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挨 打
文/吴圣荣
那是五十年代的事了,我十来岁吧。
我们这一代人的妈妈火气都大,打孩子,家常便饭。两家孩子绊嘴,闹凶了一点。两家的妈妈拉回自家的孩子,先一顿打,再问原因。"有理三扁担,无理扁担三",看你还懂不懂得邻里间要谦让。
但凡事总有例外。节日,特别是春节期间,妈妈们都歇手了。小孩子胆就大了,墙壁上都是脚印。翻斤倒怪,无法无天的。太过份了,大人充其量吼一声,"皮子痒了迈"?天不塌下来,不会挨妈妈打。
可我就挨妈妈打了,很疼,比平日还疼,而且,还冤枉。
事情是从喜剧开始的。春节前,爸爸弄了三张演出票,我们一家人一起去看节目。那年头,文娛活动少,看场演出不容易,我高兴得不得了。晚饭后,正要出门,来了个陌生的伯伯,把爸爸拉到一边,嘀咕了几句,好象是要爸爸做什么事。爸爸一付十分为难的样子,但还是怯声声地给妈妈告了假,跟着那个伯伯,急匆匆走了。
“爸爸怎么不看节目了,还有舞龙灯,他都不看了呀"?
我爸爸妈妈都喜欢看舞龙灯,特别是爸爸,看舞龙灯就象他的命。每次看完,他都会和妈妈摆半宿,比台上演的人还带劲。有次喝醉了酒,还给我讲舞龙灯。他说,龙灯在我们国家,上千年历史了。舞龙灯的人了不得,英俊潇洒,还要有点武功底子。说话间,腾地站起来,抬腿一个亮相,帅呆了。我不由得问:“爸爸,你肯定会舞龙灯"?他酒一下子就醒了,"这话不能乱说,爸爸怎么会舞龙灯。告诉你嘛,旧社会,要袍哥人家才有资格舞,那玩艺,爸爸想碰都够不上"。袍哥,我想起老师讲过,反动帮会组织。我就问爸爸,"那舞龙灯的都是袍哥哟?袍哥,是坏人啰"?爸爸楞了会,叹了口气,说:"给你们小孩子,说不清楚"。说话间,又端起酒杯喝酒了。据说今天的龙灯是高手,还要表演《铁汁火龙》,很难得的。什么事啊,让爸爸竟然会不去看?问妈妈,妈妈说:"你爸爸没讲,应该是大事吧。不然,他不会不陪我们的"。
是一场民俗表演会。节目就跟戏台子上演的戏差不多。第一个节目好象叫《天官赐福》,演出的人穿红挂绿,蟒袍玉带。都带着古代的官帽,其中一个人白鼻梁,拿着一张大红纸,上面四个字-——天官赐福,在台上跳来跳去,丑死了,但逗人发笑。四周笑声沸天,我笑得肚皮痛。妈妈也开心地笑,眉毛笑得弯弯的,我从未见妈妈这么开心的笑过。妈妈边笑边告诉我,这节目是春节一定得演的,正月十五是天官生日,天官主管赐福降祥,看这节目,能带来好运。
慢慢地,妈妈的心思就不在节目上,"鶴蚌相争"哟,"车妹走亲"哟,她几乎都没看。一个劲的往入口望,我知道她是惦着爸爸。但节目太好看了,我顾不上劝妈妈,眼晴都不眨一下。特别是孙悟空领着一帮小猴子上场,我手都拍红了。恨不得跑上场,和他们一起翻筋头,舞金箍捧,来个大闹天宫。
很快就是《舞龙灯》,这是最后一个节目了。妈妈叹了口气,对我说:"你爸爸不会来了,我们好好看,回去,讲给你爸爸听。”
一阵震天的锣鼓,飞出一条金色的长龙。领头的叔叔手持一个圆球,上下舞动。金龙随着圆球腾挪跳跃,缠绕翻滚。这节目我知道,叫金龙抢宝。舞龙的十二位叔叔,武生打扮,红衣红裤,头裹英雄巾,英姿飒爽,豪气干云,动作干净利落,身手不凡。就舞龙尾的那个叔叔不着调,跟不上趟,笨手笨脚的,不象个舞龙人。再一看,更不对劲,他妆特别浓,象个三花睑,看不出个人样。再仔细一看,今天整个妆都浓了些。往年的舞龙人都是淡妆,两道剑眉,脸上淡彩,个个英武俊俏。今天,浓墨重彩,不见夲来面目。问妈妈,妈妈也疑惑着,真是奇了怪了。
锣鼓喧天,欢声动地。一会功夫,耍龙尾那个叔叔就变了。动作又协调又娇健。钢中带着柔,柔中透着美,配得上玩龙头的叔叔。一头一尾,把一条龙带得灵气十足。满场观众看得如痴如醉。喝采声不绝,叫好声雷动。我是又拍手又跺脚,两个小脸蛋吼得通红。妈妈呢?表情有点奇怪,不但不跟着大伙一起欢呼,似乎还有点担心害怕。担心啥呀,不就玩个龙灯,能出什么事?
