这时候老殷的儿子殷大杰来了。他没想到我在这里,所以一见到我就先愣了一下。我讪讪的,殷大杰看样子是要跟我打招呼的,话却又退了回去。我很不自在。殷大杰对他母亲说:“还没做饭吧,今天晚上我不回来了。”说完,就走到厨房里找了点东西,吃着出了家门。
我和郑红梅好长时间没说话。我发现自己一直站在那里,感到不好再坐,就告辞了。我走到门口时回过头来,又看见老殷在遗像里的笑容。那个样子就像在笑我。
4
其实,单位最初的意思,是让我去担任绿开公司经理。
当时,我一下子就在党组会上愣住了。我发现单位的几个副主任都在暗暗注视着我。我没哭出来,但我一句话也没能说。以后我几次单独跟王主任谈了我的意见,王主任丝毫不准备收回成命。我克制不住自己,一改往日的和气,对他出言不逊起来。在我感到绝望的时候,我就当着王主任的面直哭。
老殷听说后就对别人说,“老朱真不值得,不就是去当绿开公司的经理嘛。”
我那一哭却起了作用,我又回到单位副主任的位置上来。绿开公司经理的空缺,就换上了老殷。有人把老殷的话告诉给我。我想一想自己在主任面前痛哭的情景,也觉得可笑。老殷笑我也不在情理之外。但我不乐意成为别人取笑的对象,就抽空跑到老殷的办公室,先说主任要我当经理是赶鸭子上架。
半是自我解嘲,半是暗示老殷,我不接受组织安排,完全是为全局考虑,并没有任何可笑之处。我还讽刺了他两句,你不是没哭没闹嘛,你当上了经理,提了半级,可你担当得起吗?别高兴得太早,机关办实体是新生事物,遇上你就胎死腹中,你脱不了这个干系!可老殷并不理会我的用意,口气轻松地笑着说:
“老朱,我真怕你那时候死了。”
他这是想开我的玩笑,到头来自己却被不幸言中。
我不能忘记老殷对我的玩笑,而且今天我的举动再一次让老殷感到滑稽。我竟去搜检一位死者的床榻,不过想找到几粒黄豆。这么想一想,背上就凉嗖嗖的。
回到家里,感到老殷的笑容一直跟了过来。
我抓着那几粒黄豆,在床上呆坐了好半天。
5
那天夜里,我没睡好。第二天起床时,就觉得头脑不大清醒,早餐自然也没胃口。
我把公文包准备好,坐在家里等楼下的汽车喇叭叫我。我老婆见我精神不振,就劝我不要去上班了。但我说自己已经打电话告诉单位了,不好再不去。后来,喇叭响了。我坚持走下楼去,看见单位的车在路口停着,里面像是坐满了人。司机还要捎人,大家照顾我,让我坐在了前面的座位。
我很想打起精神,无奈昨夜实在没休息好,车子在街道上一跑,稳稳的,就像附着地面飘,我也就像飘了。这么飘着,车子在什么地方捎了人,那人又在什么地方下车了,我都不知道。车子停了,大家纷纷走下去,我也跟着走下去。也说不清为什么,反正就像我的脚不听自己使唤,不光把我带到了三楼,还带到了老殷办公室的门前。我甚至没想到自己走错了,那门就啪的一声开了。
我不可抗拒地走进去,而且几乎重复着老殷生前的动作。
办公室还是老样子,因为里面都是公家的东西。那张大漆办公桌上,虽然落了薄薄一层尘土,但仍旧显得光滑可鉴。
我推开窗子,我觉得自己像在飞,天空是那么高远。后来我就静静地在高背椅上坐着,凝望着对面的墙壁。连我也不知道,我其实刚刚经历过一次短暂的飞翔。
在窗外吹来的清风中,我的样子活脱脱一个老殷。事情就是这样古怪,我闯进了老殷生前的办公室,重复了老殷生前的动作。我并没有感到丝毫的不安。当有人闻讯赶来看我时,我才大吃一惊。可我还不想站起身,因为我感到自己只要一站起来,鞋子里就很不舒服,我哪里想到,这会是一粒黄豆在作怪呢?
当时我的处境就是这样:
要么总这样坐着,把脚竖放在桌子底下,要么飞翔。
6
我相信,人们全都认为自己产生了一种幻觉:
一个名叫朱国泰的副处级国家干部,从窗口里飞了出来,但又安然飞了回去。
其实这哪里是幻觉呀!这倒好,单位出于对我生命的担忧,原本打算再过一段时间,让我来接替老殷,好把绿开公司继续办下去,结果什么也不提了。不光不提这件事,任何要求都不对我提。
不瞒您说,我本来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庸人,也从没想过自己会有什么大作为。像扭转乾坤、力挽狂澜这样的事,不是我该做的,我也做不来。实话说吧,我倒有过一些低劣的念头,那也只是像所有庸人一样,想想而已。催我实施,我也没那胆量。但是,做庸人也不见得就很不好。与我一起参加工作的那些同学,天份比我好的占绝大部分。他们心气比我高,能力比我大,可他们又能怎么样了?混到我目前职位的人,我敢说,还真不多。
当初就连我也觉得怪,领导怎么就看准了我?让我当这当那,管这管那,我可是有些嘀咕。我知道自己当不好,也管不好。
犯了几天难为,自然又想开了。我当不好,管不好,还当不差,管不差吗?实际上,我既没有当不好,也没有管差。后来我就明白了,世上的很多事情,本来就没有好与不好,差与不差之分。
7
现在不同了,我会飞了,但我仍然十分贪恋单位副主任的职位。我可没想把自己从循规蹈矩的人生中拉回来。
那天,我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就关上了门。当时我还不知道自己会飞。
我和老殷的办公室配置,都是一样的。
我坐了下来,缅怀着老殷生前的音容笑貌,就像我还在老殷的办公室里。如果是在往常,难得有这样静坐的机会的。人一到办公室,不是这个来找你闲聊,就是那个让你解决问题。这么迎来送往,一天的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过去我真没想过,如果人们不到我的办公室里来,时间该怎么打发。虽说我在当上单位副主任那年迷恋上了书法,但即使连续一个小时独自俯身案上,我也受不住。我喜爱书法,书法却也让我产生了一种古怪的感受。我觉得练习书法的人是在等死,是在虚掷年华,是把生命当成垃圾。生命在他练习的过程中枯萎,腐烂。我不止一次想过,书法这种所谓的艺术,也就只能产生在中国人当中。书法家能够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写字,在我看来如果不是自戕,就简直不可思议!总的说来,还是像我,把书法当成玩耍,或者借以消磨时间,才是正当。
在这一天里,我下意识地不愿站起身来。
原因我已说过,鞋子里正踩着一粒黄豆。我采取最舒服的姿势躺在椅子上,一整天的时间,连下敲门声也没听到,但我不否认有许多人正把耳朵贴在我的门上,倾听我的动静。我思接千里,神游八荒,哪知道一天的时间倏忽就过去了?当我明白天已经黑了时,我已经坐在了家里。
电话铃声响成了一片。原来,单位的干部群众都以为我还在办公室里。这一整天时间,我躲在里面,人们都不敢打搅我,果真全都聚集在我的门外,怕我万一出事。午饭时,也不敢叫我,还专门找了一架高倍望远镜,让勤务员小猴爬到对面的一座楼房上,看我在办公室里干什么。小猴向王主任汇报我只是在那里坐着,王主任不信,又亲自爬到楼房上看了看。我的表现使他很不放心,他马上又安排人在我的窗口下面铺了三四层海绵垫子,还让小猴守候在我办公室的门旁,然后才去吃饭。
午饭后,我的办公室里仍然没有动静,但人们仍旧没有敲门打搅我,也没朝我办公室里打电话。他们既然看出来我要独处,就很怕惹我不高兴。全单位的人都聚集在了走廊里,为了保持安静,就光靠打手势传递信息。在接近下班的时候,王主任还打手势让人们走开,怕我万一走出来,看到门外有这么多人,会感到不自在。
这一天也怪了,我连泡尿也没撒,肚子里也不觉得饿。天色暗淡下来,我也就飞回了家。至于我是从窗子里飞出来的,还是穿墙而过的,我当时还不清楚。现在我知道自己并没有穿墙的能力,就想,那天我从窗子里飞出去,在苍茫暮霭里,一定被人看成了一只巨大的蝙蝠。
当然,看到的人,也只能相信自己产生了一种幻觉。
8
我已经赶回家里的消息,传遍整个单位,王主任也亲自前来证实。
这时候我开始怀疑自己会飞了,但别人是绝对连想都没想到这上面。王主任一看到我在家里坐着,就满脸惊异,又很快转为歉疚。他歉疚什么,我能猜想出来。他周密地安排了那么多人,却被我悄无声息地溜出来。当然我也是感到惊异的。难道奇迹发生了么?
王主任只是来看我一眼,并没问我怎么回事,即使他问我,我也说不上来。他走了以后,我就焦急地盼望深夜的到来。我老婆不晓得王主任来我家的目的,看我心里急切的样子,就问:
“你是不是还要出去呀?”
她还以为我跟王主任暗暗约好了什么。我索性告诉她:
“我困得很,要早早睡觉!”
胡乱吃了晚饭,就上了床。老婆也被闹得疑疑思思的,草草收拾了一下,也跟了过来。我装着睡着了,她就轻手轻脚地躺在我身旁。过去我们休息都是很有规律的,上床在晚上十一点,大约再过半小时左右,就可以各自进入梦乡。一对再平常不过的夫妻,没有理由在床上辗转反侧。
这天显然太早了,不光我没睡着,老婆也没睡着。但我既然装睡,就不好让她知道我没睡着。这很难捱。老婆睡不着也很难捱,不过我相信跟装睡比起来,还是装睡更困难些。老婆睡不着,还可以翻下身子。为了不至于惊扰我,动作是很轻的,但总归可以翻动一下。我却不行。我躺在那里,像块石头,越是想装得像些,就越不敢动。
忽然,我想到了老殷。老殷生前躺在那几粒豆子上,耿耿难眠,是不是也像我这样呀?他怕惊醒了郑红梅,越睡不着,就当然越不敢动了。我断定那时候他的感受跟我是一样的,就又对他多增加了一份理解。
不过是这么一想,我就觉得自己的身子底下凭空塞了一大把坚硬的豆子。我觉得难受极了,却又不能动,就盼着老婆赶快入睡。谁知老婆总睡不着,约两小时之后,就渐渐不老实起来。她开始试探着摸我,手很轻,也就是摸我的肩膀啦,胸脯啦,肚子啦。还没到肚脐眼,就停下了。
我故意发出轻轻的齁声,本以为她就此为止了。不料她把手收回去,悄悄把内衣褪下,用脚丫子蹬到了床那头,就侧起身子,不停地在我身上蹭起来。她阴部的毛把我蹭得很痒,我知道那里有一撮毛是很长的,仿佛老山羊的胡子。我痒得几乎受不住了,但她还不停下来。这时候我想起我们差不多有一年时间没做那个了。不知道别的老夫妻是不是这样,但我们的确没有了做那个的欲望。平时想都不想。你大概以为我马上有了反应,但是,错了。我没有反应。我只是觉得痒。这也许很不正常,但事实就是这样的。
老婆的呼吸急促起来,一抬腿紧紧夹住了我的身子,我感到了她身体的颤抖。这时候连那撮山羊胡子都像扎煞起来,戳进了我的皮肤。我又想到她大概就此为止了,但她一伸手握住了我的生殖器。她让我猛地想到自己身上竟还有这么个器官,但我更愿意把它当作一根作用单一的尿壶嘴子。
这根尿壶嘴子并没有在她的手里发生什么变化。它仍然保持着常态,软得像滴鼻涕。我听见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随之把手松开了。她翻身躺下,而我依旧岿然不动。
“死猪!”她嘴里嘟哝了一句。
就这一句话就差点让我坐起来。她这是在背地里骂我哪!但我又一想,自己的样子的确跟一头死猪没什么区别,她要骂就骂吧。我克制住了自己。后来她总算睡着了,还发出了不像女人的鼾声。我恨恨地想,她才像一头臭死猪哪!我悄悄打量她一下,见她嘴都张开了,舌头在牙齿之间跳动着,别提多恶心了。
我仿佛得到了解放,大大地伸展开了四肢。也并不耽搁,马上让自己飞,而且还给自己确定了目标。我想让自己飞到郑红梅身边,这也许是刚才我总是在想老殷的缘故。可是我哪里会飞呀!躺了半天,还是在床上,连自己都觉得身体死沉死沉,像块硬石头。
这很有些可笑是不是?但我如果也认为可笑,那就完了。从那些打来的电话和王主任的口中,我断定自己绝对没有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办公室的机会,而我的确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家里。我非得把这件事搞清楚不可!
现在我躺在床上,心里一遍遍地让自己飞翔。我越来越兴奋,但我还是飞不起来。我又尝试了多种姿势,也没有用处。
搞到半夜,我感到疲劳了,但我拗劲儿上来,还是坚决不肯相信自己不会飞。我从床上下来,在黑暗中穿上鞋子。我猛一趔趄,脚下很不舒服。我思考着自己会不会飞的问题,走了几步。问题在一定程度上转移了我的视线,使我有些意识不到脚底的鞋子。但鞋子的确让我一瘸一拐,差不多让我决定把鞋子换掉了。我简直受不住了,这时候我多么地渴望自己能够腾空而起!
