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隐士
作者:修和
一九五七年,孟迁大学毕业,被分配到市农科所工作。有天晚上,他参加完农科所驻地的批斗会,回到办公室,说挨批斗的老所长可怜,被人告发,他被打成右派,下放劳动。释放后,又被遣返回原籍务农,那时,他的父母已去世,两个姐姐远嫁他乡,他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父母留下的破土房里。
家徒四壁,欲哭无泪,孟迁和衣躺在破旧的土炕上,度过一个不眠之夜。
孟迁失眠,始于两年前。
两年前的一个夜里,在劳改农场,同室一个年轻的大学教师用一个长铁钉刺穿自己的喉咙,失血过多,死了。
早晨孟迁醒来时,第一眼,看见的是年轻教师曾经俊朗刚毅而今扭曲变形、眼睛半睁半闭的脸和血肉模糊的脖颈,顿时毛骨悚然,大叫失声。
自此,每天晚上,只要一闭上眼,他就会看见那张青灰色的脸和脖子上的血斑,难以入睡,患上了失眠症。
那个大学教师被判劳改的原因,是他在课堂上对一个违反纪律的学生说,犯错误不要紧,改了就行,革命领袖也会犯错误。
天亮了,孟迁的同族人、生产队长孟传祥在门外喊他,他没应声,眼睛盯着老鼠乱窜的天花板,一动不动。
孟传祥从外面拨开大门门闩走进院里,然后把脸凑到窗棂上,起来了吗?开开门!
他还是不动。
孟传祥拍了几下窗棂,没听到应声,慌忙从外面拨开屋门门闩。当他看见纹丝不动躺着、目光直直地盯着天花板的孟迁时,还以为他死了。
孟传祥掐了掐孟迁的脚,孟迁动了动,他这才长舒一口气。
当孟传祥听说孟迁躺在炕上一夜没睡时,非常惊奇,咦,你一夜没睡,怎么可能?
是失眠。孟迁坐起来,为刚才对本族叔叔的冷淡态度道歉,孟传祥摆摆手,你刚才说了个词,我没听清,是什么?
失眠,孟迁解释,失眠就是睡不着觉,是种病。
还有睡不着觉的病?真邪门!孟传祥说,怎么能睡不着觉?打盹了就睡呗,到点了就睡呗,没有比睡觉更简单的事了!
孟迁说,最简单的事,到了失眠人身上,就成了最难的事。
孟传祥连连摇头,大侄子啊,你越说我越糊涂,不说了。你不是一宿没睡吗?那,吃个饼子,好上睡一觉,不用出工了,晚上我找几个人,给你收拾收拾家。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用毛巾包着的玉米饼子和几块咸菜。
傍晚,孟传祥带着两个小伙子,帮孟迁收拾家,但孟迁已经里里外外打扫、归整利落了。
你是什么时候干的?孟传祥瞪着本来就很大的眼珠子,不是让你踏踏实实睡觉吗?
睡不着,躺着难受,不如起来干活。孟迁说。
一宿不睡,白天也不睡,你是人还是神仙?你一天一夜不睡,能好受?
不好受,头疼、心慌,身子发飘。
孟传祥说,既然这样,就什么也别干,躺下睡觉,睡饱了,什么毛病也没有了。我要是有个小毛病,从来不吃药,就睡觉……意识到睡觉治病的方法对孟迁无效,他忽然打住了,转身招呼那两个小伙子,既然孟迁把活都干完了,咱就清闲了,来,做饭,喝酒!
两个小伙子把从河里打来的鱼清洗干净,熬了满满一锅鱼汤。他们还带来油炸花生米和只有过节时才能吃上的腊肉,外加炒咸菜、大葱和黄豆酱什么的,凑齐了六样下酒菜。那天晚上,他们一直喝到月上中天,喝干三瓶白酒,都没回家,衣服也不脱,就挤在土炕上睡觉。
不等油灯吹灭,已是鼾声四起。孟迁躺了一会儿,强迫自己闭上眼睛。虽然困得要命,可是难以入睡,在与失眠的恐惧念头斗争过程中,头脑越来越清醒,来之不易的那点睡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快亮时,孟迁勉强睡了一小会儿,就是这一小会儿,还是酒精的作用。要是不喝酒,他肯定又会睁着眼熬到天亮。
起床后,孟传祥叔问孟迁,怎么样?睡着了吧?我都听见你打呼噜了。
孟迁说,睡了两个多小时。
一个名叫孟传福的小伙子,按辈分孟迁也叫他“叔叔”,吃惊地问,一晚上就睡了两个钟头,你都干什么去了?