舞台两边安放着几个火炉,炉火熊熊。这是在熬铁水,铁汁火龙要开始了。我也和妈妈一样有点为叔叔们担心了。听爸爸讲过,熔化的铁水,千多度。师傅们舀起来,用木扳打出去,铁汁飞溅,耀眼眩目,龙就在铁水花中穿梭游走,精险刺激。突然,鼓声一变,金龙又上场了。这次舞龙的叔叔全都赤着膊,一付冲锋陷阵的气慨。舀铁水的师傳有六个,一声吆喝,舀起铁汁,往上一拋,打铁水的师傅手持木板,在半空中将铁汁击碎,击向天空。一时间满天铁花飞舞,火光四濺,半边天,映得通红。金龙在这铁水花中飞旋。据说舞龙的叔叔就是靠着舞动龙来挡开铁花,以免烫伤的。你想,那龙得舞得多快。并且,十二个人舞,动作又得有多协调,配合得多默契。特别是舞龙尾的那个叔叔更难。龙尾小,不象龙头龙身有遮栏,容易被铁花烫着。那叔叔身手确实不凡,左腾右闪,进退有度,摆动龙尾,把下落的铁汁打得四散,烫不着他。我又想看,又害怕,用手捂住眼睛,从手缝中看。滚烫的铁花落在龙身上,滋滋响,有些地方还冒着烟,但很快就在舞动中甩掉了。几乎都是有惊无险,我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几圈舞动,舞龙的叔叔们个个大汗淋漓。锣鼓慢下来了,要烧龙了。打铁水的师傳把铁水往龙身上打,舞龙的叔叔也放慢了舞龙的速度,龙,很快就燃烧起来了。火光映着叔叔们的睑,他们笑盈盈的,好看得很。这时意外发生了,不知道什么原因,舞龙尾那个叔叔的头巾突然燃烧起来了。只见他一把抓下头巾,用手一捏,火熄了。也许是汗水的原因,他顺手就用头巾擦了擦脸,妆一擦,眉眼露出来了,好熟悉,别人认不出,还能瞒得过我?爸爸,是我爸爸。我又惊又喜,站起身来,大喊一声:爸爸"!刚出声,妈妈一把抓住我,把我按在座位上,伸手就捂住我嘴。我完全懵了,下意识就是一口,咬在妈妈手上,可能咬得很重,妈妈手一下就松了。我站起来,冲着爸爸,又大喊了一声:"爸爸"!爸爸好象听见了,朝我这边望了一眼,我高兴极了,正想向爸爸挥手。妈妈急了,揪住我,一巴掌甩过来,打得我好疼。接着一声"不准再喊,不准哭"!声调不高,但严厉,且不容违抗。我又疼又怕,哭都吓回去了。
回到家里,妈妈铁青着睑。我满腹疑惑,我喊爸爸,有啥错?挨打,还这么重?但不敢问,草草地洗一下,上床睡了。半夜,莫名其妙地醒了。有人说话,是爸爸妈妈,妈妈还带着哭声。
"这么大的事,你怎么就不考虑后果?"
"魏哥脚扭了,这龙尾,我不接,他们怎么办,他们可是吃得起补药,吃不起泻药啊。
"你就不怕你身份露馅"?
"顾不得了,再说,我是顶着魏哥的名儿上场的,又化了浓妆,外人认不出"。
"认不出?你一出场我就认出来了。我当时还在想,你那一身夲事那去了,一付熊相。不过,马上就明白你是在装"。妈妈叹了口气,说:"要装,你就装到底嘛,万一叫人知道,也许还能糊弄过去"。
"我还能瞒得过你?孙猴子多大能耐,能跳出如来佛的手掌心"?爸爸会说话,嘴甜着呢。"事先是说好装到底的,脚扭了,动作当然不利索。可两圈一转,就进入角色了。家传功夫,瞒不住啊,哎,我是有点得意忘形。今天打荣儿,你下手太重了”。爸爸话一转,他责备妈妈,平日,他是从不指责妈妈的。
"我也是急了,怕他再喊。让人家认出来,你袍哥身份还瞒得住?明天,我给他道个歉。我们荣儿懂事,不会记恨妈的"。
我的眼泪登时就涌出来了。
"当初就不该隐瞒。″爸爸说:"当袍哥,我也是为了舞龙。咱们家,舞龙,舞了几代了,这技艺,不能在我这代失传。明天我就去组织,把这事交代了。我没做过什么坏事,要处理,也重不到那里去,你看魏哥他们,说清楚了,也没好大的事"。
妈妈哭了,声音沉沉的,可能是伏在爸爸的怀里哭吧。
我又入睡了,做了个梦,梦中,爸爸教我舞龙呢。妈妈笑着,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