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头的幸福
文/张光明
他的父亲姓吳,人称吳裁缝,至于大名叫啥?无人知晓,满条街的人都叫他“大头”。已是十八岁的小伙,个子仅有十来岁小孩高,却长了一颗大头。大头前额凸挺,且时时发着亮光。最奇是那双大腿,走路时总像被粘连着,仅用小腿左右晃动着行进,活像一只鸭子。
大头的母亲早年去世,他父亲凭着一门好手艺,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寡妇卢氏。卢氏嫁给吳裁缝的唯一条件就是不与大头同屋居住同桌吃饭。原因是嫌弃大头又丑又脏,全身长滿牛皮癬,夏天更是全身脓疮,散发着阵阵恶臭,人们只要看见他便躲着走。一到冬天,他那双一年四季都不穿鞋的脚,总是开裂着许多冰口,冰口里露出红红的肉,怪吓人的。
吳裁缝为讨得美妇欢喜,不得不在柴房为儿子铺了个床。说是床有些不实,一堆干谷草上铺了半张破席,冬天只有一床薄薄的破被。由于卢氏定了不让大头上桌吃饭的规定,每到饭口时,吳裁缝便在卢氏的监督下盛上饭挾上一些菜,让他坐到灶门口的板凳上吃。至于一顿盛多少饭,那是由卢氏决定的。所以人们每当看见大头蹒跚着那双老鸭式的腿,背着背筐从下河码头的水巷子里爬上来时,便能从筐里的木柴份量中,估摸出今晨大头是否能吃上一碗粥,还是半碗粥。若是那筐里的木柴沒滿一半筐,这天早上他注定是吃不上饭的。若更少,一会儿邻居们定会听见卢氏的责骂声,并时不时伴有蔑条抽打在肉体上的啪啪声。至于大头的哭声,邻居们却从未听见过。因为卢氏抽打时也有条规定,不准他哭,越哭越抽得狠。大头也牢记了这条禁令,所以每当疼痛难忍时,他会把牙齿紧紧咬住,即便痛得滿地打滚,人们最多能从他鼻腔里听见几声沉闷的哼哼声,但那远远没有蔑条抽在肉体上的声音清晰。
大头每天从清晨必须去河边捡一趟水柴回来才能吃早饭。倘若河里沒涨大水,被大水冲下来的枯枝木屑定是很少,故大头不得不用铁爪子在木筏上去撬那木料上的木块。当然这得防着木材管理处的人,若被发现,除了背筐铁爪会被沒收,还会扭送到盗者的家里要求家长交罚款,其罪名很是不小:“破坏社会主义木材。”
所幸这样倒霉的事他仅遇上过一次。
那天,当卢氏还未听完木管处的人说完大头的罪状时,早巳从灶门前拎出一根吹火筒来,辟头盖脑往大头身上一顿猛揍,大头仍是一声未响。但不一会,那身上便青一块紫一块地肿起来,连那身上破口的疮,也迸溅出臭臭的脓血。木管处的人看着于心不忍,默默地走了。从此,每每发现大头在撬剝木材,总是远远地吆喝,把他赶走,连他的背筐也未没收过。
大头特别盼望河里涨大水,因为每次涨大水他都能捞足继母规定的水柴数量,这样当天就能混个半饥半饱。当然,他从未敢奢望吃上肉。脑子里对于肉的味道还是去年过年时留下的记忆。
节前,卢氏用攥下的几斤肉票,去买了好肥好大一个猪头,饨上满滿一大锅箩卜,香味四溢,飘到睡在破席子上的大头鼻里,引得他呼呼地不停吸气,巴不得将那肉的香气统统吸进鼻腔,再溜进他的口里,喉咙里,胃里,永远停留不再散去。
吃饭时,卢氏亲手操作,为大头盛上一碗萝卜,而猪头肉却一片沒有。吴裁缝向卢氏怯怯地咕哝了半句:“今天过年,你看……”
卢氏狠狠地盯了吳裁缝一眼,终于十分不情愿地从碗里拈出一块骨头,顺势将骨头上连着的肉扯了下来,然后把那连着一点肉筋的骨头递给吳裁缝,嘴里嘣出一个字:“喏!”
