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京城奇遇廖静文
文/王文康
“ 桂林,多么像画卷一样迷人的城市...... 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了悲鸿。从此,我的生命的小舟便由静静的河湾,开始扬帆驶向那风浪喧腾的大海。我那单纯而平静的心开始向广阔的人生敞开,被种种忧愁与复杂的事件所搅扰 。”
以往读某文学期刊连载的《 徐悲鸿一生 》( 当时未结集出书 ),被廖静文清丽的文字、蕴含的深沉之情吸引。
但怎么也想不到,我竟见到了敬慕已久的廖静文,亲聆了她对徐悲鸿艺术生涯的解说。
北京新街口徐悲鸿纪念馆展室,我静静看珍贵的艺术作品。忽然见一群人围拥着一位女士进馆,他们脸上写满欣喜、敬重的表情。一问,他们兴奋地说,廖静文馆长亲自给会议团体作解说。
啊,难得的良机!恐今生仅一次吧。我赶紧跻身队伍,尽量贴近她身旁,好细看尊容:
高挑个子,着笔挺的暗蓝色衣裤,衣里绛红色绒衣。伸展的眉黛十分舒气,双眼仍有神采。嘴鼻合宜。发际带些许银丝。60 来岁,风韵不减,气质优雅。
她手里拿个小本、钢笔,白皙纤长的手点着、指着 。一口不正宗的普通话,不是带卷舌音的京腔。
明亮的玻柜罩着巨幅国画《 九方皋 》,廖静文富有激情的说:“ 悲鸿画的马所向空阔、奔放不羁,独有一种勃发的豪兴,可谓 ‘ 一洗万古凡马空 ’ 。他从不画马辔头,寄寓自由,不受拘束的个性。而这一幅画出辔头,是唯一的例外。为什么呢?从某个方面体现出悲鸿 ‘ 愿为知己者用,不愿为昏庸者制 ’ 的思想。” 接着她娓娓地讲述了古代九方皋相马重质不重表像的故事。
“ 你们看,《 灵鹫图 》。以酣畅的笔墨写意的勾画峻利的石头,然而画爪子却异常的工细、一丝不苟。悲鸿创新精神强烈,即写意与工笔巧妙地结合,所以画非常生动传神 。” 经此解说,观众哦哦哦发出领会的啧啧声。
廖静文指着国画 《 漓江烟雨 》,“ 悲鸿的绝世佳作。桂林山水甲天下,多少人向往的胜景。悲鸿充分运用水墨的浓淡干湿,把宜人春雨后的漓江云烟氤氲淋漓尽致渲染出。欸乃声中一叶扁舟滑入江面,动与静,游离的空濛,好美的意境。这种画法前无古人。当然有更多画家这样画了。” 她凝视画作,若有所思状( 桂林,她有特殊的情感,一生的邂逅于此)。
踱到小幅油画《 廖静文像 》前,大家屏声注目:文静端庄的模样,柔软发亮的黑发,丰隆脸庞,自带青春气息的红晕,深潭般的星眸思索着什么。
她沉思片刻,感慨道:“ 我当时一不烫发,二不穿花哨衣服,三不穿高跟鞋。我不喜打扮。旧社会女性不容易在机关工作,一旦作职员,别人风凉地讥讽来了一个花瓶。然而悲鸿委婉的说:‘ 我是艺术家,爱美爱色彩。作为艺术家的妻子,应该穿漂亮些。’ 我这才注意 了扮装。”
一幅年轻女士吹洞箫的油画展现着,那是蒋碧微像,廖静文平静的介绍:“ 悲鸿的前一位夫人。他倾注了感情,极其认真专注画的传世之作。画中人头发浓密蓬松,眼色迷离,呈现出东方女性的年轻和神韵。” 话语没有怨尤、忌妒的语气,显露出她不以妇人之心论人、宽怀的个性。
