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昔何年
文/橘子
1.
丁雨禾回到小镇已经是耳顺之年了,她依稀听人说小镇的正街多年前就有的那家糍粑店还开着,就按照记忆中的样子寻摸着找了过去。
走到街口发现整条街都在翻修,仿佛脱胎换骨一般要以古镇的面貌重新示人。
丁雨禾太想与糍粑店重逢,太想找回记忆中的味道,因而不管不顾地趟着暮色,在深一脚浅一脚的沟沟凼凼中走进了正街。
一辆停着的挖掘机横断了路面,丁雨禾过不去,但又不甘心就这样退回去,犹豫之时只见一坨蓬起的头发从挖掘机抵着的石阶边冒了出来,抬起头来,露出了一张圆圆的盘子脸,欢喜得笑成了一朵花对着丁雨禾:“丁丁!你好久回来的?”
丁雨禾看仔细了,是初中同学魏花妹。自同学会后又几年不见了。“花妹,你还在这里住呀?”她问,“是哟,我们这些能够搬到哪里去嘛,”魏花妹回答。听丁雨禾说要去买糍粑,就热情地带路,说那糍粑店就挨着她家。
魏花妹不高,一直是班上同学中最矮的。若她长得高点怎么也不会往挖掘机的下面钻,怎么也要像丁雨禾那样从上面翻过去了。
丁雨禾今天看着魏花妹觉得她似乎高了一点,“花妹,这几年你未必还长了个子?”花妹嗤嗤一笑,“是这个头发吧。”看着花妹高高的假模假样的发型,雨禾想,花妹还真会钻,从挖掘机底下过去过来的都没有把头发弄垮。
转而又想起了一位理发师朋友的调侃:“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给大妈洗头发,”说的就是花妹这种高耸入云的发式。理发师说这种头发是用发胶粘出来的,做了这种发型的人都不舍得三两天就洗头,一般要一个月才洗。
丁雨禾不可思议,那么久才洗头不难受吗?头发不是臭烘烘的了?
理发师说发胶用得多,头发都封在里面,外面闻不到味道。洗头的小弟戴着口罩还要用一只手捂在上面,另外一只手去拆头发,用热水反复冲洗头发后跑到外面来几近窒息般地拼命喘气,真可以想象那头发是怎样的恶臭熏天。
丁雨禾想到这里退后了一些,与魏花妹保持着一点距离。
果然糍粑店还开着,丁雨禾最喜欢那种方墩墩嵌着花椒颗颗的糍粑,回家用刀切成片片,放在油锅里炸成外酥里糯的糍粑块,完全是小时候的味道。
花妹热情地邀请雨禾到她家里看看。进门就遇上花妹的大姐,一边朝屋里让一边说:“看一下嘛,要住也还有房间,朝里头的,安静得很。”
魏花妹赶紧说:“大姐,这是我同学丁雨禾,原先还在我们家住过一晚上的。”
2.
丁雨禾的思绪被魏花妹拉回了那年那月,回想起了读初中时的一些事。
“矮子矮,心肠拐”同学们老爱这样吼魏花妹,是因为那个时候她最爱贼兮兮地给人取外号,什么“晾衣杆”、“酸冬瓜”、“牙膏皮皮”、“桔柑壳壳”等等,喊得人心里毛焦火辣怪不舒服。
“高子高,阴到骚”花妹嘴巴绝不饶人,总是这样回敬。
丁雨禾刚上初中的时候也不高,魏花妹坐头排,她紧挨着后头坐二排。
有同学嫌弃魏花妹,就问丁雨禾坐得那么近,有没有闻到魏花妹身上冒出来的味道。丁雨禾虽然时有时无会呼吸到前排飘过来的一缕腥臊味,但她不会说出来,不是怕花妹,是因为家里长辈教过,当着瘸子不说短话,当着秃子不谈头发。
这让丁雨禾觉得善良不揭人短是有教养。
一次,丁雨禾却打破了这“教养”,而且是在一件小事上。
晚上看露天电影,要提前去占位置。外面小伙伴在喊,丁雨禾心慌慌地扛着条凳就要冲出家门,妈妈却叫住了她,严厉地说:“碗不洗,桌子不抹,就想到耍。”雨禾只好放下板凳,胡乱地洗着碗,“砰”地一声,打烂了一个。
妈妈开始念叨起来,随着那声“败家子”,丁雨禾吼了出来:“你像个地主婆!”
