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 白 鳝
文/王辉明
我曾经捉过白鳝,在唐家沱,对,就是长江边捞浮尸那个地方。
二妹身体虚弱,怀不起娃儿,听说白鳝好,就想吃几条白鳝补一补。可这东西市面上没得卖。后来,听说曲二爷他老婆以前也是身体不好,三十岁了还没生养,吃了几条白鳝后,接连给他生了七个娃儿。我就央求曲二爷帮我。
星期六下午,我和曲二爷在窍角沱乘船到唐家沱。下了船,曲二爷说,我们先去老街找何老大。
他跟何老大还有我父亲,三个人当年嗨袍哥时结拜成了异姓兄弟。
老街在内沱,何老大的家在老街外面,门朝河边,孤零零的一间小屋子。
天已经黑了,风从峡口吹上来,江水瑟瑟发抖,冷飕飕的,我下意识地把衣服裹紧。街面并不大,房屋老旧,几家酒馆饭店杂货铺子冷冷清清,白天人也不多,入夜更加阴森,有电灯的没几家,一些人户还点着煤油灯,灯光泛着昏暗的黄色。我突然感觉仿佛走进了一个乡场。
何老大矮胖,有只眼睛长了块白翳子,瞎了,有人说他是阴阳眼,一只阳看人间,一只阴看鬼神。只有一间屋,屋里就他一个人,坐在桌前喝酒,几杯下肚,声音沙哑,山歌唱得苍凉悲壮:“高高山上栽泡桐、泡桐长大挂灯笼,风吹灯笼团团转,火烧灯笼满天红。”歇一歇,吃几夹菜,喝杯酒接着又唱:“苏茅草儿巅对巅,今年洪水要潮天,洪水潮天我不怕,变个雀雀飞上天”。
屋内十分简陋。墙上有张钟馗像,已经老旧得褪色,依然怒目圆睁,虬髯戟张。还有副罾网,粗大的竹杆和四根细斑竹竿用方网和纲绳缠成一捆,立在墙角。只有一张单人床。我后来问过曲二爷,就他一个人呀?曲二爷说,嗯,做这种事的人,哪个愿意嫁给他嘛。
何老大还要唱,看到曲二爷和我进门,急忙放下酒杯,站起身,说好多年没见到了,要下来怎么事先也不来个信呢?这么晚了,吃饭没得?肯定没吃,坐下来,将就喝口豆豆酒,我给你们下碗面吃。
曲二爷拿出叫我预备的两瓶尖庄特曲,一包下酒菜,还有一把上好的毛烟。满脸是笑,对何老大说,他专门带得有酒有菜来孝敬你,这就是黄老三的儿子。何老大用阳眼盯着我,说你家黄叔跟我是好兄弟,是个好人,只可惜死得早。
在桌上摊开下酒菜,有猪冲嘴,核桃肉,卤豆干,油酥花生米,曲二爷和我都坐了下来。喝了几口酒,我感觉身上暖和些了,胆子也似乎壮了一些。何老大在炉子上煮了两大碗鸡蛋挂面,热气腾腾地端上桌。看我们吃完了,才问我们专程赶下来是有什么事吗?
听曲二爷讲了来意,何老大哦了一声,沉吟片刻,然后才说,捉白鳝只能夜间去,白天江边人来人往,哪个敢把尸体捞上岸折腾?再晚一点,等天黑尽。来,杯子端起,我们继续喝。
门外十分寂静,听得到风一阵阵吹过,偶尔有人走过。忽然,我听到码头上轮渡拉了一声位时,隐约还有哨声和轮机铃声。何老大说,收班船开走了。
又喝了一阵,何老大朝门外瞅了瞅,放下酒杯,手掌抹了一把嘴,说差不多了,我们下河去。他起身穿好胶皮裤子,戴上胶皮手套,又找出两双胶手套,拍打了几下,递给曲二爷和我一人一双。忽然问曲二爷,带白布没得?曲二爷说带得有!