奇迹出现了,只不过一眨眼的工夫,我就从自己的房间里来到了郑红梅的床下。虽然我只到过郑红梅和老殷卧室一次,但我还是能认出来。那个睡在床上的女人也只能是郑红梅。
穿着那样一只鞋子站立着,当然是受罪。
除了在郑红梅的身边躺下,我没有别的选择。
9
想一想,真有些后怕。
那天晚上,我躺在郑红梅身边,身上只有一条裤衩,幸亏郑红梅睡得很熟。
她要是醒过来,我猜她非杀了我不可。说实话,郑红梅的睡相比我老婆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嘴没张,嘴角却使劲往下歪着,一脸厌恶什么的表情。但我发现自己有了久违的反应,裤衩被顶得老高,像撑起个帐篷。
郑红梅没吓我,我自己反倒吓得不轻,又赶紧飞了回来。如果耽搁一下,说不定做出什么事。回到家里,反应已消失得一干二净。我倒在床上就睡了过去。
第二天老婆叫醒我,发现我脚上还穿着鞋子,就被我逗笑了。我自己低头一看,也觉得自己样子可笑。
老婆告诉我单位的司机六点半钟来过电话,她对司机说我身上不舒服,今天不去上班了。她先吃了饭,嘱咐我继续睡,就上班去了。她刚一出门,我就一骨碌爬起来,脱下鞋子一看,里面果真躺着一粒黄豆。
接下来我尝试了几次,我没让自己飞出房间。你可想不出当自己看着两只脚离地五尺远,自由自在地飞来飞去的那种感受!没什么可怀疑的了,这的确是一粒神豆。
对这样一粒神豆,除了鞋子,我找不到适于放它的地方。
我手捧豆子,在家里走来走去,客厅、主卧室、小卧室、书房、阳台、盥洗间,觉得哪里都不能保证它的安全。
放在高处呢,一旦我用时,要拿下来就会很麻烦,而且我知道我家的存款折就被老婆放在了我一辈子也不会知道的高处的什么角落。老婆在房顶、柜子等上面,还放了什么东西,我死也猜不出来。
我死也猜不出家里什么东西值得放得那么隐秘。我常见我家登高取物用的小木杌子今天出现在卧室里,明天又出现在书房里,就想问问老婆究竟在藏什么东西,但我就是张不开口。她不告诉我,肯定是不想让我知道。
抽屉这样的地方显然更不保险,不上锁不可靠,上了锁要瞒着老婆,恐怕瞒不住的。小偷来了倒不怕的,他肯定不稀罕一粒看上去非常普通的黄豆,而老婆也决计不会让一粒黄豆躺在抽屉里。
再低一些,比如书架、橱子的下层,或者某个阴暗的墙角,也不妥。万一有老鼠进来,给吞吃了,我哭爹唤娘也晚了。
就为妥善处理这粒豆子,我真费了脑筋。我坐在床上,东瞅瞅西望望,突然茅塞顿开。我可以把它放在身上的!而身上最稳妥的地方,也当然不是口袋。
于是,这粒豆子就又躺在了鞋子里。
10
一个人在家的时候,非常无聊。
往日即使到了星期天,我也总能找到理由去办公室。这给我带来了勤于政务的好名声。其实我自己知道,我哪里是勤于政务啊!我把办公室当成了修身养性的场所。一张宽大沉重的办公桌,笔筒里几杆狼毫羊毫毛笔,一把舒适的高背椅子,背后一个整洁的书架,墙上两三幅山水字画,简简单单,而又不显贫乏,也绝对没有一点锅碗瓢盆、柴米油盐的气息。你能在世界上找出比星期天的办公室更为宁静的去处吗?所以呀,我一听有人恭维我工作勤恳,我就想发笑。我越想发笑,就越让自己板住脸。
我的老婆算是个勤快女人了,可家里怎么收拾也比不上办公室里干净整洁。那些家俱啦,衣物啦,器皿啦,等等,堵得我心里满满的。我总不能没事就在家里乱飞呀。你也可以说,我可以飞出去的,外面空间大。但我可不想大白天在天上飞着,让人当鸟儿给打了。
九点半钟,我穿上鞋子,离开了家。
二十分钟后,我乘出租车来到了单位。
11
这一回,我在单位引起的动静可不小,因为我老婆早上给司机说过我身体不适。
来问我身体的状况,成了人们来办公室看我的理由。一时间,我的办公室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我说不尽的后悔。人家是好心来看我,我总不能只管坐着吧。来了人我就得起身相迎,走了人我也得起身相送。
整整一个上午,人就没断过。你别忘了,我鞋子里有什么!我他娘的一踮脚尖儿飞起来,那倒好了。但我不能飞。不光不能飞,还得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装若无其事的样子还不行,还得装着人来了很高兴,很感激。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下班时间,我猜想我的脚底板也该磨出了血泡。王主任特意在附近的喜福临酒楼安排了一顿午饭,陪同的有另外两名副主任,还有四五名比较重要的科室长。看得出大家都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猜想这可能与老殷的死有关。大家终于从死亡的阴影中走了出来,饭也吃得多,酒也喝得不少。酒意浓到一定程度,大家都显得很高兴,相互之间也频频祝酒。
我只在开始的时候起过几次身,因为有桌子挡着,我就用一条腿站立,斜着身子,也不觉得鞋子里难受。我也像大家一样,高兴起来,酒可是没少喝,但我怕酒后失言,暗暗节制着。不过,我的矜持并没影响大家的兴致,杯来盏去的,不知不觉就到了下午两点。大家都把头转向王主任,看他怎么办。王主任已经喝得脸都发紫了,就听他两条僵硬的嘴唇磕磕绊绊地碰击着,说:
“去!打……打……打电话……告诉单位的同志,就说……单位主要领导正在研……研……研究,小马河流域,蓿苜种植推……推……推广计划!”
大家一听,乐了。王主任不亏是王主任,随口这么一说,就要多像有多像。到单位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偶尔放纵一次,也在情理之中。
办公室主任马上到服务台拨通了单位的电话,把王主任的话传达过去。回来后,大家就没什么顾虑了,放开量,每人又喝了半斤多。我还没见过这些人这样喝过酒,想一想这也是特定条件下,也能理解。只可惜我有了豆子的秘密,没能充分凑上热闹。像这样开怀畅饮的机会,总之并不多啊。
喜福临的经理看这里的客人迟迟不离开,就赶来敬酒,跟王主任越套越热乎。我还真担心王主任喝醉了,可是没等王主任喝醉,我们同来的人就几乎都倒在了座位上,还都嘿嘿地笑。王主任稳坐着主人的位子上,看着他们,就像看着手下的败将。
我心想,有喜福临经理跟他套瓷,我还这么傻坐着干什么?这么想着,身子一歪,就倒下去,耳朵里听到喜福临经理说:
“看,又……又撂倒一个。”
我没醉,但我就像昨晚装睡,装得很像。王主任跟喜福临经理说什么,我都听得真真的。他们说了什么呢,不过是些胡话,我就知道喜福临经理也并不是个大酒量的人。
胡话听起来是很有意思的,我被逗得直想笑。我放心地笑出声来,就更不让人怀疑了。其他的人却是真醉,在座位上东倒西歪,嘴里胡说八道,但身子沉在那里,并不像嘴皮子那样好动的。我索性把腿抬起来,搁在他们身上,把他们当成了一张人体软榻,别提多惬意了。你猜第二天我跟他们见了面,他们对我说了什么?他们说:
“老朱,昨天就你醉得最厉害!”
王主任已经跟喜福临经理成了好朋友。我们要离开时,喜福临经理就摇摇晃晃地安排车辆送我们回家。王主任的神智倒没醉得一塌糊涂,谁上车了,他就告诉司机这是谁谁谁,家住哪里,怎么走。
我混水摸鱼,独自上了一辆车,从后车窗看见王主任又跟喜福临经理拥抱在了一起,生死离别也没他们那样动情。
12
车子开出没十步,我就不装醉了。
我又嘿嘿地笑出了声。司机还以为我要出洋相了,就以异样的目光看我,但我坐直了身子,嗓音清晰地说:
“先去北二区。”
司机惊奇地说:“先生你没醉啊。”
我不动声色地说:“你知道我醉没醉?”
司机说:“真逗,我还没见过像你这样醉的呢。”
我严肃地说:“你再多嘴我就飞走了!”
司机哈哈地笑着,什么也不说了。看来他还是把我当成了醉鬼。没办法。
这时候天已经黑了,街灯都亮起来,忙着下班回家的人像潮水一样向前后两个方向奔涌。现在我告诉你吧,我要去北二区找郑红梅。
13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在郑红梅的床垫下面,发现了至少十多粒豆子。
如果不是被王主任他们拉到喜福临,我中午就准备去她家。我要知道剩余的那些豆子的去向。当时我哪里想到一粒看上去非常普通的豆子,会有那么大的神力!我可不想这些豆子落到别人手中。这也不是我自私,而是我一想到这世界上至少有十几个人像我一样,能够在天上飞来飞去,就感到很不放心。自从我发现了这粒豆子的神力,我已经拿好了要做些什么的主意。
郑红梅在家里,看样子也是刚刚进门。因为我昨晚来过,我就又得装。
我得装成自从那次我来她家检查她的床铺之后,第一次来这里。
不过,我得说出一种又来她家的理由。这使我犯了难为。
14
事已至此,我还得向你透露一项个人隐私。
那就是郑红梅曾经是我的初恋情人。不错,朱某再平常不过了,但这并不妨碍朱某还有初恋。
郑红梅是我小学的同学,曾一度叫郑铁梅。当年有一部样板戏电影叫《红灯记》,郑红梅的样子很像里面的铁梅姑娘。我的那些小学同学都管她叫郑铁梅,老师也叫。学校毕业后,我们分别考上了不同的中学。这期间并没什么联系。我是蓦然想起自己还有个被叫作铁梅的女同学的。
那年我们班上出了个学毛选积极分子,在全校大会上做演讲,一举一动都有些李铁梅姑娘的影子,就让我想起郑红梅来了。跟人打听了一下,原来郑红梅随他父亲离开了我们的城市。
可是在我参加工作的第三年,一个秋天的星期天,我陪我小妹逛公园,就碰上了一个让我感到熟悉的女同志。在那女同志旁边站着的就是老殷,当时只能说是小殷了。我不认识小殷,但我断定小殷旁边的女同志就是郑红梅。
离开公园后我就像丢了魂。这天我是让小妹骗了,名义上小妹让我陪她,其实小妹是想向我介绍一位她同学的姐姐。那时候我呆头呆脑的,二十五岁了还没谈上对象,家里都跟着急,四处求人给我介绍,小妹也亲自出马。结果我对她同学的姐姐一点印象也没有,脑子里想的全都是郑红梅长成大人的样子。
两天没过,我就明显瘦了。小妹大喜,还以为我相中了她同学的姐姐。等她把话挑明,我才恍然大悟。对一个平庸的人来说,什么初恋不初恋,一辈子顶多也就一次恋爱吧。后来我就娶了小妹同学的姐姐,说实话,我是把她当成郑红梅来娶的。
郑红梅从此不再出现也就罢了,我也没觉得我的婚姻多么幸福,但也没觉得多么不幸。对我而言,身边有一个女人,就足够了。
不料五年后老殷调到了我们单位,我才又见到了郑红梅。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却还能看出样板戏电影里李铁梅的影子。拿她跟我的老婆做下对比,显然我的老婆各方面不如她。最初几个月,深夜里我想她睡不着觉可不是一次两次。她和老殷都不知道我曾暗恋她。老殷后来之所以跟我交情深厚,跟我和他夫人是小学同学很有关系。但郑红梅对我并没特别的地方,渐渐的我想她的心也就淡了。老殷不在了,我对郑红梅的感情才又有些抬头。
可是如果昨晚我不去躺在郑红梅身边,那就是另一回事。现在就是郑红梅主动投身到我怀里来,我也不会感到丝毫兴奋。哪怕时光倒流,让我重新选择一下人生,比如当年小妹带我去公园,公园里无数女人任我挑,我也不见得就挑郑红梅。假如我娶了郑红梅,又能够怎样呢?