妈妈有一瞬的发木,随后抓住了雨禾的头发,五指也就刮上了她的脸膛。
雨禾很后悔那声吼,因为戳到了妈妈的痛处,早年家里的地主成分,让妈妈吃尽了苦头。
况且雨禾还担心因此毁了她心底神圣的教养。
但脸上火辣辣的痛抵销了刹那间的悔意,丁雨禾冲出了家门,往小镇的街上跑去。
一场电影,在那个文化艺术匮乏的时期原本是可以解一下馋的,却被突如其来的风暴弄得七零八落。
丁雨禾不愿回家,迈出了离家出走的第一步。
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夜色中她敲开了魏花妹家的门。
花妹家里黑漆漆的,一个泛着黄色的灯泡吊在高高的房梁上,抬头看瓦片比看地面清楚,雨禾随着花妹跌跌撞撞地进到了里面,她不明白为什么屋里的地面会凹凸不平。
魏花妹叫丁雨禾上床睡觉,雨禾说还没有洗脚,花妹说洗脚的灶屋没得灯,天一黑,就都不进去了。还说她经常都不洗脚的。
丁雨禾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臭味,魏花妹关了灯,黑暗笼罩下来,不知道被子是啥样的,只好憋着气躺了下来。
在魏花妹均匀的喘气声中,丁雨禾渐渐敞开了呼吸睡了过去。
在锅铲与锅的碰撞声中,丁雨禾睁开了眼睛。
早饭简陋得让雨禾瞠目,开水泡饭,一碗盐巴,外加一盘藤藤菜。
花妹对雨禾说:“你来了,我们也跟着沾光,平时的早上是不动火的,头天的开水泡剩饭拌点盐巴,刨完了就上学。”说着,给雨禾夹了一筷子藤藤菜。
雨禾很不好意思,埋着头赶紧吃饭,藤藤菜进嘴,差点吐了出来,那菜咸得发苦,不晓得放了好多盐。转眼看花妹倒是吃得津津有味,就像几辈子没有吃过菜一样。再看桌上,藤藤菜已了无踪影。
丁雨禾不好意思不吃藤藤菜,因为那是她的缘故才加的菜。用筷子扒拉着米粒,和着重口味的藤藤菜,她囫囵着吞下了那碗水泡饭。
与花妹一起上学的路上,咸得齁人的藤藤菜味道一阵阵地从喉咙里往外蹿,雨禾仿佛明白了花妹为啥一上课就打瞌睡。
雨禾偶尔在家里吃一次酱油下饭,还要挖一坨猪油加在里面,生活上的差距让她第一次睁开眼睛审视自身家庭以外的天地。
丁雨禾的离家出走止步于魏花妹家的那一宿,第二天中午就规规矩矩地溜回了家。
3.
如今,魏花妹带着丁雨禾楼上楼下地转,雨禾很惊讶地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屋里屋外一点都没有了盐巴下饭时的痕迹。
记得那个时候抬头就看到瓦片和房梁,现在已经筑起了两层楼,地面铺上了地砖,不再高高低低硌脚了,装修得有些模样的民居灯火通明。丁雨禾直觉得恍然如梦,不知今昔何年。
坐下来,丁雨禾再看向魏花妹头顶假模假式的发型问:“你平时都梳这样的发式吗?”
“不是,今天亲戚家小辈结婚,还是要打扮一下噻。”
丁雨禾不以为然。这样的发式早年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干练中宣誓着女人的成就。听人说,那些人中有的至今还一直保持着这样高耸入云的打头,委实不在乎世人的眼光,只做心中的自己。
曾几何时,萦绕着光环的阳春白雪“沦落”成了下里巴人,连魏花妹也捯饬上了这一付打扮,这地气接得有点让人啼笑皆非。

离开魏花妹的家,丁雨禾站在青石板铺就的路中间,转身对着已然掩映在门廊下的花妹:“哪天我请你去家里吃饭,”魏花妹一边应着一边说:“我能点一盘菜不?”雨禾答:“好啊。”
一瞬间的停顿,花妹颤声说“只要一碗盐巴。”
蓦然,丁雨禾嘴角有了咸咸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