走到门口,我回头看了看,却看到何老大正对着墙上的钟馗像作揖。
唐家沱在北岸,上游南岸的鸡冠石嘴朝江心伸出,把水逼向北岸,北岸下游的莲花石嘴伸出去,兜起了一个大大的回水沱。水面浩淼,像一个无边无际的湖泊。长江水在河湾里绕一圈,然后才流出铜锣峡。峡口两岸,山势险峻,壁立万仞,河道极其狭窄,水势便汹涌澎湃,一泻千里,势不可挡。回水湾内却非常平静,岸上的苇草、野甘蔗、芭茅草,或成片或分散,草丛中藏着野鸭、灰鹭、鹭鸶;从山里流出的小溪,把沙岸冲刷得沟壑纵横,有沙燕筑的巢。
我望着回水沱下面的莲花嘴,问何老大,如果尸体冲出峡口去了,在什么地方收尸呢?何老大说,出去了就没地方打捞了,下面有个丰都鬼城,上半天是人下半天是鬼,也只收魂不收尸。
在江边走了一阵,捞尸人何老大说,白鳝不好捉,捉不捉得到,全凭运气,要遇到了才有。不是每天都有淹死的人,不是每个尸体都有白鳝,所以机会百分之一都不到。听他这么一说,我心就有点凉。
何老大走到岸边一处礁石后面,居然拖出来一条小船,叫我俩上船,说不在这里捞尸,我们坐船往下游划,到回水沱下面,这边人来人往,就是深更半夜了,也偶尔有人过路。晚上在河滩上,不怕没人,就怕有人,影影绰绰,又不开腔不说话的,搞不清楚是人是鬼。
远远的看到一处礁石,石头下是平缓的沙滩,生长着大片的苇草和芭茅草。何老大说就在这里靠岸,这边人少水静,有些尸体会自然靠岸,白鳝很敏感,只要发觉有点扰动就早跑了,你们把白布准备好。
靠岸下船,何老大把小船拖到岸上的苇草丛中,从船上取下桡钩。然后就站在沙滩上抽烟,跟曲二爷说话。忽然何老大说了声,来了。华章清抬眼看江面,微弱的月光下,有具水大棒在回水沱中漂浮,慢慢悠悠地打着转,就是不靠岸。何老大也不慌,在沙滩上插了两支蜡烛,点燃一柱香,吸了几口烟,把烟蒂扔了,才双手合什,眼睛闭着,嘴里念叨:回水沱,回魂湾,无牵无挂顺水走,余事未了请上滩,望乡台前望亲人,香烛点燃往生天。只见烛火摇晃,一阵风吹过,水大棒似乎在慢慢靠拢,桡钩够得着了,何老大才慢慢伸出桡钩,轻轻地搭着尸体飘在水中的衣服,顺势往岸上引。曲二爷和我立即抖开白布,从外向里兜住尸体,三人一起慢慢地把尸体拉到沙滩上。何老大嘴里还在念叨,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月光下,水大棒更惨白得瘆人,我不敢正视,斜眼瞧了瞧,真像吹胀刨皮的大肥猪。拖到岸边后,何老大比了个不说话的手势,又再烧了一些纸钱。这是一具男尸,伏在水面,尻子和背朝天,衣服裤儿都被水冲得七零八落。
曲二爷立即把笆篓放在尸体的屁眼处。三人就大气不出地耐心等着。等了一阵,没有动静。担心白鳝看到屁眼外有东西罩着不愿出来,便取下笆篓,在沙滩上挖了一个坑,刚挖下去就有江水沁出来,曲二爷立即把白布浸在水里。
他对我说,刚才,尸体靠岸,白布甩出去把尸体兜起,是防止白鳝知道靠岸了提前逃跑。挖坑垫白布,也是怕白鳝出来钻沙泥逃跑。白布就是防白鳝逃跑用。
又等了一阵,还是没见出来东西。
何老大在一旁蹲着抽烟,忽然站起身去看尸体的嘴,说,不好,嘴是张开的,可能白鳝上岸前就从嘴里逃掉了。
半夜过了,一弯月亮偏到铁山坪那边,森林黢黑,松涛声隐隐。风吹江岸,茅草摇晃,簌簌有声。河中石林堡礁石上,立着一只青桩(就是灰鹭),一动不动,仿佛一个蓑苙翁在独钓一江秋水,江水波动,寒光闪烁,看着有些怪异。我打了个寒颤。
何老大望了望江面,江心已经开始起雾,说今夜可能没得东西漂来了。果然,等到下半夜了,没得尸体漂来。
看我很是失望,曲二爷问何老大,你家里有现成的白鳝没得?何老大这才说,总不能让你们白跑一趟,前两天我捉得有两条,回去给你就是了。跟你们下河,是想到河边来现捉好些,如果实在是捉不到,就把那两条给你们。至于那两条是怎么捉到的,何老大不说,我们也不好问。
回到小屋,何老大果然从池子里捉出两条白鳝,养在桶儿里递给我。
我激动得从衣兜里掏出五十块钱,何老大不要。曲二爷说,老大,你收到嘛,也算黄老三儿子的一片孝心。
曲二爷让何老大自己上床睡下,然后就和我坐在桌子边打瞌睡。不一会儿,何老大就鼾声大作了。我坐在桌前,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眼前就浮现出了刚才河边那个水大棒,惊醒了一看,门外的天色已麻麻亮。在街上胡乱吃了点东西,就和曲二爷乘头班船回到窍角沱。
上了岸,在窍角沱街上,我在松柏园请曲二爷喝酒。几乎一夜未睡,我虽然十分疲倦,却异常高兴,喝了两口酒,话也多起来了,说一辈子窝窝囊囊,今天终于给二妹办成了一件事。曲二爷也敞开喝了几大杯,有点晕乎乎的了。说到白鳝,他一再叮嘱我,千万不能告诉你妹妹,白蟮这东西长在哪点的,免得她吃着犯腻。
我喝了几杯酒,路都走不稳了,提着桶儿摇摇晃晃。
听华章青讲完这个故事,我说,我查询过,白鳝是捕捞起来的,从未见有钻尸的文字记录。他指着窗外一钩月儿起誓:绝对是我的亲身经历,七六年秋天的事,那天确实也没捉到白鳝。华章青是我的同事,为人诚恳谦和,想来所言并非杜撰。
王辉明简介:1953年生人,长年居住在重庆南岸区弹子石,退休前是重棉三厂职工。爱好文学,尤其喜欢散文写作,80年代曾先后在重庆日报,重庆现代工人报,南山风,火花,重庆工人作品选,山西青年等报刊发表过《忏悔》《生命启示录》《石级》等散文。之后因工作变动,一度搁笔,近年又开始重新拾笔写作,陆续在新浪博客上连载《大佛段印象》等纪实散文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