15
面对郑红梅,我当机立断。
作为她的小学同学,我有十足的理由关心她的孀居生活,我甚至不怕流露出曾经对她有过的爱恋。她越是觉得我对她怀藏非分之想,就越好,有些话我就越说得出口。我这副嘴脸我自己也不敢恭维,我真纳闷在我对郑红梅说“红梅,我来看看你”时,她怎么不一耳刮子把我打出门去。
郑红梅还是像上次一样,对我敷敷衍衍。即使你眼光能看到骨头里,也看不出她哪里还像那位铁梅姑娘。她不过是漫不经心地对我说了声“谢谢”。
我的眼下意识地往她卧室里瞥,像管不住自己似的。我再瞥可就要显得太露骨了,不如索性把话说出来。我就说:
“红梅,床垫下的豆子都弄干净了吧。”
打嘴!你这是什么意思呀。
我又补充了一句:
“一个人更要注意休息了,特别是要保证睡好觉。”
不知郑红梅在想什么。一男一女在一起,年纪又不太老,反正我是会感到别扭的,仿佛随时都可能有不规矩的事发生。郑红梅显然没有这种担心,在她眼里我好像不是个男人,或者我还是过去的那个小学同学。
其实我这时候顾不上为单独跟一个女人相处而感到不自在。我的目光扫来扫去,一心要找的就是遗落在哪个角落的豆子。我相信我的这个样子在郑红梅看来肯定是在观察有没有人暗中注视我们,可是郑红梅她哪根神经就知道我是为豆子而来呢?她开口说:
“儿子帮我把房子收拾过了,垃圾都倒在了楼下垃圾箱里。你找不出豆子了。”
那话里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要告诉我别想再从她家找出一粒豆子来了。我一听,难堪得头上冒虚汗。我忙说:
“家里再有什么事,就像打扫卫生呀,搬动家俱呀,就叫我一声。老同学,应该的。”
我自以为高明,可郑红梅一说话就又让我感到了自己的笨拙。
她说:“能有什么事?有事让儿子来干就行了,儿子年轻。不麻烦你了。”说着,慢慢朝我背过身去。
我这是毛遂自荐呢,哪里想到自己在人家眼中已经老了。可我不想自己这么尴尬,就很突兀地叫了一声:“红梅!”我有意不说下去。
郑红梅没有动,但露出的脸孔也并没有什么表情。
我夸张地叹了一口气:“唉!”还是没说下去。
郑红梅转过了脸来,神情已经有所缓和。她说:
“国泰,你坐,我给你倒杯水。”
我故意不抬头看她。我支支吾吾地说:
“哦,不,没有事,我就回去了。”
我转身就朝门外走。一直到出了门,也没再看她一眼。我心想,我的这个样子,随你疑心去吧!但不管你怎么疑心,也疑心不到我会保存着一粒从你家带出来的一粒黄豆。那可是一粒不同寻常的豆子啊。
楼下果真有两个绿色的垃圾箱,还有一个捡破烂的老太太俯身在上面,用她自制的工具在垃圾箱里翻来翻去。我绝对不能跟这个捡破烂的老太太一起,在垃圾筒里翻捡东西。我觉得自己即使再朝垃圾箱多看一眼,也会显得万分可笑。难保此时郑红梅不站在窗口,在朝我看呢。
我让自己目不斜视,走出了北二区。
16
在街上,我迟疑了一阵。
我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等到夜深时再返回来,在垃圾箱里搜查一下,兴许我会找到其他的豆子。只是不知道郑红梅的儿子什么时候收拾的房间,如果是在前一天,垃圾箱里的垃圾早被环卫工人运走过多少次。
脚底下又疼了起来。为稳妥起见,我准备夜深人静时对垃圾箱作一次彻底的搜查。现在为时过早。我趔趄着走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无声地飞上高空,一眨眼的工夫就降落在了我家楼下的一个树丛里。
走出树丛,迎面碰上邻居家的一个小伙子,只见他手里拿着一部像点心盒子那么大的手机,正高声讲话。我以为他没看见我,但他突然转过头来,对我说:“朱伯伯,散步啊。”我冲他点点头,他就从我身边走过去,继续通话。我听见他说:“李强,狗日的你没去王伟家么?王伟他那里不高兴了,高岳也生你的气,说你阔了就变脸,真不是东西……”显然在打空机。也难怪,当时买得起手机的人很稀罕。谁要是有了一部手机,那比娶了大影星巩俐心里还美。他已经走出二十步开外了,但说话声似乎还那么大,我敢肯定我们这整座楼的人都听得见。
我在楼道口停了下来。我不能到家里去,到了家里再出来可就不那么简单了。谁知道老婆什么时候能睡熟?她要是再像昨天一样,我没有理由推托她。
我马上又回到小树丛,在那里飞升起来,乘夜色赶到了办公室。我通过办公室的电话给老婆撒了一个谎,说有个老同学请客,需晚一点回去。老婆告诉我单位老王已朝家里打过电话,问我回来了没有。
老婆没什么疑心。她从来就对我没疑心的。
17
大约过了三四个小时,我又来到了北二区的上空。
我俯视了一下地面,见灯光已昏暗下来,几乎不见行人。我悄悄降落在那两只垃圾箱旁,把手伸进去。一股臭味扑过来,我克制着要呕的欲望,抓住了一把黏乎乎的东西。我快恶心死了,但还是把这东西拿到眼前,借从十几米外的路灯,仔细分辨起来。我忽然打了个寒颤,我意识到自己太可笑了。这是两箱垃圾,使在白天里,要在里面找到几粒豆子也是不容易的,而且我还不能断定它是不是近两三天的。
正想放弃时,一对男女唧唧哝哝的说话声传过来。忙躲在垃圾箱后面,就看见了殷大杰。他和一个姑娘从楼房下面的黑影里走出来,停在了路边的一棵大树下。我心里怦怦直跳,他要看到我躲在垃圾箱后面,不知他会想什么。
我这里越是担心,就越是觉得他在朝垃圾箱看。不过,他很快就顾不得朝我这里看了,他跟那姑娘搂抱在了一起。我本来想着只要他一转头我就飞起来,但现在我却走不开了。我还没见过像他们那样热烈的拥抱哪!在电影电视上也没见过。看他们的样子他们马上就会把裤子脱掉动真格的了。这虽然是在黑夜里,但仍旧是在道路上呀。
不消说,我是从来没有这样做过的,况且我发现那姑娘还真是漂亮,比郑红梅年轻时还漂亮。这就不怪我看得眼睛都直了,似乎舌头也伸了出去。可他们难舍难分了一阵子,还是安静了下来。我脸上发热,舌头复位,轻轻喘息着。
忽然,我又觉得气愤。老殷才过世几天,他的儿子就这样了!
他们搂抱着向前走去,我也不再耽搁,纵身飞升。为了不引起老婆猜疑,我直接飞到了房门口。刚一落脚,我就歪斜了一下。当然我又踩在那粒豆子上。老婆听到动静,赶来开门。她为等我,还没睡。
“你怎么醉得这样厉害?”老婆张口就说。
我盼着马上睡觉,就醉得更厉害了。
18
第二天,我还要到单位去。
让别人看来似乎我会飞了,就可以不上班了。但我不这么看,会飞跟到单位去上班并不矛盾。我在办公室坐着,其实跟飞翔并没有什么不同。一个人总在天上飞也不见得是一件很好的事。现在我已经不再关心是不是还有一些豆子落到了别人手中。我想,世上多几个人会飞倒不错,万一哪天碰上了,还可以交流交流飞翔心得,有必要还可以组织一个飞人协会。那样可就热闹了。但相信绝大多数会飞的人都像我一样,不希望让很多人知道。
说实在话,我到单位去就是为了坐着的。鞋子里有了这粒豆子,我就更喜欢坐着了。很多人却不喜欢坐着,很多人把总是坐着当成是受罪。很多人一说起哪位领导埋首案前就以为领导是在工作,是在日理万机,也是在受罪,眼圈跟着就要红。其实并不全是那样。工作也是一种幸福。我坐在办公桌前,感到的就全是幸福。
我把鞋跟竖起来,伸在办公桌下,如果没人来打搅我,我就不愿动一动。但还是有很多人一想到我坐在办公室里,连门也不出,就以为我工作勤奋,以为我在受罪,眼圈就要发红。在我们单位眼圈容易发红的人很多。
容易动感情是我们单位的优良传统。职工对领导眼圈发红了,就会转着弯子恳请领导保重身体,劳逸结合。领导对职工眼圈发红了,就会更加紧密地与群众结合在一起。
19
王主任以前,单位有个刘树礼主任,就常对职工动感情。
他要对职工动了感情,就说:
“学《毛选》!”
结果职工就被招集在一起,学起《毛选》来。他也不让别人读,怕别人口干舌燥,不舒服,自己就一口山东德州话,一字一句地读起来。但就这么个人,竟有了作风问题。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当时单位的公厕建在院子里,男女厕所相连,中间的墙不知怎么裂了一道口子。不过是一道口子,弄点儿水泥就能堵上,但就是没人去堵。厕所也不是什么好地方,没谁愿意多在这里停留,所以一直就没出什么事。
我们单位有个妇女同志,还是市人大副主任的一个什么亲戚,可能管她叫表姨或表姑奶奶什么的,这都是她自己说的。
这一天,妇女同志去厕所方便,刘主任也去了。刘主任千不该万不该不把尿撒在茅坑里,而是提起鸡巴,对那口子尿起来。而那位妇女同志也千不该万不该看着有张五十元钞票被踩在了地上,没提裤子就走下茅坑去捡,在一低头,也可以说一撅屁股时,刘主任的尿液就从那口子里射出来。妇女同志大叫一声,转身跑到男厕所,刘主任那里还在滴哒呢。
妇女同志不愿意了,口口声声刘主任耍流氓。人们闻讯赶来,看看衣冠楚楚的刘主任,哪里肯相信!妇女同志不由分说,撅屁股就让人看。还真是有人愿看!她是刚解过大便的,屁门那里屎都被冲去了。
刘主任羞得无地自容。不过大家还是有些怀疑。墙上那口子离地六尺五寸,刘主任年过半百,有知情的人说,刘主任撒尿就撒到裤子上,他到底还有多大尿力?就有人出面充好人,给他们调解。
但妇女同志不肯通融,人们就猜测这是因为妇女同志弯腰捡到的只是一张口香糖包装纸。妇女同志在家待了两个月,据说有了身孕。上级勒令刘主任提前退休,人们这才想起来妇女同志年轻时发过癔症。妇女同志重新回到工作岗位上,有关她怀孕的传言不攻自破。
20
王主任要对谁动了感情,就喜欢找人谈心,有时候则是主动找人谈心。
我们单位不算太大,但干部编制也得有一百人,还有一些编外临时人员,加起来不少于一百五十人。都说王主任这人好,好就好在他对人能够一视同仁。所以差不多每天都有人被叫到王主任办公室,有时一天三人,有时一天就一人。要是跟女同志谈心,就一次叫上两人,好作个伴,想来王主任接受了前任的教训。一年中,被叫去谈过几次心的大有人在,大多是单位里那些模范先进。人们还常常看见他端着一只玻璃茶杯(这样的茶杯我们单位的人几乎每人都有一只,也就是用普通饮料瓶改造的那种,可见王主任不搞特殊化),站在办公室门口,朝走道两旁打量,看到有人走过来,就有可能向他招招手,让他过来,或者直接走到哪位同志的办公室里去。
说句实话,我非常留恋我们单位,不能不说跟单位有这位王主任有关。王主任对同志们的关心,在资本主义社会根本就是不可能的。这样的单位,换谁也不舍得离开。
这么多年,我可只见过有往单位调的,可没见过调出我们单位的。许多女同志下了班还常常逗留半天,加班加点毫无怨言。像那位一口咬定刘树礼对自己非礼的女同志,事故发生之后两年就退休了,欢送会上跟人抱头痛哭,泣不成声。退休了五个月,还见她每天都站在单位附近,徘徊不前。据说她后来也怀疑刘树礼当时是否真的要对她非礼,但刘树礼已经离开了工作岗位,再说什么也都晚了。
那天我总在办公室里坐着,王主任不免又对我动了感情。
“就知道胡窜!”我听见他在走廊里训斥我们单位一个叫琉璃球的小青年,“你看人家朱主任,什么时候像你这样!都像你们,哪一天实现四个现代化?”
王主任是个好人,但他有个毛病,常常将一个很简单的问题推而广之。就像现在,他训斥琉璃球,别人听起来就像都在跟着挨训。王主任训人是很严厉的,但绝对不会伤害人的感情。
接着就听他的口气软了下来。他说:
“我的好同志,咱们能不能试一试,咱把自己关在办公室二十分钟,看能不能受得了?要真受不了,也可以特批嘛!”
我在自己办公室里直想笑。王主任这样对我动感情,我就更没理由走出去了。
不久,王主任就亲自前来看望我。他一进门,我就要从椅子上起来。他忙制止我:“坐着,坐着。”他坐在我的对面,开始拐弯抹角地劝导我不要太忙于工作了。那句话很多人都会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但从王主任口里说出来,就像是他发明的,那么的警醒、新鲜、深刻。他就是这么劝我的。他见我肯定不会被他说动,就又受了感动,嘴里说着“坐着,坐着”,出去了。
这个王主任,他总是这么容易动感情!
有人说容易动感情的人头脑简单,我看不是这样的。关键是我的表现不可能让他想到别的。我们单位里也有不少工作积极分子,但没人能像我一样,在椅子里坐着,不动一动。他们坐麻了屁股,就会站起来活动活动。像我这样坐这么长时间,一般人不光会坐麻屁股,还会连累下肢失去知觉。我没有什么不适的反应,我想这是因为我采取的姿势巧妙。即使坐麻了屁股,我认为也是值得的。
这一整天的端坐,为的就是夜晚的冲天一飞呀!
所以工作结束后,我就得到了一种解放的感觉。但我还没有彻底解放。老婆还没睡。她要做家务,做完家务还要看电视剧。如果电视剧拍得很臭,对她刺激不大,那还好说,躺到床上,不久就能入睡。电视剧拍得很好,让她笑了,流泪了,发怒了,就有麻烦了。她不在床上辗转反侧两个小时,就不算完。
这天好一些,我着急着上床,就传染了她。电视剧拍得也不好,她只看了个开头就打起呵欠来。没到固定的时间,她就脱衣上床了。谢天谢地,她几乎是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我的心怦怦直跳。
老婆睡了,我还等什么呀?
穿上鞋子,飞!