什么也没干,就躺在你身边,听你打呼噜。
孟传祥一边卷烟,一边说,他失眠,整宿睡不着。
孟传福搔着头皮,困惑不解地说,怎么能睡不着?你是不是念书多了,把脑子伤了?
很可能是让黄鼠狼附着了,一个名叫孟辉的小伙子说,俺奶奶就叫黄鼠狼附着过,整天不睡觉,就躺在炕上,四爪朝天,嘴里呜哇乱叫。这样吧,你今晚在院子里烧烧纸,磕磕头,念叨念叨,就好了。
怎么念叨?念叨什么?孟传祥鼻子里嗤了一声,封建迷信。
我认识一个高人,孟传福忽然想起什么,说,他睡觉不躺着睡,坐着睡……
孟传福说的这个人,除了孟迁,大家都听说过。这个人,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都叫他“隐士”。 隐士以前是个出家的僧人,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庙里的僧人都被当作封建残余勒令还俗,他老家无人,就在离孟家寨不远的鹤山上住了下来。
孟传福喋喋不休地说起隐士的奇特之处:他八十多了,看上去只有五十岁;他不抽烟,不喝酒,不吃肉;他在山坡上和山脚下开垦出一块块田地,种庄稼和蔬菜,自己吃不了,就送给过路人;有个被打成右派的诗人,被红卫兵批斗、殴打得受不了,夜里逃到鹤山,要跳崖自杀,隐士救了他,这个右派只跟隐士呆了一夜,就不想死了……
要不,去见见那个隐士?出门时,走在最后的孟传福回转身,对孟迁说,说不定他真有什么妙招,能叫你睡好觉。你要是想去,跟我说一声,我领你去,他认识我。
虽然失眠严重,但要他去拜访一个所谓的隐士,讨教医治失眠的良方,在孟迁看来,这跟得了病不求医而求神婆是一个道理。但是,哪里有医生能治好他的失眠症?他在劳改农场劳动改造时,跟一个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的医学教授挑粪水浇菜,偷偷请教治疗失眠的办法,教授说,失眠是心理疾病,对那些顽固性失眠病人,医生也束手无策。我也失眠,三天有两天睡不着,很痛苦。要不是怕老伴伤心,我早就自行了断了!
孟迁回村劳动,仍属管制对象,但有孟传祥罩着,谁也不敢欺负他。他身体羸弱,干不了重活,孟传祥就分派他去饲养园喂牲口。有人嘀咕说,孟迁是坏分子,让他干饲养员,不合适吧?万一他发坏,把牲口全毒死,谁负责?孟传祥大眼一瞪,他再坏,也坏不过你!那人就不敢做声了。
在饲养园,孟迁每天跟牲畜打交道。那些牲畜,牛啊马啊骡子什么的,在田里或者野外劳作了一天,归栏后,都默默立在食槽前,安安静静地吃草料,孟迁则坐在磨盘上,看着它们吃,内心变得极其平静,不知不觉会倚在石磙子上睡过去。夜里,他躺在饲养棚对面的小屋里,谛听牛马吃草时发出的悉索声和阵阵虫鸣,即使睡不着,心情也不烦乱。
村里有个年轻的女兽医,叫杨菊花,她相貌姣好,性情泼辣,爱说爱笑。她给牲口打完针,盘坐到孟迁炕上,听他讲激情荡漾的大学生活,她自己也激情荡漾起来,到了深夜也不愿离开。
温馨的夜晚,甜蜜的爱情,令孟迁心荡神驰,迷离惝恍。可是,每当想到与菊花的爱情前景,心中就一片茫然。夜晚,菊花放浪形骸,白天,在别人面前,她都很少跟他说话。她总是天不亮就从炕上爬起来,偷偷摸摸地离开饲养园,如同女贼一般躲避着人。