大头终于吃上肉了,片刻,骨头上的肉便在他贪婪的嘴里被啃得精光,甚至连骨膜也啃去了一层,可他仍然舍不得扔掉。夜里,他醒来好几次,从谷草堆里找出那根骨头一次又一次地啃汲着。
第二天,人们在街沿边的石坎上看见了大头,只见他的额头比以前更光亮了,嘴角似乎还存留着些许油腻。人们终于听见了他嘴里吐出了几个清楚的单词:
“肉,肉,肉!”
他拍拍肚皮,脸上露出了微笑。
这一天,大头很幸福。
平日里,大头不爱说话,却希望在别人眼里有他存在的位置。他从不怨恨别人,包括他的继母。他认为捡水柴和吃饭是紧紧相关的一件事,捡不够水柴继母就不给饭吃,是顺理成章、天经地义的事。所以尽管继母对他严厉,甚至毒打,他也从未认为有什么不应该。对这样的问题他从不去想,也不会去想,因为他太傻。他仅仅是想努力地表现自已的存在价值,可他又不知怎么去表现,有时候恰恰是适得其反。
阳春三月,春寒料峭。这天他照例在河边捞水柴。忽听见小孩的哭声。顺着哭声望去,看见一个小皮球滾进了河里。小孩的母亲努力想把皮球捡回来,可太远,撈不着,眼见皮球越漂越远,忽听扑嗵一声,大头跳进水里了。他在水里捞起皮球,得意地晃了晃,然后向岸上扔去。皮球扔在小孩旁边,小孩笑了,正弯腰想捡皮球,忽听他母亲猛喝一声:“脏!”随即飞起一脚,将那球踢入河中。小孩顿时哇哇大哭,撕打着他母亲。那女人喝道:“你沒看见他那双手,好脏好脏…”
大头从水里爬上岸,穿上衣服,低着头走了,好像做错了什么。
大头最喜欢夏天,因为夏天不冷,夏天河里会漂来很多木屑和枯枝,他可以完成继母的规定。最主要的是他不会常挨打了,饭也可以吃个半饱。再说了,夏天没有烦人的蚤子滿身爬。他讨厌冬天,他的脚会皲裂好多口子,走路时疼痛难忍。偶尔,遇着有太阳的天气,他就会坐在街沿边,脱下那露着花絮的破袄捉蚤子,倘若捉住个肥大的蚤子,他会高兴地举到阳光下欣赏,看着那饱食人血的蚤子,为自己的鲜血派上用场而高兴。“看!这只更肥,肚子好大好亮!”他会为此暗暗地高兴好一阵子呢。
这时,一些顽童会围过来挑逗他:“大头娃,十八岁,沒娘疼,楼角睡……”
大头照例不恼,他会举着那粒肥大的蚤子,把嘴嘬成一个圆型,对准那虫豸用力一吹“吧…!”那些顽童们立即尖叫着跑开了。大头却开心地笑了。他用一粒蚤子,打败了一群顽劣不羁的儿童,这是胜利者的微笑,这种微笑虽然少有,却给了大头快乐,让他感到了幸福。
那天,他照例在河边捞水柴,一个洗衣女不慎将一件衣服抖落,连忙伸手去抓,谁知脚未站稳而落入水中。她洗衣的地方正是下沱湾急流处,一瞬间就被冲进急流中。在河畔洗衣的都是女人,谁也不会游泳,即便会几下,也断不敢跳进急流去救人,只好急惊惊地呼叫“救人啦!救人啦……”
河边,唯有大头在聚精会神地捞水柴。那些女人忽然看见了他。这个平时在她们眼里不屑一顾的又脏又丑的小男人,此时犹如救星伫立在死亡的岸边。他们知道大头水性好,朝着他吼叫着,挥舞着,比划着,恨不得立马把他推入河中去救人。
此时,女人们想的绝不是他能否担起救人的重任,也不会考虑他若救不了那女子,反倒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了。大头何许人也!他的命能值几个钱?如果他的死能換来落水女人的生,二选其一,谁也不会在乎他的安危。
河里,那落水女子在一沉一浮地挣扎,她想呼救,一张嘴便呛了几口水。这时她只是凭着求生的本能在挣扎,在努力地往水面上蹦窜,可越挣扎越沒了体力,便越往下沉。
突然,她感觉一只手揪住了她的头发。对于溺水之人而言,施救者万不可贴身相救,那样溺水者出于求生的本能会死死地抱住你,最后可能导致两人都丧命。大头虽傻,可这些道理他听过,也见过,当他游到那女人身边时,沒有去抓她的手,而是一手抓住女人的头发,一手划着水,顺着那水势往岸边奋力游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