21
从那个夏天起,十多年了,每到夜间,我几乎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开始时还在国内转悠,去北京、上海、昆明、香港、台北,还去了七八趟西藏。后来就出了国界,纽约、巴黎、日内瓦、夏威夷,不过更多的地方我叫不出名字来,除非那里有明确的标志,或者我从资料、画片以及电视上看到过。对我来说国界是不存在的,但也不见得就非常宜于出行。
我不像一架飞机,地面上还有人负责导航。从一开始我就意识到自己有可能在飞翔的过程中走失,所以一旦飞离了我熟悉的城市,我就很小心,生怕摸不回家里来。为此我为自己配备了指南针,大致的方向掌握了,很多时候我就不在乎自己降落的地方是老挝还是越南。昨天我还去了一趟新西兰,靠的也是这架指南针。回来时我顺便还在太平洋上的一个岛国停留了一下。我去了一个酋长的家里,恰逢那里也是黑夜。
趁着月光,我从窗口看见一个浑身黑黝黝的酋长躺在床上,身旁睡着足有二十名赤身裸体的年轻女人。酋长忽然发现了我,大叫一声,伸手从墙上拿下一副弓箭。
我吓得马上飞走了,回到了祖国心神才渐渐安定下来。在我跟你说话的当口,我也能说去哪儿就去哪儿。
一闪念我就能绕地球一周。在这十多年里,我算长了见识。
22
换另一个人,就不会是这样。
我承认自己缺乏冒险精神,多少有些愧对那粒神奇的豆子。我想过多次,如果这粒豆子是在殷大杰手里,他会做什么?就说我去那位酋长家里吧,换了殷大杰,他会被人一嚷就逃走吗?
不瞒你说,白宫、五角大楼那样的地方,我也去多次。那里并不像人家想象的那样防备甚严,许多窗户夜里也大开着,这就使我得以飞了进去,而我只不过随便看看就又飞走了,连一片纸也没带出来。换了殷大杰,他会那样轻易走掉吗?
我还去过世界各地的金融机构,也像白宫、五角大楼,夜里不少窗子也是开着的。各国的钱币、金银财宝,我可是见多了,我想暴富真是太容易了,但我不想做一名不光彩的小偷。还有各种做梦也不可能梦到的奢华的场面,我也都亲眼目睹过。生活的另一方面,我也见到了。贫穷,罪恶,堕落,也常常是超出我的想象。
殷大杰如果有了这粒豆子,他肯定会惹出麻烦来。世上那些无头案不用查了,就都算到他头上吧!
我却一直不希望别人发现我。那天我从老婆身边起飞后,迟迟不敢降落,总疑心地面上会有人在朝天上看。我停留在天空中最为黑暗的地方,确定街上人走光了,大多数人都已入睡,才飞下来。这大街上的景象我白天都看过了,已没什么好看的。
好看的显然都在房间内部。我从一座座楼房旁边掠过,只要有窗开着,我就会停下来朝里看一看。当时正是夏季,很多窗子都没关。但我专捡没关窗的办公室,也不管是财务科,还是资料室,只要能把窗子推开,我就飞进去。
23
我对办公室的兴致很大,几乎没想到我飞出来还可以做点别的。
办公室是很安全的,我只要飞进去,就把灯打开,在里面待个够。有时候,一个晚上我就可以去八九间办公室。最初的十几天里,我去过了本城许多老总的办公室,许多局长的办公室,还有市长的办公室。
我得承认,绝大多数办公室的舒适程度都超过我的办公室。比如我们市的一位优秀企业家,在人们眼里常是一种非常俭朴的公众形象,办公楼的外观也很普通。起初我都没打算在他那里停留。可是在我飞过的时候,顶楼的窗子呱哒一响,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想,不妨进去看看。
没想到一飞进去,就几乎惊呆了。房间里的陈设不亚于一座豪华宫殿,我所能想像到的娱乐设施应有尽有。
在那些办公室里,我也不总是坐着的。兴之所至,我会很小心地翻检里面的东西。当然,离开时我不会忘记让它们的恢复原貌的。我从而掌握了很多人的秘密,但这并不是我的目的,所以这些秘密至今也没有被我泄露出去。不是我吓唬人,这些秘密不让某些人掉脑袋,也得判上个十年二十年的有期徒刑。之所以我没有泄露,也是因为我的心地良善。
想想一个人活得好好的,在世上露头露脸,忽然就跌进人生的低谷,甚至掉脑袋,我就有些于心不忍。还想到事物总是向前发展的,万一那些人良心发现,万一改正了错误,再万一做上几桩造福于民的大事,不也很好么?算了,我又不想当黑包公!
我乐此不疲,决心在一个月内走遍全市的办公室,却不料引起了老婆的警觉。当时我看着老婆睡熟了,就悄悄从床上下来,顺手穿上一件衬衣,来到窗前。忽然,我感到大事不好。窗子关上了。
这是夏季,过去窗子在夜里常开,而我每次都是从窗子里飞出去的。我马上准备躺到床上,但老婆却已经翻身坐了起来。
“天太热了。”我忙掩饰道,推开了窗子。
老婆没说话。我在床上躺下来,她才说:
“国泰,你老实告诉我,七月二十号晚上你去哪里了?”
我愣了一下,并不是不知道怎么告诉她,而是因为我忘了七月二十号是哪一天。
老婆见我迟疑,就直说道:
“你没去跟老同学喝酒。我接到过王主任的电话,说你们单位的几个主任中午在喜福临聚会,你已经喝了不少,他怕你上不了楼,让我下去扶你。国泰,你我也是二十多年的夫妻了,你别怪我多疑。你那么晚回家,我也不会想到别的事情上去。但我想知道,你瞒了我什么?”
王主任呀王主任,都怪你这么容易动感情,这么关心同志!我想了想,说:
“我能瞒你什么?我是去会老同学了。你不提我倒忘了,那天连着喝了两场酒,我醉得不成样子。”
老婆马上生气了:“你还在骗我!亮子说那天在楼下看见过你,还跟你打了招呼。”
这下子我被动极了,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什么。但我铁了心,不说出自己的秘密。其实我也没有骗她,郑红梅可不就是我的老同学么?只是我可没跟她喝酒。我也不能告诉老婆我去找郑红梅。
郑红梅新寡,我几乎没有任何理由地找到她门上,犯嫌疑。
往日老婆从未追问过我的行踪,她一直认为我这人老实可靠。如果不是这样,也不至于我面对老婆的追问这么为难。我早天衣无缝地把她挡住了。我暗暗着急,身上就出了汗,而老婆往床上一躺,很伤心地哭了。不管怎么说,近来我夜夜从老婆身边溜走,干那些不为人知的事,心里也是感到有些理亏的。现在见她哭,就想劝她。手向她伸过去,半路停了一下,才到达她的身上,感觉就像当初谈恋爱时第一次接触她的身体。我蓦地想到,虽然我们同床而眠,但已有很长时间没有肌肤相亲了。我心里怪怪的,又想把手拿回来。可我只不过这么一碰她,还真管用,她不哭了。她翻过身去,说:
“睡吧,也没什么,我不过是随便问问。”
唉,凭良心说,我的这个老婆,是个好老婆。她从来不会让我感到为难的,总是给我留足面子。
我差不多也要动起感情来了,但看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再废话,躺平了。看来今天晚上我是不好再飞出去了。我原来打算去大明写字楼转一圈的,那里据说在全市率先实现了自动化办公,我倒想见识见识。
我睡不着,但我并不是想着要去大明写字楼。
24
我满脑子想的,都是郑红梅。
这就要怪我老婆了。不是她今天追问我七月二十号晚上的去向,我早把她淡忘了。现在我想到的郑红梅,可不是一个姿色已衰的半老寡妇。
我想到的是另外两种形象的郑红梅。一种是她上小学的样子,一种是当初跟小殷逛公园的样子。
想到前一种,我心里纯洁得不得了。想到后一种,就不对头了。我冲动得很厉害。这就不怪我总是睡不着觉。说这些事我也不怕丢脸,我是个男人啊,又不算太老。这也不是有失身份的事。有几次我就侧对着睡熟的老婆,摸着老二,把她臆想成郑红梅。但是不成。老婆还是老婆,郑红梅还是郑红梅。
我差不多又要从窗子里飞出去了。唉,这样的煎熬换谁能受得了?我就想,总这样冲动不得憋出病来呀。还是多想想小时候的郑红梅吧。那时候的郑红梅把一根油黑的大辫子往胸前一甩,小嘴一张就是“我家的表叔……”,简直爱死了人。
这样折腾到天亮,我也没睡着。打定主意,下一个晚上一定要飞到郑红梅的身边。
25
不用说,白天里我又是连办公室的门都没出。
我躲在里面闭目养神,同志们都以为我在工作,走过我的门前时,脚步都放轻了。
真是不想再说下去了,晚上的事要多扫兴就多扫兴。我从郑红梅的窗外发现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飞了进去,轻轻在她身边躺下。不料身子刚沾着床单,就听郑红梅吃吃笑了起来。我吓得气都不敢出。可是接着她就嘤嘤哭起来,那样子就像丢了心爱的布娃娃。我心想她怎么会有这么多毛病呀。
我已经后悔了,她却又忽然坐了起来。我吓得更厉害了,也忘了逃走。她坐在那里,眼睛盯着我。
这时候我相信她并没有看见我。我镇定了一些,目光顺着她的身子一低,妈呀!我真想捂住眼睛。这郑红梅叉巴着两腿,也没穿内裤,里面黑乎乎的,不是毛是什么?这哪是女人的毛呀,纯粹是一头母猪!我恶心死了,恨不能马上从床上飞走。但她直着眼看了我一会儿,就又躺下来。这一回她安静得多,呼吸也非常平稳。当时我也没多想什么,轻轻拉过被单,盖住了她没穿内裤的身体。
后来我就在她身边仰躺着,只要她没有奇怪的表现,我就感到是种安慰。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我飞走了,也没再到别的地方去。在自己的床上躺下来,我总感到不甘心。平常见到的女人,不管相貌如何,也都没有多少不堪入目的举止。但即使温淑如郑红梅者,一旦睡着了,也会那样有伤大雅,甚至让人怀疑是大驴子大马变来的。我不相信事情会是这样。我得做一下验证。
26
从第二天起,我就不再把注意力集中在办公室。
世上好看的地方有很多,可以说每个窗户里面都有新奇的事情发生。我想再曝一回自己的隐私。近十年里,我跟无数美貌女人相偎同眠过。当然,这也不是光明正大的事。我跟美貌女人同眠,全是在她们不知不觉的情况下进行的。
这些美貌女人,下限在襁褓中的女婴,上限在五十五岁,过了五十五岁即使再美,给人心里的感觉也不行。
睡着了跟醒着同样受看的所占比例大约在百分之七十三,也就是说晚上睡觉如郑红梅者仅是少数。想想我这人命运该有多么悲惨!一辈子好不容易钟情了一个人,夜里竟是夜叉,母猪。
美人白天美,睡了觉再美,那就会美得不得了,谁看了谁都会受不住的。谁要是她的丈夫,醒来看到自己旁边躺着这样的一个美人,就会把她弄醒。那些年轻女人,即使不算太美,睡着了觉也会让人受不住,特别是对我这岁数上的男人来说。
像我这岁数的男人醒来看到身旁睡着这样的年轻女人,也会把她弄醒。但我不能这么做。我与这些陌生女人相伴而眠——这样说也不对,我从来没在她们身边睡着过。我知道如果我睡着了,将会面临什么的危险。我只是躺在睡着的女人身边。睁眼看着这样的女人,我自然要受不住。但我能做到发乎情,止乎礼。
有时候也做不到。比如,那一年我们市来了一个新市长。乍一听说谁当了市长,你肯定会想的这人岁数至少要在四十五岁以上,甚至还要大。实际上这个新市长已经五十一岁了,比我长六岁。
新市长上任,没几天,就听说他的夫人国色天香。美到什么程度,反正美得在全市掀起了一股旋风。人们街谈巷议,我的办公室里也常常被人塞满。这些人来了,不谈工作,只谈这市长夫人如何如何好看,王主任也不加干涉。我心里暗笑。
美人么,我朱某人也算见识过几个了。这么个半老徐娘,紧着她美,她还能美到哪里去?这些人真是少见多怪!
他们到底说了什么,我都没大在意。可是,夜里我在天上飞着,寻找目标,转来转去,也没决定在哪里降落。心里一想,何不去新市长家里看看?
我们这个城市的地市级领导都住在辽河路上的鞠园小区,离我住的地方也不远。我很容易找到了新市长的家。当时有月光,我从窗子里一看,床上一个男人沉沉睡着,肚皮朝天,像头大象。
再一看,就不得了了!我心想,这新市长怎么能跟他闺女睡一个床上呢?他这闺女可太好看了。但我马上一拍脑门。死脑筋!这哪会是他闺女,肯定就是那位倾城倾国的如夫人。
我当时就拔不动腿了。可我不能不费些思量。这是在市长窗外呀,而我只不过是一个副处级干部,我能胡闹么?但我还是拔不动腿。
新市长在窗内鼾声如雷,市长夫人静静的,像只睡着的小绵羊。我想,看新市长睡得这个沉法儿,临睡前肯定没少跟夫人缠绵。也难怪,这样的美人儿,换哪个男人都会不要命地奉承的。
我一横心,量新市长不会醒过来,我不过是陪美人而眠,又不想做出格的事,去去就出来,也无妨。就飞进去了。
不料一旦我躺在美人身旁,事情就不那么简单了。古训“发乎情,止乎礼”成了一句空话。我一下子就搂住了美人。我再说一句,美人这时候身上光溜溜的,他娘的,我受不了啦!