种种迹象表明,菊花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们两人,不是在恋爱,只能算偷情。这种见不得人的关系维系了三个月,菊花嫁人了。
“没办法,要是跟了你,等以后有了孩子,他一辈子就瞎了……”菊花抚摸着微微隆起的肚皮,哭着说。
菊花外嫁,留给孟迁的是漫漫长夜和无尽的伤痛,有好几次,他拧开“敌敌畏”瓶盖,只消把瓶嘴对准自己的嘴,一仰脖,咕咚咕咚灌下去,他所有的悲伤和愤恨,就会化为乌有。
他最终还是把瓶盖螺上,放回原处。
不能喝农药,就喝酒。他酒量小,三盅白酒就能醉倒。半夜醒来,头痛,肚子里火烧火燎,抓一把喂牛的麸皮,用开水一泡,喝下去,才好受些。对他来说,喝酒,是遭罪,但不喝酒更遭罪。为了买酒,他把家里的铁壶、铁耙头什么的都卖了。
有一夜,连喝下六盅酒,他竟毫无醉意,正纳闷,跟他一起看护饲养园的孟果进他屋取火柴,他闻到孟果身上有股酒味,于是就盘他。孟果低头不敢看他。孟果是个又呆又傻的光棍汉。
连咋呼带吓唬,孟果招了:他趁孟迁在外面拌草料时,偷喝孟迁的酒,怕孟迁发觉酒少了,就往瓶子里掺了白水。
发疯般将孟果按倒在地,拳打脚踢得他哇哇大哭。末了,孟迁把孟果扶上炕,带着哭腔说,哥哥,你把我的酒喝了,是不想让我睡觉啊!都半夜了,我就是想赊瓶酒,都没处赊去!
没有酒的帮助,这一夜别想睡着。他嘱咐孟果看护好饲养园,向野外走去。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他在荒僻旷野上踽踽独行,大约一个小时,来到鹤山下。
他抬头看看半山腰隐没在高大松林间,只隐约露出房脊的石屋,拾级而上。
他此时有个强烈的愿望,想见见那个隐士,跟他诉说一番心中的委屈和怨恨。但他不能在这人困鸟息的三更时分打搅人家,他登上石级顶,坐在院门外,挨到天蒙蒙亮。
听到院内响起“嘎吱”的开门声,他爬起来,透过院门缝,看见石屋的门开了。隐士在院子里甩胳膊甩腿地兜了几个圈子,径直朝院门走来。孟迁怕隐士敞开院门时受到惊吓,慌忙躲闪到最近一棵松树后面。
谁啊?谁在那里?隐士却发现了他。
隐士温和的嗓音和步履沉稳的脚步声使他很快从树后面走出来,是我,我叫孟迁。
是孟家寨的吧?来,屋里坐。
孟迁随隐士走进院子。院子不大,左右各有一棵树,从枝叶间的果实来看,是柿子树。天还没完全亮,院子里的物什看不甚清楚,但给人的感觉是井然有序。
隐士走进黑咕隆咚的石屋,从灶台上拿起火柴,点上煤油灯。随着煤油灯火苗增大,屋里的布局和摆设清晰起来。石屋由一道砖墙隔成两间,左侧那间是卧室,右侧他们坐着说话的这间是厅堂和灶间。除了煤油味,石屋里还有一种像是花香的气味,清幽馥郁。
先生,您这么早就起床了?孟迁问。
是啊,我每天这个钟点起来。我睡得早,起得早。隐士提起竹壳暖水瓶,为孟迁倒了一碗水。
走夜路,登石级,孟迁早已口渴难耐,连喝了两碗。
从孟家寨走过来,路不近呢!隐士说,你不太像孟家寨的人。
孟迁说,以前在市里工作,现在回来了。
隐士只是 “噢”了一声,不再追问。你也起得这么早?等孟迁喝完第三碗水,他又说话了,探究般地看着孟迁。
我根本就没睡,孟迁说,睡不着。
隐士问,是别人不让你睡?