同样廖静文述油画《 孙多慈像 》,没有一点局促不安,“ 悲鸿最欣赏的女学生,颇具才华的孙多慈。画面色彩漂亮,人青春,恬静温婉,很美的。画作具深深的吸引力,是悲鸿的心血之作。”
我们知道徐对孙动了真心,有一段甜蜜而苦涩的师生恋情。他们彼此牵挂,心受折磨。终不容于世,有情人未成眷属。俩人留下的诗词、书信,算是凄美爱情的见证。
观众缓缓地走。一幅直立的狭长作品映入眼帘,廖静文语气凝重,“ 悲鸿的重要作品《 巴人汲水图 》(注,此画在北京拍卖,創纪录地以1.71亿元成交。悲鸿作了两幅同样的画 )。重庆是山城,依山筑屋层层叠叠,蔚为大观。可是吃水困难,要从几十级、上百级的石梯下江挑水,十分艰苦。悲鸿细心,观察得清清楚楚,把挑水人脚上的泥巴都画出来了,还满怀同情题写诗句。” 她叹气说:“ 而我们呢,吃不起挑的水,请不起人来挑,只能吃塘水。”
廖静文的解说不是一本正经的讲,没有刻板僵硬的背诵,有时象摆龙门阵似的显得随和、亲近,如她讲述悲鸿的巨作《 田横五百士 》的故事后,轻松道:“ 去年和吴作人院长、记者十人去青岛,到小县城即墨,再渡海到田横五百士全刎不屈而死的小岛。海边天气说变就变,一会儿吹风下急雨,一忽儿又停,作人都感冒了。岛上渔民待人热情,豪爽的招待我们,一斤重的螃蟹,吃一个就饱。一顿美餐足足够一百人吃,太感人了。”
廖静文似乎有感而发带点无可奈何的语气 , “ 纪念馆七个展室太小,展出仅仅二百多幅作品,悲鸿留下的画有一千多幅。当初修建纪念馆时我一再坚持要有很大很好的房子,来保存、展览永耀千秋的艺术瑰宝。令人遗憾,我吁请的声音很微小。建房的工程师安慰说,修地下室可弥补场地的不足,地下室干燥通风,一样贮藏艺术品。我仍然不放心、挂牵。不幸有一次地下室进水,根本不能搁画。有些画只好放故宫的配殿,那里条件也不好。悲鸿的油画《 愚公移山 》,由于保管不好,卷起的画布油彩沾在一起,一点不敢动它。待专门的艺术修复师来处理。”
她接着说:“ 67 年修地铁,《 悲鸿纪念馆 》拆除。当时看着我和悲鸿手植的树木拔除了,房屋被平整时,我痛苦极了。梦中见到生活了八年的故居,以为永远消失了。冥冥中自有天助,日理万机的周总理关心着,亲自写信并派员来,洽谈好后另觅新址恢复纪念馆。可惜总理没见到新馆,81年动工,83 年建成。”
这里得插上一段,在动乱荒唐的 “ 文革 ” 岁月,批判反动学术权威运动凶猛,悲鸿墓碑遭砸烂,廖静文无端地扣上了xx帽子,家多次被抄。无法无天的造反派斗争她,把她打得昏死在泥水里。艰难中她只有一个念头:保存好悲鸿的所有作品。一有危及悲鸿作品的消息传来,就暗中叫儿子徐庆平给有关部门及时送信,不断反映。悲鸿作品终于完整无缺保存下来,静文功不可没!为中国顶尖的绘画艺术传承及发扬,作出巨大的贡献。
国画《 逆风 》,廖静文定定地盯着,“ 树叶狂乱地抖颤,风烈烈劲吹,几只勇敢的小鸟迎着大风的猛力,坚定地奋然上飞,象征着不屈、斗争的精神,极具个性的生命力。”
这是悲鸿的写照,亦是妻子静文的写照。
“ 徐夫人,您一直在几个展室解说,休息一会吧。” 观众关心道,并扶她。
她婉谢,静静行走,脸上溢满骄傲和自豪的神态,“ 悲鸿一生自奉节俭,把所有时间献给了艺术。他去世时穿着褪色的灰中山装,脚上皮鞋还是从旧货摊买的。我泪流不止,亲手给他穿衣,换上一双崭新的皮鞋......”