可是,市长翻了一个身,也搂住了美人。我吓出一身冷汗,倒好受了一些。如果市长一直跟我一起搂着美人,下面什么事也没有。我会轻轻把自己的胳膊从美人身上拿开,悄悄溜走。但市长又翻了一个身,把自己的头抱住了。
我让自己镇静下来,决定再看一眼美人就马上离开。没想到还是那个样子。我难受得都快死掉了。没办法,我一下子就飞到了自己家里,也不管老婆正睡着,扳过她的身子就压住了她。这回她身上也没内裤,不知她是什么时候脱掉的。
事后,老婆问我:“你身上怎么一股凉气?”
这是一次几乎中断了两年零八个月的性生活。我管不住自己,支出太多,懒得回答她,她也不在意。心里在想,从新市长家飞来时,身上明明如熔岩奔突,怎么还会让她感到有凉气?
27
第二天,我在办公室里半睡半醒。
那些跟我谈论新市长夫人美貌的同志,还以为我沉浸在了某种幻想里。别人怎么说,都不如我亲眼见。那女人确实是美。后来才知道她不过比新市长小二十岁,曾是省电视台的女主持人。但我相信,当新市长成为耄耋老人时,这女人也还会貌美如花。将来这市长会很不妙的。
只隔了一天,我就又去了一趟新市长的家。这次去赶得不巧,可能是去早了些,从窗子里一巴头,就看见一个雪白的脊背。原来那女人正骑在新市长身上,给他做按摩。这一回我很不争气,只不过看见了一个脊背,就觉得受不了,转身就朝家里飞。
这次经历给了我一个重要的提示。在晚上看美人时不是常常受不住吗,总是硬撑着,“发乎情,止乎礼”,最终不是办法。美人看在眼里,却憋出一身病,不大合算。往后只要我感到受不了,我就紧忙往家里飞,拿老婆当替代物。这在道德上也没什么说不过去的,老婆嘛。以后每遇到受不住的情况,我都要紧着往家里飞。这就使我一次错误也没犯。
那段时间也怪了,我几乎天天都能从哪扇打开的窗户里发现一个让我受不住的女人,我就天天把老婆从睡梦中弄醒。她是不可能知道我从哪里来的这股劲头的。连着两个星期,我就是这样把她弄醒,心里想着外面的女人,劲头十足地跟她共效鱼水之欢。
两个星期后,我再把她弄醒,她就不同意了。这不是因为她受不了,而是她在担心我的身体。是呀,当时我也是奔五十岁的人了,哪能跟年轻小伙子相比?即使我们刚结婚那会儿,也没这样过啊。她不同意,我就跟她缠。缠着缠着,即使她同意,我也不行了。我不缠了,她就很认真地给我规定次数。开始她说每月只能五次,迟疑了一下又自动增加了两次,就像我在跟她讨价还价,其实我一句话也没说。
这很可笑。最后她自己确定了,每月顶多九次。
也许因为我见的美人儿多了,受不住的时候就明显减少。九次坚持了两个月,以后就从没超过九次,甚至连着两三个月,也只有一两次。老婆这人也怪了,过去两年零八个月没接受过性抚慰,她受得了,一旦每月进行两三次,她倒嫌少了。
一天,我从外面飞回来,刚躺下,她就醒了。醒了不管三七二十一,爬到我身上就发疯。当时我真是一点那种意思都没有。不过还好。我静静地看了她一眼,她就觉得不是那么回事,自动下去了。
从这以后,老婆就变得很被动。我知道人们管这种现象叫性冷。但对我来说,她性冷与否并不重要。搂着她时,我心里想的都是些美得让人受不住或是年轻的女人。
老婆不带劲儿,就被我怪在那些看上去美得让人受不住或年轻的女人身上,认为她们的实用性能其实也不过尔尔。再说,我也是直奔五十岁的人,到了那种事一个月两次嫌多,一次嫌少的年纪了。
总的来看,我没犯过奸淫。再加上我不盗窃,我觉得自己所做所为,很附合我的身份。
必须强调一下,我是副处级国家干部,一九七七年五月在党旗下庄严宣誓入党的老党员。
28
人类是一种直立行走的动物,一旦会飞,生活自然要发生某些变化。
我不能强说自己没有。
首先是在家里。虽然我对自己会飞的事守口如瓶,但我这样频繁地夜间飞行,总会使我老婆感到我有些不对头。比如我从美人身边飞回来,把她翻转,跟她行房这件事,在她迷迷糊糊的前提下,就很容易当成是在做梦,在与一个擅自闯进门来的鬼魅狐精梦交。由于我跟她行房实在是让那些美人儿搞得受不住了,也就没心思去搞前奏。这自然使她很痛。因为她是一个对我绝对服从的好老婆,即使很痛,也不会叫出来,或者拒绝我。为了不痛,就有必要随时把自己弄湿,因为入睡后无法确定自己何时被我翻转。而睡着了是很难把自己弄湿的,于是我就常发现她在临睡前就开始进入了心神恍惚的状态。哪怕我发出一点暗示,她这个样子在我看来也不会感到那么滑稽。但我哪个动作,哪个眼神,哪句话表明我要在这个晚上行房呢?她在等待中入睡。
半夜里,我把她翻转,她就常常是湿的了。云收雨歇之后,她已经完全清醒过来,发现我就躺在她的身边,跟我刚躺在床上时一个样子,几乎没有什么能够证明我刚从她身上下来,而床上也再没有别人的。这样,她不把我当成狐狸精附身才怪呢。当初我们连着行了两个星期的房事,我发现她白天打量我的眼神就不对了。
在她眼里,我要么中了邪,要么有了病,自然是性欲亢奋的病。
29
我在夜间飞行,要分辨夜幕下的景物,就常要瞪大眼睛。
我去国外也都选在夜晚,我怕白天到了那里,万一被人发现有个闯入者,会造成不必要的麻烦。由于时差关系,有时候我就必须在白天起飞,而白天得去办公室,就只有星期天可供支配。
星期天要在家里,跟家人在一起,就常编造理由,说自己去钓鱼,或者找别的借口,从家里离开。这样做就像偷偷摸摸,还要瞪大眼睛,一旦成了习惯,人就有了一副容易受惊的样子,也就是有了鼹鼠、老鼠的那种样子。有人说猫头鹰的眼睛够大,鼹鼠、老鼠的眼睛不够大,可是鼹鼠、老鼠的眼睛够圆。
眼睛瞪大了,要再小回去,就不太容易。白天光线充足,是不必要把眼睛瞪大的,就尽量地迷缝双眼,但一不小心还是常常把眼瞪大。有一回,我从一间办公室门前走过,无意听到里面有人议论我的大眼睛。
“唉,看,老殷的死把我们的朱主任吓成了什么样儿!”里面有人说。我听出来她是单位一个有名的先进工作者。
想不到人们把我现在的样子妄断为老殷所吓。我觉得很可笑。有了一副鼹鼠、老鼠的样子就一定是胆子小吗?鼹鼠、老鼠未必就胆子小,胆子小夜间还敢出来!
我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又想听听他们背后还说我什么,就装着去厕所。刚走到那间办公室旁边,门就开了,有人走出来。
“朱主任,”那人笑着给我打个招呼。
我点点头,没说话,走过去了。我知道他还在我背后看着,我走路的样子也已经跟过去不大一样了,但我尽量不让人看出来我是踩在一颗豆子上。我去了厕所,闻了一会儿里面的臭气,才走出来。
——还是先从家里说起吧。由于我常常在临睡前想着夜里飞行,天长日久,家人就会觉得我心不在焉。后来他们很多事都不告诉我了,以致连儿子结婚,他们都没给我商量。那天,人前人后都是老婆和我妹妹在张罗。老婆在和女客们谈话时我偶尔听到了一句:“我们的老朱,唉!”语气跟同事在单位谈论我时一样。
我心里格登一下,忽然想到老婆也在发生变化。她已经自觉不自觉地降落到我的一个普通同志的位置上。这都是那一回我夜里静静地看她一眼之后的事。从那以后我很少冲动了,即使有时候很冲动,在飞回老婆身边的途中,冲动也会像水一样,消退下去。我们又没有了性生活。
当时我听了老婆的话,就装着耳背,端着托盘,店小二一样,让女客们吃糖。女客们都暗暗在以怜悯的目光看我,我还是一副浑然不知的样子。
“请吃糖。”我说。
她们含着糖,慢慢向我摇头。
30
在我没有得到那粒豆子以前,我的饮食起居,事无巨细,都由老婆照顾。
每天我穿什么的内衣,系什么领带,她都要管到。
我有了豆子了,就首先不让她碰我的鞋子。鞋子穿旧了,我会自动换一双。脏了,我会提前打上鞋油。而这些事过去也都是由她来做的。夜里飞行时,夏天还好说,一条裤头就能飞出去。天冷了,就必须穿上足够的衣服。这些衣服我都有意识地事先挂在床边,以便顺手就能拿到。老婆要是插手了,就会很麻烦。
有一回我从外面飞回来,把衣服弄脏了,老婆看见了,就说:
“你怎么弄的,这么脏?你钻篱笆了吗?”
为了避免引起她的疑心,以后我就常常主动地自己洗衣服。渐渐的,我就开始全面照顾起自己来了。
儿子结婚不久,我们就分居。当然儿子儿媳要是回来住,我和他妈还要睡在一起的,所以这件事别人都不知道。分居是老婆提出来的,她对我说:
“老朱,你睡这个大床吧。我在这里让你睡不好。”
我心中暗喜,但不让自己显出来。我说:
“谁睡觉没有毛病?算不了什么的!”
老婆说:“我先搬出去试试,还可以再搬回来的嘛。”
我就说:“那就让我睡小文的房间吧。”
在一块生活了大半辈子,又分开了,我们都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一旦分开,我要飞出去的时候就方便多了。这样,去单位上班,纯粹成了我的一种休息。我坐在办公桌后面,不管面前有没有人,都可以让自己处在半睡半醒的状态。我基本上成了一种昼伏夜出的动物。这使我在人们的眼中,不光是勤于政务,还超然于各种是非纷争之外。
31
有一天,王主任突然跑到我跟前哭了起来。
我吓了一跳,以为他这是又对我动了感情。原来他在向我告别。他是这么好的一个领导,没想到背后有人捣鬼,向上级组织部门诬告了他。两个主谋就是另外的两个副主任。上级组织部门已经听信了他们的诬告,勒令他马上办退休。他忙了几个月挽回局面,也没起作用。但他得以知道,整个单位只有我一个人没参与“谋反”,所以就到我办公室哭诉,握着我的手一遍一遍地说:
“好同志呀,好同志呀!”
他因为仇恨那种两面三刀、阳奉阴违、口蜜腹剑、过河拆桥的肮脏小人,而决定不辞而别。
王主任要走,我还真有点舍不得。其他的两个副主任这样,也很让我吃惊。同时我还吃惊,我的消息这么不灵通。要早知道他们在给王主任拆台,我会尽全力劝止的。有缘修得同船渡,怎么好跟人过不去呢?但考虑到上级的决定也不好更改,我就只好安慰王主任想开点儿。不料王主任又哭了,说:
“我本来还可以在这个岗位上再为国家多做几年贡献的。说得难听些,离开这个岗位,我就等于一个废物。你整天把自己关在办公室,不知道外面发生的变化,像我们这种人,唉,在位时又没有以权谋私,将来,落地的凤凰不如鸡,谁也不会把我们看到眼里的。”
他的观点我不敢苟同。他有这种思想也出乎我的意料。依他所说,一个国家干部在位时就该以权谋私么?什么落地的凤凰不如鸡,什么离开了工作岗位就是一个废物!不在工作岗位上,同样能够以别的方式发热发光的嘛!
我这样一想,心就冷了一些。你说你没有以权谋私,谁能证明?几年前,我就到过他家,他职位只比我高半级(正处),但他家里使用的,明显要比我家高几个档次。另外,他的办公室也比我的办公室更舒适,最初单位只给他配备了磁化饮水机,等我们几个副主任的办公室用上饮水机时,他就把旧的给了财务科,自己又配了一台新的。我每次夜里去他的办公室,我都不想出来。我就想,什么时候我也用上这么宽敞舒适的办公室?答案很简单。
只要我升了正处,这办公室就是我的了。或许还有别的待遇,我一时还想不出来。
连我这么本分的人都这么想,哪个王八蛋不想取而代之,那就怪了。
我有些不大可怜王主任了,但他要不辞而别我还是不赞同的。我想跟另外两个副主任商量一下,欢送会总是要开的。但他说什么也不同意。我就知道他的心真是受了伤。
32
到此为止,我才像又回到了现实中来。
王主任不过刚走,就有很多人涌入我的办公室。晚上回到家里,还没推开饭碗,又有单位的很多人来窜门儿。他们主动向我汇报自己的工作和思想苗头,也顺便向我说了单位里近来发生的很多事情,我都不相信这些事情会发生在我的周围。从他们口中,我得知自己被上级组织部门确立为单位一把手的主要人选。事情风传得有鼻子有眼,连我都要信以为真了。上级组织部门为什么要提拔我,想想也是在情理中的事。我这人从来不参与权力之争,这成了我的优势。
在单位正职空缺的情况下,过了一个星期,眼看组织部门就要正式下文了,又出了一件事。当然这件事是我后来知道的。有人打了小报告,说我朱某人虽然原则性强,淡薄名利,但此人近些年举止古怪,办公室墙上的世界地图被他圈圈点点,谁也看不懂他是什么意思,而且还买了一副指南针,有空就在办公室里拿指南针捣鼓什么,样子神神密密,很像一名传播迷信思想的风水先生。
结果在最后关头,我就被拿下了。组织部门任命了我们单位一位姓韩的副主任替代王主任。
我顺其自然,继续当我的副主任,坐在办公室里闭目养神,并不觉得不好。我知道别人很有可能不这样看。
33
新主任上任的第二天,我上完厕所,从那位说我让老殷的死吓出毛病来的上班积极分子的办公室门口经过,听到里面有人在反复提到我的名字。
我留心倾听了一下,知道办公室里正聚集着单位里几个最著名的先进工作者,也叫上班积极分子。他们不分男女,因常坐办公室,就都长出了肥大的屁股,身体像企鹅,呈纺棰型。
大屁股是很不美的,但很多上班积极分子都意识不到自己的大屁股很丑。我最初也意识不到。在得到那粒豆子之前的几年里,我就不大用脚行走。平时我有车坐,也可以说这是一种可以不用脚走路的干部待遇。以后由于鞋子里有粒豆子,更不愿意用脚行走了。我飞的时候,只要把双臂紧贴在身体两侧就行,也用不着双脚,腿也就退化了,变成了细细的鸟腿,屁股也一定更大了。这是有根据的。过去我能够很顺利地从我们家的窗子飞出去,现在不行了。我得调整角度,很怕把玻璃蹭坏,有几次还是不免蹭破了自己的皮。
这些体态臃肿的大企鹅,裤长三尺一,腰围倒有六尺三。他们不以为耻,还有心聚在一起闲聊!我首先听出来的还是那个女上班积极分子。
“唉,”她发出感叹,“我们的老朱没那命!”