不是,是我自己睡不着。
遇上难事了?
遇上难事了?岂止是一桩难事!孟迁把他离开大学校门以后的经历,全都说了。隐士静静听着,只是偶尔点点头。
先生,我实在熬不下去了,生不如死。我听说您有办法,能教人睡着觉,求您指点。孟迁悲凄地说。
隐士沉吟片刻,缓缓说道,法华经上说,“诸苦所因,贪欲为本;若灭贪欲,无所依止。”什么意思?所有痛苦的根源,是贪心、贪欲、贪执,如果断除了贪欲,痛苦就无所依存,就自然消失了。
您说所有痛苦的根源是贪欲,可我的痛苦,根本不是我个人的贪欲造成的。就我现在的处境而言,我能有什么贪欲?贪财?贪权?哪里有财可贪,有权可贪?就是连普通人皆可得到的女人,我都留不住。我戴着‘右派’帽子,受管制,连自由都没有,我还能贪什么?我早就万念俱灰,您说所有痛苦的根源是贪欲,与我的情况不符。
隐士喝了口,轻轻放下碗,微微笑着说,“贪欲,不只是指贪财、贪权、贪色,贪的含义和表现形式有很多。你遭受一连串的不幸和灾难,心里痛苦,是很正常的,也是难免的,如果你能认识到生命无常、世事难料,你就不会那样痛苦了。你之所以陷于痛苦不能自拔,还是因为你有贪念,它们像一条条毒蛇纠缠你的身心……
先生,我真地没有了贪念……”孟迁急于反驳,脸都涨红了。
你的贪念就是:我所遭遇的一切,不应该发生在我身上,我不应该被送去劳改,我的父母不应该死,我爱的女人不应该离开我……
隐士语气和缓,却声声如雷轰顶,孟迁一时语塞,只怔怔地看着隐士,好像在思考隐士所说的话。
世事无常,生命无常。你看山间活蹦乱跳的兔子,转瞬之间,命丧野狼之口,人类何尝不是这样!生命是暂时的,死亡是永恒的,只不过有早有晚。当死亡发生在别人身上时,你也会同情、难过,但这种心境很快就会过去,你甚至会认为别人的死亡是理所当然的,可是,一旦是自己的亲人遭遇死亡,你就接受不了,因为你理所当然地认为:这种事不该发生在我身上!再说爱情。爱情是一种缘分,缘聚缘散,正如花开花落,花要开,你挡不住,花要落,你留不住……
可是,如果我不是“右派”,菊花就不会离开我!孟迁说,带着愤恨。
也许,可她离开了。隐士说,不管是什么原因,她走了,你们的缘分尽了。世事无常,爱情也无常,你硬要贪恋变幻无常的东西,所以你痛苦,所以你睡不着觉。
先生,您所说的,我多少能理解了,也承认您的话有道理。我时运不济,倒霉,我认了,可问题不在这里,问题是:我睡不着觉。古人说,“不觅仙方觅睡方”,我到您这里来,是寻觅“睡方”,他们说您坐着睡觉,打坐,我也打坐过,可是半点儿用都没有,原因是我的心永远静不下来。如何静心?
心不静,是贪欲过多,欲不寡则心不静,然欲寡则心自清。
先生,您又说什么贪欲!我已经告诉您,就我现在这个处境,我已经什么贪欲都没有了,我只想安安静静地睡着觉,睡着了,就什么烦恼、痛苦都没有了!孟迁生气了,几乎叫起来。
你想安安静静地睡着觉,这不是贪欲,是什么?隐士微笑,你经历过那么多苦难,竟想安安静静地睡着觉,不是贪欲是什么?
如雷轰顶,孟迁语塞了。他低着头,看着碗里的水。石屋里只能听见他沉重的呼吸声。
是,先生,我明白了。他说话了,但脸上即刻又现出困惑的神情,可是,我如果不贪念睡觉,就更睡不着了啊!