她的眼睛若有泪光。
解说毕,她微笑,礼貌地伸手送观众;人们争着在接待台买她写的煌煌巨作《 徐悲鸿一生 》,她一 一签名留念。
尽管我早购此书,也赶紧新买一本,廖静文潇洒地签上飘逸的名字。欣喜之余,发现没写时间,我珍视特别的日子,忙说:“ 徐夫人,再麻烦给写上时间,这是我在北京最有意义的时刻,我永远珍藏你的手迹。” 于是她第二次写下:
1986年4月17日。
我急切的强调,“ 我是重庆的,我14 岁时买了小册子《 徐悲鸿 》,就仰慕悲鸿先生和您。曾经去江北盘溪,寻找你们工作、生活的故地。可惜没找着,问了不少的人。”
“ 重庆来的?” 廖静文一字一顿地问,之后沉静,眼神注视前方,嗒然若失。
她笑了,语重心长道:“ 我非常非常怀念那里,格外珍惜在重庆的时光。”
是的,她忘怀不了重庆,四年时间经历了复杂的情感纠葛、沉重的世事。
她和悲鸿有难以逾越的28岁年龄鸿沟,世间舆论沸沸扬扬,连悲鸿的契友也郑重劝止,自己的姐姐、父亲同样不同意;其时她考取成都金陵女子大学并上了学( 但心里并不快乐)。在焦虑、矛盾的煎熬中她以绝大勇气冲破藩篱,决然地与悲鸿结褵。蒋碧微不是善茬,悲鸿的一些学生还尊她为师母,于是支使听话的学生摘走悲鸿画展的画作。居然阻止不了,悲鸿善良,不能和蒋闹。愁闷中悲鸿把价值高的及心爱之作,决绝地一挥:静文爱妻存、 静文爱妻一笑、静文爱妻存玩、静文赏之( 此生硬不和谐的补题于画界少见 )等题字,反而生出奇效。
因孩子抚养事,蒋支使忠仆到盘溪悲鸿的新家,故意吵闹、寻衅找事。廖静文年轻气盛,不忍看到养病的悲鸿难堪,气不过与之推搡,悲鸿难受得连声嚷嚷。
2006年3月28日头发花白的徐庆平( 其孕在渝,生于北平,父亲取了有意思的名字 ),首次见到重庆盘溪悲鸿故居时,竟激动得眼眶发红,他说:“ 60 年了,我终于见到父母亲生命中最重要的地方。 母亲经常提起盘溪潺潺的流水,枝繁叶茂的黄桷树,嘉陵江船夫雄壮高亢的号子。重庆夏天闷热,晚上只能睡在二楼的长廊。家具简单,没有电灯,没有自来水,吃集体伙食。时常响起尖利、心惊肉跳的防空警报声。”
悲鸿因过劳而病,在高滩岩中央医院住院长达4 月之久,廖静文始终陪伴在床。患难中悲鸿在赠她的诗动情的写出:“ 夜来应忆巴山雨,剪烛同衾仔细听。”
1998年廖静文回到重庆,75岁之身,百感丛生,哽咽的吟出 “ 故园 ” 行:
一别渝州五二年,归来犹自泪涟涟。
巴山夜雨时萦梦,愿将新裳换旧棉。
往事难忘倍伤心,音容笔墨细沉吟。
丹青一纸千滴泪,渝州风雨万般情。
她不要人陪,自己一人长久地在盘溪破旧的石家祠堂( 其故居 )踯躅,于高高的石门的石径漫步,呆望嘉陵江......
2015年6月16日,廖静文遁入道山,年92,山高水长,高寿者也。
仅以此文纪念廖静文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