一个男企鹅附和道:
“是呀,老朱要是当了绿开公司的经理,自己的小洋楼也早住上了。”
又一个男企鹅说:
“谁还敢提让老朱去当绿开公司经理呀!当初他跟王主任闹过多少次,才换上了老殷。老殷死了,王主任本来又要考虑他的,还没找他谈,他就又闹着要死。老殷已经死了,可不能再死一个。”
女企鹅说:
“不是我小看老朱,他这辈子,撑死也就是当这个副处级干部。”
第四个男企鹅插嘴:
“也别提老朱了,那时候单位也不提让我去当绿开公司经理。我已经想过了,王主任要是把我从办公室赶出去,我也死给他看。我不从窗子里往下跳,我跑到他家门口抹脖子去!这也不是吓唬你们,我就那样想的。当时咱们观念不行啊,要谁去搞第三产,就是害谁!”
他们都吃吃地笑起来,然后就一起咕噜咕噜喝茶。
“可不,”又一个男企鹅说,“老殷的死把老朱都吓傻了。眼看到手的正处级又丢了,他还像没事儿似的,整个一大白痴!”
我很生气,他们怎么能把我当成傻子呢?应该让很多人知道,长着一个大屁股,再加上一个大肚子,特别是七八个大屁股的人聚在一起,就像聚集了一群猪!但我觉得不应该跟职位比自己低的人一般见识,领导要有领导的肚量。看看左右没人,我就一踮脚尖,飞回了办公室。
从这天起,我知道自己在人们眼中,不光是有了鼹鼠、老鼠那样担惊受怕的样子,还成了一个大白痴。当时我在办公室里,一遍遍摸着自己肥大的屁股,一遍遍摸着自己腆起的肚子,又一遍遍摸摸自己的细胳膊、细腿……不禁有些顾影自怜。我就想,自己身材固然与男企鹅相像,但叫我白痴,断乎冤哉枉也。我朱某人脚踩一粒豆,却让人拿冤大头看,岂不笑话!
我马上决定去找殷大杰。
34
老殷死后,单位对绿开公司做了一次清查,发现老殷在绿开公司期间,一件事也没有做。
这就等于说,老殷结束于开始,或开始于结束。
但机构改革势在必行,第三产还得搞,王主任为此熬费了不少脑筋,也没想出好辙儿。
老殷的儿子殷大杰突然赶到他的办公室,主动提出要承包单位临街的酒楼。其实绿开公司的主要项目,也就是这座酒楼,原来是单位招待来宾的地方,另外兼作职工食堂。抽去了酒楼,绿开公司名存实亡。
最初王主任考虑的倒不是这个。他想到殷大杰要承包酒楼,是因为殷大杰还没有从丧父之痛中解脱出来。殷大杰承包酒楼,是有些前仆后继的意思。王主任非常感动,但他不能害了殷大杰啊,开始就没同意。
殷大杰的要求非常明确。他这孩子跟他父亲不一个性格,据说自从初中毕业,就没好好跟父亲说过一句话。老殷每次对我提到这个儿子,就很发愁,说老朱这可怎么办呀,他不把自己闹进去肯定不算完。“闹进去”也就是蹲到局子里去。我就劝他,儿孙自有儿孙福,顺其自然吧。这殷大杰大学毕业后,也不参加工作,一天到晚在社会上闲逛,瞎折腾。老殷这是早死了,他要不死,也会被儿子愁死。他不过刚一死,儿子就看中了那座酒楼在这个城市里所处的位置。
当时王主任不想答应殷大杰,绝对不是感到这孩子靠不住,主要就是过意不去。有什么过意不去的?你能把人家孩子往火坑里推吗?搞第三产,搞实体,怎么就是火坑呢?但那时候的人就这么想的。那时候人就这么简单,说搞实体,也没别的花样,就知道搞酒楼。一时间大街小巷,酒楼遍地。
后来王主任经不住殷大杰的再三要求,就同意了。他自然动了感情,抱住殷大杰唏嘘不已,允诺酒楼的承包费就免了,单位只象征性地收点管理费。三年以后,看具体情况而定。
殷大杰如愿以偿,王主任看绿开公司只剩一个空壳,就索性决定把绿开公司全给了他。所以,现在绿开公司的经理就成了殷大杰。
人们哪里想到事情会发展到眼下这种地步?绿开公司越办越大,老酒楼也拆掉了,重建了一座新的,每天食客盈门。在诬告王主任的罪状中,就有王主任收受殷大杰贿赂这一项。实际上王主任是清白的,别说收受殷大杰好处费了,他还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感到对不起殷大杰,对不起老殷。
我记得当时想承包单位酒楼的也确实不只殷大杰一个人。勤务员小猴就有这个意思。那天我坐椅子上,小猴进来了,还以为我在睡咧,就悄悄走上前来,低头瞅我。我一笑,他也跟着笑了。
“您是不是累了?”他问我。
我想着刚才那种姿势还蛮舒服的,就说:
“不累的。”
我郑重起来,问他有什么事,心里还在回味着那股舒服劲儿。
小猴在我面前坐下来,说出了我预料不到的话。他竟然提出离开机关,要我帮他在王主任跟前说说,把酒楼包给他。我开不了口,又听他说自己并不是不知道在机关工作安逸,但他没学历,这辈子肯定老死也混不上国家干部,就想弄个酒楼经理当当,总算管上了几个人,说不定能还干出点名堂。他有这种不对头的认识,就是他来找我替他说话的初衷。换了别人,那得先做通他的思想工作,弄不好还得捅到职工大会上去。我这人一贯好说话,就只劝他好好想想,他就说:
“不用想了!”
我盯着他看了半天,越看越觉得他还是那个被人指使来指使去的洒扫户。我答应下来,明确告诉他把握不大。我想到的不是别的。
这绿开公司,按单位规定是副处级单位,酒楼经理大约该算正科级,怎么能交给一个下人呢(在某些人眼里,勤务员只不过是“下人”的另外一种称呼)?
因为我对小猴印象好,就决定到王主任那里试试,没想到殷大杰已经捷足先登。殷大杰不是我们单位的人,小猴抱了很大希望,觉得自己可以竞争过他。但他是老殷的儿子,跟小猴相比就有优先权。
小猴的希望落空,积极性大受损伤,见了我也冷冷的,我就知道他对我有成见了。老殷生前跟我交情深厚,定会让他认为我偏袒殷大杰。我准备抽空跟他解释解释,虽然他是个下人,我也不怕有失身份。不料,小猴辞职走了,我才得到消息。
很长时间,一想起这件事,我就觉得对不起小猴。
35
殷大杰把酒楼越办越好,单位要接待来宾,就不再去别的地方。
我是单位主要领导之一,常要陪伴来宾。到了殷大杰的酒店,我以为跟老殷关系不错,又跟他妈郑红梅是小学同学,他对我会显得跟别人不同。我还想着平时只要有机会,就多照顾照顾他。实际上不是这样,他眼里只有说一不二的王主任,对我比对一般食客强不了多少。我就知道他很烦我。想想过去每次到他家去,他见了我也总是待答不理。我是很知趣的,知道自己想照顾人家,也未必照顾得上。
时间一长,我也没那个心了,就几乎把他给忘了。即使见了他,我也不会想到这是我老朋友老殷的儿子,或者,这是我小学同学的儿子。
36
可以说,现在我决定去找殷大杰,就是那几个上班积极分子给勾起的。
推开窗子,朝院子看看,楼下也没什么人。我也没多想就飞了出去,一眨眼降落在殷大杰的酒楼后面。这里留有个小门儿,以备我们单位的人进出酒楼方便。我走进去,殷大杰看到了我。他站在服务台前,刚跟服务员交待完什么,正要往楼上去。
“朱……朱伯伯,您来了。”他停下来,招呼道。我猜他是想叫我朱主任的。我点点头。他看出来我是来找他的,就说:“我来扶你。”
我推开他。我又不是老得走不动,让人扶着上楼就很不对劲儿。但我踩在豆子上,没法走得稳一些,这就使人误认为我老朱衰老得连楼梯都不能上了,人们哪知道我还会飞呢。我对他说:
“不用扶,我能上。”
他又转过头,叫一个姑娘:“张娜,过来!”
我想这殷大杰也很有意思,我不让他扶,他就叫一个姑娘过来。姑娘来扶我就同意了,你以为我老朱是什么人?但那姑娘走过来就架住了我的胳膊。她是一个很高大的姑娘,比我高出半个头。
就这样,我像被她挟持着似的,来到了三楼殷大杰的办公室。这也是我第一次到他办公室里来。
在沙发上坐下,我才开始留心打量殷大杰。别看过去跟殷大杰不时见面,但我都没留心他的样子。现在一看,发现他确实不再是几年前的那个毛头小伙子了,身体发福了,脸色油亮,气度从容。跟他相比,虽然我也大腹便便,却像用空气吹起来的气球,吹爆了,就只不过是一块巴掌大的橡胶皮。他对我倒蛮客气的,又是叫姑娘扶我上楼,又是让我喝咖啡,但眼角里分明是一种嘲弄的意味。殷大杰,我叫你当年就不把你这位伯伯放在眼里,背后还说我是矮胖子,看我不吓吓你!你不是很有钱了么?那我也要吓你。
我故作神秘地说:“大杰,王主任走了,不知你跟这位韩主任关系怎么样。”
殷大杰一怔,就警觉起来。“朱伯伯听到什么话了没有?”他问。
“我只是想王主任走得太突然了。”
殷大杰沉思了一下,说:“谢谢朱伯伯提醒。”
我就说:“当年都是王主任说了算,我和韩主任也都插不上嘴。我想现在就好了,韩主任跟你爸爸也是老伙计。你爸爸活着时,我们这三个人,在单位里关系最近了。”
殷大杰忙郑重地说:“朱伯伯说哪儿去了?过去你和韩主任也没少帮我。”
我不动声色:“我心是有的,可没有力量。”说着,站起来,就要回去。殷大杰又要扶我,但我走得很快,觉不出脚底下的豆子似的。
37
回到自己办公室,我暗暗得意。
这几年殷大杰承包绿开公司,把王主任给哄得团团转。别说要他交纳承包费了,光我们单位在他酒楼的吃喝一项,就得另外倒贴钱。现在王主任走了,老规矩肯定得改。老规矩改不改,先让你殷大杰慌一下再说。
可是我却一遍遍地看到他的办公室。在我所见过的办公室中,他的办公室可算不上最好的,但比我的办公室强多了。我夜入他人的办公室,再好,也没有动心过,因为我知道那不是属于我的。但殷大杰的办公室就不一样了,它原本该为我所有。我心里很不平衡。
随后,我又想到,殷大杰现在拥有的一切,也原本为我所有。即使我没能力做得像他那样好,但最起码有这种可能。我打算尝试一下殷大杰的生活,那也是我的另一种可能发生的生活吧。
但从哪里开始呢?当然要从办公室开始。
38
这天晚上,我估计殷大杰已经离开酒楼,就从家里飞出去。
我悄悄来到他的办公室窗外,不料他还没走,一圈人围着他,听他训话。我怕里面的人看见我,就躲在树梢后面。别看我大小是个领导,我还没像他那样训过人,也没见过有人像他那样训人。
隔着窗子,我听不清他都说些什么,但他的样子很凶,不是指着这个人的鼻子,就是指着那个人的鼻子。挨他训的人神情畏缩,看样子也没一个敢吭声的。
我在树梢后面都等急了,他的训话还没有结束。我就想,挨训的人好歹也都老大不小了,这殷大杰也太不给人面子。
忽然,我有一些尿急。正要找厕所,转念一想,地上又没人,我尿在树上得了。过去我是绝对不会产生这种念头的。飞着撒尿,算什么呀!大小是个副处级国家干部,一九七七年入党的老党员,有失身份的事绝对不能做。但现在不同了,我几乎没多想,就解开了裤子,顺着树枝尿起来,尿液穿过层层树叶,落在地上,在夜色里先是沙沙响,又紧接着啪啦啪啦响,两种声音,都蛮动听的。
实际上这泡尿的意义远远超过了撒尿本身。尿完之后,我陡然感到自己像变了一个人。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循规蹈矩的朱国泰了,我第一次有了随时准备冒险的冲动。于是,我跃上树梢,扯起嗓子,运足了气,“啊”的大叫了一声。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向黑暗中迅速扩散,殷大杰办公室里静息了一会儿,就有人惊恐地打开窗子,探出头来,但我早飞离了树梢,来到了幽暗的高空。
我发了疯似的飞着,像是彻底得到了解放。我不想让自己停下来,也不知道自己已经飞了多高。我沉浸在飞翔的快乐里,也不知道自己嘴里是不是正发出长长的呼啸。难道这是在做梦吗?我情愿当成是做梦。能飞这么高的,我只知道宇航员,鸟儿、飞机都飞不到这么高。我都觉得自己快要飞到星星上去了,但我还在往上飞,并且尽量舒服地变换姿势。
忽然,我发现自己就像融入了星空,向下一看,大地就像不见了。我慌忙让自己停下来,小心地降落着。等我重新看到城市的影子时,心里才又踏实了。刚才我真是有些害怕,万一不慎进入太空,远离了地球的吸引力,怕是没人能把我找回来的。这也就是说,一个名叫朱国泰的副处级国家干部在世上永远地消失了。不是说这是一个重大的损失,而是要叫组织犯难为,是要出动人力找我呢,还是在报社或电台发个寻人通告,以示此人失踪就完?我就想,这是我第一次飞这么高,也是最后一次了。
我在高空停留了一会儿,就飞下来。
殷大杰办公室里已经黑了灯,整个酒楼沉寂一片。我伏在窗子上,伸手一试,窗子关上了。我觉得这很不对,你个殷大杰,小小的酒店经理,连个党员都不是,办公室里又什么可保密的?美国总统的办公室我也是去过的!那里的窗子也不总是关着。按理说,美国总统该比你有更多的机密,我去了之后,也没发现什么嘛!桌子上倒是排列着不少按钮,有一次我的胳膊肘不小心碰着了一个,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以为美国的核武器不知道要发射到哪个倒楣的国家呢,就忙躲到了窗外。不料进来了一个美国姑娘,端着一杯咖啡,进门就说:“先生,您的咖啡。”一看办公室里没人,那个疑惑的模样,后来想想,都让我笑死了。
姑娘正愣着,美国总统提着裤子从一个房间里走出来,我才知道他刚才去拉屎了。我不禁倒抽口凉气,没想到我进他办公室的时候,他正如厕。这都是时差闹的鬼!让我不知道这是美国的上班时间。
连美国总统的办公室都常大开户牖,殷大杰你有什么值得这么小心?我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踹过去,玻璃哗啦一声,碎了个大洞。我转身就走。哼,你八抬大轿抬我进去,我也不进去了。一个办公室,有什么稀罕!