佛法里讲:人生有三毒——贪、嗔、痴。贪,即贪欲,贪执,我已经跟你解释过;嗔是憎恨、仇视,是贪的反面;痴,是愚痴,不明事理。一切烦恼通称为毒,然而这三种烦恼,毒害众生最甚,故称三毒。众生在贪嗔痴的苦海中浮沉,不得解脱。失眠是苦海,贪嗔痴是根源,为什么这么说?睡眠和失眠,本来都是极为平常的事,正如吃饭一样,饿了就要吃饭,但如果生了病,吃不下饭,是正常的,没人会为此惶恐不安。同样,遇到愁事和坏事,睡不着觉,甚至几天几夜都睡不着,也是正常的,你不过分担心,事过去了,自然就能睡着了。遇到不幸之事照睡不误,不是圣人,就是傻子。你为什么失眠?是因为你把本来很正常的失眠现象看重了。为什么看重?因为失眠使人难受,你害怕失眠,你想睡得好,这就是贪;你恨失眠,这是嗔;你不知道人的睡眠也是无常的,既可能睡得好,也可能睡不着,这就是痴。所以,你在失眠的苦海中挣扎,如同陷入沼泽,越是挣扎,陷得越深。
那么,如何才能脱离这个苦海?孟迁问。
不着相,不执著。所谓相,一是指形象、现象,二是指观念、概念。《金刚经》上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我们恰恰就是被种种虚妄牵着鼻子走,永远得不到解脱。如果我们能认识到事物的本质,不再为事物的表面现象所迷惑,不着相,不执著,就可得到解脱。不执著,也就是放下。一切都不执著,一切都放下,舍弃妄知妄见,远离颠倒梦想,就可出离苦海……隐士说完,将身站起,吹灭油灯,孟迁方知天已大亮。
孟果因为偷酒喝被发现,一整天都在提心吊胆,生怕孟迁回来后再打他。
他天不亮就爬起来,拌好草料。等他喂完所有的牛马骡,孟迁还是没回来。
他坐在饲养园门口,看着牛被一头头牵出,到田里犁地。马和骡子也被套上车,外出运东西。
孟迁出现在路口时,躲进畜棚,浑身筛糠似的乱抖。
孟果!孟果!孟迁喊他。他一步一挪地走出畜棚。
孟迁向他道歉,孟果,我昨天晚上打你,不应该,我给你赔不是!
你不生气了?孟果说,你好像挺高兴。
我是高兴,很多事,我已经看开了,当然高兴!
自此后,孟迁常去找隐士聊天,睡眠越来越好。后来有段时间,他又睡不好,又去请教隐士。
孟迁说,我越是想修炼清净心,心越是静不下来,有什么诀窍能使心静下来?
又是‘贪’字作怪! 隐士笑道,你贪图清净心,就是起贪念了。连清净心都不贪,不执著,心就静了。
可是,先生,不执著,对一切都不执着,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太难了!