这又是我在这天创下的第一。我第一次做出了破坏性的举动。
踹碎了殷大杰办公室的玻璃,我一不作,二不休,赶到我们单位,在韩主任刚搬进去的办公室窗子上也踹了一脚。然后,我又踹碎了另一个副主任的办公室玻璃。财务科的窗玻璃,我也隔着窗棂,给它踹碎了。
玻璃破碎的声音在静夜里非常响亮。我准备马上逃回家里,忽然一想,单位共三个主任,只我一个人的办公室窗玻璃没被踹碎,这很不好。
我冒着危险,赶到我的办公室外面,一脚,两脚,三脚,把窗子踹成了黑乎乎的大洞才算完。这时候,单位的保卫从睡梦中惊醒了,跑到院子里大喊起来。我哪等他看到我,一纵身,飞回到家里,在自己床上躺下。
39
第二天,我来到单位,发现很多人围在保卫身边,听他谈论昨天夜里的“不明飞行物”。
我感到很好笑。因为殷大杰办公室里的玻璃也碎了,酒楼的人安了他的玻璃,又顺便安了我们这几间办公室的玻璃。我在办公室坐下来,还是想笑。
新上任的韩主任来我办公室坐了一会儿,也跟我谈这件事,他已经不让保卫在人群中胡说了。我知道这次破坏玻璃的事件在他看来是冲他而来的。
“是不是有人对我出任一把手不服呢?”他对我说。
我就很义愤地说:“怎么能这样呢!应该相信组织嘛!”
韩主任苦笑一下。“要不,老朱,”他说,“我向组织推荐你吧。原来组织上是考虑你的。”
我忙摆手,郑重地说:“老韩你这样就不对了!你看我,我能管好这一摊子么?你又不是不了解我的。”
韩主任说:“你别多心,老朱。”站起来,拍拍我的肩。“多年的老朋友了嘛。”走到门口,又停下来,对我说,“老朱,殷大杰中午要请我们去酒楼坐坐,我告诉你,我们一块去吧。”
中午喝酒的事也没什么好说,殷大杰名之为给我们几个压惊。同被踹碎了办公室玻璃,就有了在一条战壕里的感觉,气氛很是融洽。
后来我才想到韩主任来我办公室还有一个目的。昨天我上班时飞出去,有人看见了,但他不能够相信,就以为自己眼前出现了幻觉。这幻觉暗合了一种猜疑。我没能当上正主任,会不会想不开,像多年前的老殷从窗子里摔出去?韩主任跟我一聊,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一不可能指使别人、或亲自破坏领导办公室的玻璃,以发泄对韩主任出任一把手的不满,二不会因为没当上一把手而想不开。
别人这样揣度我,我觉得很滑稽。
40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又破坏了本城许多办公室的窗玻璃。
只要那些办公室晚上关着,我不由分说,就是一顿暴踹。相信这种情况已被反映到了公安机关,也相信公安机关也无法确定是不是人为的破坏。电力大楼、邮电大厦、东方写字楼都有二十几层高,一般人是不可能爬上去的,二十几层高的窗玻璃被踹了,除了认定为自发爆裂,没有别的解释。
踹玻璃的把戏玩够了,我想我还要做些什么呢?我在天上无声飞着,忽然发现所有办公楼的窗子都打开了。我断定这是由于人们总结出了经验,但我不敢贸然向窗子靠近,因为我也不敢断定里面是不是有人埋伏。我就想,算了,去国外散散心吧。有很长时间没到国外去了。
就在这时候,我发现自己飞到了城市东部虹桥花园小区的上空。这里几乎聚集了我们这个城市里所有的大款。早就听说殷大杰在这里买了房子,只是不知道哪一栋。殷大杰的房子嘛,在一定意义上就是我的房子。我决定到“我的房子”看看。这使我有些为难,那么多房子,挨个查找,多麻烦呀。我就想,这些房子外观差不多,不如随便找一栋走进去,先看看嘛。以后打听清楚了再来,也一样的。
我飞到一套房子外面,里面没开灯,静悄悄的。我以为没人,正要推窗子,就听里面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忙转身要走,叹息声又把我吸引住了。心想,什么样的怨妇能发出如此优美的叹息声呢?好奇心使我窗外悬挂了半个多小时。里面没声音了。我推开窗子,吃溜飞了进去。
床上侧躺着一个女人,在轻轻地呼吸着。我虽看不真切,但我断定她是一个美人儿。我替美人儿委屈,嫁一个只知挣钱的商人,有什么好处?一年到头,不知有多少个夜晚独守空房。
心里一有这怜香惜玉的冲动,就不管不顾地飞到她床上,在她旁边躺下来。她一动不动,我觉得这就像她知道有人在她身边躺着。我差一点就要叫醒她了,但她一翻身,换了个仰面朝天的姿势,面孔的侧影非常清晰。
我屏住了呼吸。她还在睡着。这时候,我有了一个很不好的念头。我在想自己在这几年里错过了多少可爱的女人呀。我在她们身边受不住了,就急着往家跑。最初是跑到老婆床上,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她翻转。后来还没等跑回家,身上那股火就没了。想想我也是活过大半辈子的人了,再过几年即使想冲动,也冲动不起来了。什么不盗窃啦,不奸淫啦,这一回我说什么也不能一感到受不住,就溜之大吉!看这女人被男人抛闪得多凄惶啊。乘她睡梦之时,跟她温存一番,想必对她也没什么损害,说不定对她还有好处。这样想着,我就悄悄地把手伸在她身上,可是,我愣住了,忽然感到这女人似曾相识。
我断定她就是殷大杰的老婆。那年我从垃圾箱后面看见过她。
趁着房间里的微光,我又细细打量了一下她脸上的轮廓。没什么可怀疑的了。瞧,我差点做出了禽兽之举!殷大杰可该叫我伯伯呀。我也不怕把她弄醒,抽出被她压住的衣角,就飞了出去。
41
我飞到高空,心里有说不出的悔恨,但也暗自庆幸。
我想弥补自己的过错,就飞到绿开酒楼,准备想办法催促殷大杰快回家。这小子,也不想想,世上的钱挣得完吗?可是,我刚踩到他办公室外面的那棵树梢,就吃了一惊。只见办公室里两个赤条条的人搂抱着,正行好事。开始我还以为是两个男人,心想,殷大杰有这毛病呀。再一看,才知道另一个的确是女人。她躺在了沙发上,乳房像个球似的,被殷大杰撞得直往脸上跳。
这女人个子很高,不是张娜,又是哪个?
我羞得脸红。过去我也不是没碰上过男女干事,只是没仔细看过,一见人家窗子里,小两口在干,就马上飞走了。不料,我这一看,眼就看住了。
我又是气,又是羞。
他们却越战越勇,从沙发上挪到桌子上,又从桌子上挪到椅子上,狗也比不过他们,狗哪会想出那些花样来?我在看的时候,身子就悄悄下坠。坠进树叶里,看不见他们了,我就再升上来,也没想到自己会弄出响声。但他们是那样专注,哪想得到窗外会有人!我都以为他们快结束了,但他们还不算完,又撞开一扇小门,身子连在一起,进了殷大杰的休息室。
我忙跟到另一个窗口上,不料窗子上挂着一面窗帘。我急坏了,很想让他们把窗帘拉开。
这时候起风了,风掀开了窗帘的一角,我就看到一片白茫茫的肢体。但风一弱,窗帘又合上了。等风力再强一些,我才得以再次看到他们晃动的皮肉。这把我恼坏了。
我一转身飞回家里,坐在床上生闷气。
42
殷大杰的办公室,对我吸引力之大,是我没预料到的。
在以后的几天里,我成了老不正经,只要一飞出家门,哪里也不想去了,满脑子都是殷大杰办公室里的情景。殷大杰和那婊子夜夜春宵,就让我想到自己的确老了。这种事我有很长时间没做了。
第五天晚上,天一黑我就准备飞到那棵大树上。左等右等不见殷大杰到办公室里来。到晚十点多钟,门开了,进来的却只是张娜一个人。这是在三楼,楼后面又有一排枝叶浓密的树,张娜可能没疑心有人会从窗子看到她,窗帘也没拉,就开始在休息室里脱衣服。我以为她脱光了就要睡了,没想到她光着屁股坐在沙发里,打起电话来。我也没听出来她跟别人聊的什么,看上去兴致很高,十五分钟后也没挂断。终于把电话打完了,她也躺在了床上,这时候我想殷大杰该来了吧。可是,一直到张娜熄灯入睡,也没见到殷大杰的影子。
我感到很失望,窗内黑咕隆咚的,也没什么可看,就要从树上离开。突然,我恼怒了起来。我当然不像殷大杰那样年轻,但我老了,就没权利享受性快乐吗?你也可以说,我有权利呀,我可以飞到我老婆身边,把她翻转呀。但我不想厚着脸皮去翻转老婆,我就想尝试一下年轻的高个儿女人的滋味。在这一刻,我哪有工夫想到自己是一位副处级国家干部?我简直像头暴怒的狮子,一下子飞进窗口。
接下来的事情不用讲了。讲多了显得色情。也不知那姑娘是真睡着了,还是假睡着了,我从她身上下来,她都没动。当时我胆子大得出奇,还提着裤子,在她床上坐了一会儿。我都快乐死了,一时间什么都不怕了。
这是我第一次尝到一个年轻女人的甜头。作为一个副处级国家干部,从她身边离开时我一点愧疚的感觉也没有。原因我想过了。我萌生跟这女人睡觉的念头,多少有些替殷大杰老婆出气的成份在内。这使我的心理得到了某种程度的缓冲,不然,我会愧疚死的。现在我才理解什么叫作“一发而不可收”。
光张娜这里,我就连着做过五次。有一回甚至殷大杰也躺在床上,我做完了,张娜也醒了。她惊叫起来,我吓得马上飞到窗外。我猜想她之所以发觉自己在梦中被人占便宜,跟我老了,比不上殷小杰的精力有关系。以后我就没到殷大杰办公室来过。我再去找别的女人,都没有低于四十岁的,所以每次都很安全。
我要是在少女身边受不住,就马上飞奔到我早已踩好的“点”——某个中年妇女的住处。
43
这些天里,我加紧了在单位里的“工作”。
一进办公室,就粘在了椅子上。那是一个黑色真皮高背椅,去年坐破了,王主任要替我换一张,我不同意,让人从破的地方续进去很多海绵,又专门定制了一副坐垫。把坐垫放上去,丝毫看不出破来,还比以前更舒服了。
我在椅子上坐着,人们就都认为我在勤奋工作。韩主任继承了前任主任的优良传统,关心同志,如关心自己,站在走廊里,谁要走近我的办公室,就话也不说,只远远地打手势,要人放轻脚步。
44
一个星期五的下午,韩主任走进我的办公室,送来一张钢琴演奏会票。
他很恳切地对我说:
“星期五了,一定要放松一下!”
票是那位从我们单位辞职的小猴送给单位领导的,总共才五张。小猴如今也了不得了,当上了琴行经理。这世上的事谁也说不清,小猴对音乐一窍不通,却发了音乐财!这场钢琴演奏会就是小猴创办的艺海琴行独家赞助的。我自己也没多少音乐细胞,心里又想着人家的老娘们儿,就不愿去,让韩主任把票送给别人。
韩主任马上沉下脸,说:
“不行,我命令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总这样工作,还得了?老朱你拿镜子照照,眼泡子都肿了。”
我恭敬不如从命。又想,既然是小猴经理送给老领导的,我不去,会使他有什么想法。当初他要承包单位酒楼,不是我不给他使劲,实在是单位答应他来承包的可能性不大。他不光不是国家干部,连普通党员也不是。绿开公司级别副处(当然只是虚的,目的为了吸引同志们参与机构改革的积极性),酒楼经理少说也得是副科。让殷大杰承包却不同,殷大杰的父亲死在这件事上,殷大杰完成先辈未竞的事业,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实际上殷大杰承包了酒楼,对很多人的思想都有触动。这使我们单位在后来的人员分流中,进行得极为顺利。
钢琴演奏会叮当了一个半小时,我坚决让自己坐了下来。领导席上不光有我们单位的领导,还有市委市府领导,他们的神情都很专注。小猴经理不停地弯着腰走来走去,在他们面前放饮料。
演奏会结束后,时间还早,我也没去别的地方,回到家里就睡了。我感到很疲劳。
45
第二天是星期六,我忘了,起来又要去上班。
老婆在后面一不吭声,眼睁睁地看着我,我都走出门去了,才想起来。在我回到门里时,我们两人的目光相遇了。
这一刻,我差点克制不住自己了。我要在她的注视下,像一只鸟儿飞起来,在房间里盘桓一圈,然后飞出窗子,再也不回来了。我都看见她惊诧得要死的样子了。但我站着没动。她神情冷淡地转过身子,走进卧室。
我一个人站在原地,站在那粒豆子上。
在过去这些年里,我一直在为要不要告诉她我有了一粒神奇的豆子而犹豫不决。现在,我已经确定绝对没必要再告诉她了,而且我比任何时候都感到迫切。
从今以后,我要充分享受豆子给我带来的好处!我再不去踹人家窗玻璃,那太小儿科了。我也不去睡人家老娘们儿了,那绝对是看不起自己。
我这辈子,也自卑够了。我满足于当一名副处级国家干部,可我未必没可能成为拿破仑。很多事我都能做到的。过去我曾飞临纽约,谁都知道纽约的世贸大厦很高。但我第一次从天上看到它时,不禁惊呼,他娘的,好细哟!简直像根针。就很想伸手把它掰断。可还没来得及去掰,它就訇然一声,从世上永远地消失了。后来想想,我对它惊呼“好细”,实在是天下第一幽默。
在那个似乎很平静的星期六,我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危险分子。如果不是晚上发生意外,自绝于人民事小,一枪崩掉我得了,关键是不知将有多少损失不能挽回,多少个少女受玷污,多少个心灵遭伤害,多少个人间奇迹毁于一旦!
46
在我做出那种危险的决定后,我把郑红梅圈定为自己这辈子将要染指的最后一个老娘们儿。
我焦急地等待夜晚来临,一整天我就坐在床上,那小铁梅在我眼前不停甩动大辫子,一扭头就来一句“我家的表叔……”,让我感到一天时间就不算难熬。
天就要黑了,我也准备松口气,没想到儿子带着全家人来了。他们在我家总共待了不到三个小时,却让我觉得比三个月还长。我又要他们看不出我和他妈的生活出了问题,又要装着很喜欢他的五岁的儿子。那小东西也不算淘,就是非要缠着我跟他做追逐的游戏。他要我追他,又不许我追到他。
看着我那个难受劲儿,孝顺的儿子就说:
“爸,你换双软拖鞋吧。”
我能答应吗?多少年来,我都忘了穿软拖鞋是什么滋味了。他妈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
“他呀,鞋子穿到脚上,就不想摘下来!”
我装着没听见,继续跟孙子追逐。
他们终于走了,我也累得够呛。心想,今天去了郑红梅家不知中不中用。
47
半夜时分,我还是飞了出去。
郑红梅的家我不睁眼也能飞到。郑红梅在床上躺着,已经睡熟了。我发现自己的确有点累,但我已经有了经验,知道怎么跟一个老娘们儿睡觉。这样的事换年轻人就不行,年轻人性子急,三下两下就得把老娘们儿弄醒不可。
我完事了,郑红梅还睡得呼呼的。
怪就怪当时我忽然心酸起来。可以说从小学时我就暗恋上了郑红梅,现在我已五十四岁了,郑红梅也跟小学时候的模样完全脱型。时隔四十多年,我方了却自己的这桩心愿。你凭良心说,我能不心酸么?
一时间我心潮涌动,就把危险丢到了脑后,搂着郑红梅,不忍离开。
郑红梅突然挣脱了我,翻身坐起来。她这时候还在梦里,我要逃走本来还不晚。她坐在那里,瞅着我,我相信她把我当成了老殷。我真想对她说,红梅,亲爱的红梅,我是朱国泰啊!
但我不能出声,我只是自作多情地跟她对视。她嘴里嘟嘟囔囔起来,手在床上乱摸。我猜她是在习惯性找手纸,好擦下体。手纸没找着,就猛地清醒了。有人杀她一样,惊叫着从床上跳下去。
这下子我可慌了,双臂往身体两侧一贴,就想飞走。可我还待在床上!
郑红梅啪哒打开了灯。我羞得抱住脑袋,骨碌滚到了床下,钻到窗帘后面。
殷大杰的声音传过来,我还听到了另一个女人的声音,我猜那是他老婆。郑红梅恐惧地指着窗帘,说不出话。殷大杰骂着“王八蛋,叫你藏!”就向我走来。我吓得浑身如筛糠,窗帘肯定也没能把我挡住。
“完了,完了……”我心里默默念叨着。
忽然,眼睛一亮。一只鞋子就躺在离我不远的地上,我什么也不顾,从窗帘后面猛扑上去,捡起鞋子,就往脚上套。郑红梅看清是我,又惊叫一声,就光着身子倒在了他儿媳妇的怀里。我哪里管得了她的事,马上一踮脚尖,飞了出去。
张慌之中,一块窗玻璃也被我撞碎了。
就这样,我穿着一只鞋子,狼狈万状地逃出了郑红梅的家。我快吓死了,回家把自己卷在被单里,蜷缩着,瑟瑟地抖。
48
第二天,我哪里也没去。
星期一,打起精神,照常上班。敲门声一响,我都快瘫在椅子上了。
“请……请进。”我颤抖着说。
殷大杰胳膊下挟着一个白纸包,走了进来。什么也没说,就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他面无表情,也不看我。
我佯装镇定,问他:“大杰,你有什么事吧。”
他就猛地看住我,冷冷地说:“朱伯伯,我想请你看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他把纸包打开。
“一只鞋子?”
“你看清楚了,是不是你的鞋子!”他凶巴巴的。
我摇摇头。“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丢了一只鞋子?”我满脸迷惑。
“你换新鞋子了?”他低头朝我脚上一看。
“没有啊。”我不动声色,“这鞋子穿了两个月了。”我站起来,在地上跺了跺脚。“这是你小文哥给我买的,挺舒服的。”我觉得自己使的力气大了一些,豆子把我硌疼了,但我不让自己显出来。我又跺了跺脚。“大杰,你有什么事尽管说吧。”
“没什么,让你看看。”他说着,站起来,脸色也缓和了一些。“你忙着吧,朱伯伯。”
他走了,我心有余悸。后来转念一想,他妈郑红梅家住三楼,楼下是水泥地面,手脚麻溜的小伙子从窗子里跳出去,也得摔个半死,何况我这五十多岁的老头子?晾他们一家三口人即使亲眼看到了,我不承认,他们也不敢相信。抓不到人,留在他们手中的鞋子又算什么呢?再说,他妈岁数也不小了,张扬出去,也没趣。
他是聪明人,不用人教他怎么做。
49
这件事,对我触动很大。
在郑红梅家,我虽侥幸得以逃脱,但谁又能保证将来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情?人已将步入晚年,记性也面临着逐渐衰退,万一忘记穿上带豆子的鞋子,从楼上扑出去,岂不又是一个脑浆四溢的老殷?而当我进行高空飞行时,难保鞋子不会意外脱落。到那时候,朱某人可真要粉身碎骨了。作为一个“不明飞行物”,也难保没有枪口将我瞄准。现在收手还来得及,我犯了奸淫,但总算没犯盗窃。
50
自由飞翔的感觉,是多么好!
对绝大部分人来说,飞翔也只能是梦中才有的事情。但我却借助一粒神奇的豆子,实现了自己多年的梦想。
在我看来,一个会飞的副处级国家干部,敌得过一个最富有的国王。哪个国王会飞?没有吧。哪个国王不想飞?也没有吧。
但我的飞翔几乎全是在黑暗里进行的,这也是非常遗憾的事情。如果当初……我思考过多次,要不要将豆子的秘密公布于众。也许过去可以,现在绝对行不通。且不说别的,一想到郑红梅,我就羞愧难当。有段时间媒体猛炒什么人飞跃黄河或者长城,我都有些按捺不住,心想,我一不开摩托,二不开汽车,给你们飞跃太平洋看看,给你们环绕地球也没什么不可!但都由于我的顾虑而作罢。
我也不是没想过自己很可能一夜暴富。我不能那么做。这也不光是面子问题。还有重要的一条,这粒豆子实际上并不为我所有。它属于老殷,老殷死了就属郑红梅和殷大杰。
如果老殷能够及早发现这粒豆子的秘密,也不至于死于非命,空给世人留下笑柄。最少在我们单位人们一直认为,老殷是让“经济实体”给断送了性命。但我有自己的认识。老殷跳楼是出于恐惧。他怕有朝一日失去自己副处级国家干部的身份。在他眼里,单位给绿开公司明确的副处级级别只是一种过渡。
我理解老殷。席梦思床垫下有几粒豆子,老殷就睡不着觉。换了我,也是一样。我在乎自己的身份,老殷也同样在乎。眼看自己的身份就要失去,岂能安卧于榻?说到底,似乎又像是“身份”害了老殷。
当初我一感到在女人身边受不住了,就朝家里飞奔,把老婆从睡梦中翻转。这是身份要我这么做。我不想做小偷,因为我想到这与我的身份不符。如果我没有这个身份,我很可能就会飞着撒尿,从天上朝下面的人群吐痰,四处忙着发布哗众取宠的新闻。身份不期然成了我鞋子里的豆子。但要我丢掉这个身份,也是不可能的。
以前我说过,“等我知道自己会飞了,就什么都好办。”其实这只是说,我可以不死。
老殷不如我运气,他很不好办,就跳楼死掉了。他要像我一样,发现了豆子的神力,他也绝对不会死。而且我理解他,他也绝不会飞着撒尿。他的儿子很小瞧他。像我们这种人,都是要叫儿子小瞧的。
51
豆子给我带来了飞翔的乐趣,也让我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我一刻也不想跟豆子分离,又为了能够随时都可以起飞,平时鞋子就成了它最好的去处。由于长期站立在豆子上,脚底已长出了一个又一个鸡眼。只要一走动,就钻心地疼。但我可以躺着。不想躺着就坐着。
在办公室里坐着,人们都以为我在工作。我已找到了比躺着差不了多少的舒服的坐姿,不会为去办公室犯难。在家里,我又搬回老婆床上。
老婆对我很好,常常说,国泰,你歪着吧。
我何苦要站着呢?除非被人逼迫,比如孙子来了,要我跟他玩追逐的游戏。
52
通过反复考虑,我决定将豆子物归原主(老殷死了,给他儿子殷大杰。郑红梅就别计较了,她一个老娘们儿,在天上飞来飞去,也不像那么回事)。
我是无意中从他家里得到这粒豆子的,我也将瞅个时机,暗暗将豆子放到他的鞋子里。他有那福份,无意中就能发现自己会飞。他没那命,也就没什么好说了。
但要我将豆子归还,他必须满足两个条件,一,不年轻,二,不是非党员。
他不年轻,像我现在的年龄,或者再大几岁,六十五岁左右,就不容易因为冲动,而净做些出格的事。即使做了,也容易做到悬崖勒马,改邪归正。我本来想再要求他必须升迁到副处级国家干部的,但考虑到实际情况,这一项就免了,只要求他能够争取入党。他入了党,才能常常反省自己,避免利用自己会飞的优势,为害社会。
53
目前,除了上上班,偶尔外出旅游,我就在家里总结飞翔注意事项。
有可能的话,我会编撰一本飞人手册。退休之前完成不了,就坚持退休之后完成它!作为一个庸常之人,我就要老了,理应为国家,为人民,做上一件有点意义的事,好歹对得起这粒豆子。但我必须声明,由于长期高空飞行,两年前我的左边耳朵就开始不好使了,而且,裸露在外的皮肤也已变得相当粗糙,抬起手来,常常让我摸到一脸的龟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