当你对“不执著”都不执著的时候,就容易了。隐士说,加重了语气。佛法博大精深,卷帙浩繁,岂是一两句话能说明白。我研读的经书,都被红卫兵烧了,但有一部经,记在我心里,我说给你听。常诵此经,可破一切无明烦恼。
隐士遂将《金刚经》逐句讲述,十天后,孟迁能将这部五千多字的经书一字不差地背下来。
每日持诵、抄写《金刚经》,半年下来,孟迁的心境发生了彻底的颠覆性的变化。欲望还会有,愤恨还会有,忧虑还会有,但都如过眼烟云,转瞬即逝,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死死纠缠他。
苦苦折磨了他两年多的失眠症,不药而愈。此后几十年,他也有过失眠,但就像得了感冒,引发一点儿不适而已。偶尔入睡困难,他也不害怕,不焦虑,静静听着自己的呼吸声,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担心,焦虑,恐惧,都属妄念,如果随着妄念走,人的心绪便不会安宁。妄念也不像粘在你身上搅扰你安宁的虫蚁,想赶走就能赶走。妄念是赶不走的,你越是奋力驱赶它,它越是纠缠不去,而当你认识到妄念的虚幻性,不再理睬它,不再执著于它,它自会慢慢消失。即使它不消失,还在那里,但也只会像你已打包好还没来得及扔掉的垃圾,不再影响你清净的环境。
隐士说,人的心本来清净,但无始劫来的贪、嗔、痴、慢、疑,将人的心染污了,当人的心不再执著于贪、嗔、痴、慢、疑,去除染污,心的自性就显现了。睡眠也是一样。睡眠本来是人与生俱来的本能,是人生中最简单的事,却偏偏有人为无明烦恼所困,被各种贪执所缚,生生将睡眠变成了最艰难的斗争。
孟迁每天都生活在平静的心境中,他哼着小曲给牲畜拌草料。他将发霉的草叶一点点拣出来,为的是不让牲畜吃坏肚子,因为现在牲畜在他眼里,跟人一样,都是菩萨。如果有哪匹牲口萎靡不振,食欲不佳,他就细心观察它的粪便,然后上鹤山采药,将草药拌进饲料里。他用草药治畜病的方法,是跟菊花学的。他采集、调制草药时,会想起菊花,为她担忧,但当他意识到他的担忧是一种妄念,丝毫没有实际作用时,就放下了,只在心里默默为她和孩子祈福。
他对待孟果前后的态度,令孟果大为惊讶和不解。人们一向把孟果当傻子对待,孟迁也不例外。当初孟迁被安排与傻子孟果住在一个场院里,很是悲叹命运的捉弄:孟家寨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大学生,只是因为说了一句话,就沦落到跟傻子一起住的地步!傻子孟果,跟那些牛马一样,常年不洗头、不洗澡,浑身散发着令人恶心的气味,谁看见他,都躲得远远的。他身上的衣裳,破破烂烂,到处露着肉,也没人给他缝补。现在,孟迁为他烧水,教他洗头、洗澡、刷牙,把他破旧得无法缝补的衣裳撕成布条当抹布,把自己多余的衣裳改改,让孟果穿,使孟果焕然一新。孟果穿上“新”衣裳,再也不随便坐、随便躺,而是很讲究地坐到干草或塑料纸上。孟果馋酒,但他挣那几个工分,根本买不起酒,孟迁弄来酒,自己不喝,让给孟果喝。孟迁一向不喜欢喝酒,以前喝,是为了靠酒精的作用麻醉自己,现在他不需要酒精了。
如果把一瓶酒全交给孟果,不出两天,那瓶酒就干了。孟迁替他保管酒,每天只倒给他一盅的量。“我天天有酒喝,”孟果露出他长长的板牙,跟别人眩耀,“我这辈子真是没白活。”
根据上级要求,村里要定期召开“坏分子”批斗大会,或者由民兵押着头戴大纸帽的“坏分子”游街示众。又要开批斗会了,孟传祥对孟迁说,大侄子,我不想叫你去,可是,没办法,上级指示,不执行不行,你忍着点儿!
没事,小叔,我去!孟迁竟乐呵呵地说,批斗会也是一种修行。
依靠佛法,孟迁度过了他一生中最黑暗的岁月。后来,“文革”结束,他恢复工作,不久又调到农学院任教。不管教学、研究的任务有多么繁重,他都坚持诵读《金刚经》,和其他佛学著作。有教授说佛学是一种消极避世的哲学思想,但在孟迁看来,持这种见解的人,根本不了解佛法。佛法教人丢弃的,是对事物真相不切实际的认识和反映。哪怕你不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了解点儿佛法,修身养性,你的人生也会免除许多不必要的精神痛苦。有人皈依佛门,出家当僧人,那是他们的人生选择。你选择教书,务农,经商,不论哪一行,都要求敬业、精进,但如果我们在追求事业的过程中放下种种贪执和妄念,不把金钱、名誉和地位作为事业成功的终极目标,享受过程,我们的人生就会精彩得多。如果能享受过程,不计较结果,就无失败可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