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清明,夜晚窗外淅淅沥沥,像洗刷灵魂一样,把那个满脸皱纹的、永远微笑的老人,涤荡在我的记忆里,她跟我没有血缘关系,但我称呼她奶奶二十多年,直至她离开了这个世界。
她离世时,正值我初入大学之际,母亲考虑到我刚入学,怕我得知消息后一定会一个人直奔老家,所以没告诉我,奶奶上山一周后,母亲才告诉,我很生气,埋怨了母亲很久。后来每当我梦见奶奶,就告诉母亲,要求母亲按我的要求去拜祭烧房子、烧纸钱、烧衣服,件件都不能少,母亲再也不敢马虎。
奶奶走了有三十年了,而今说拜祭,我很惭愧,我竟然连她一张照片、一件遗物都没留下,后来,因我离家时间长,她没儿女,当我再回到故乡时,连她的墓地也找不着了。岁月如流,凡尘滚滚,我只能努力地回忆她,让自己的大脑辟一块净土给她,每年在这个时间夜深人静时,我总暖暖地想起与她在一起的日子。
我出生在文革期间,是兄妹排行第五,女儿第四个女孩,对于长期生活在农村的亲奶奶,我已不能激起她内心的欣喜,对于遭受批斗劳改下放的父母来,我只能是一个累赘,听比我大十岁的姐姐说,我在母亲肚子里已有七个月了,母亲还在跟父亲商量,不要这个孩子,两人争吵得面红耳赤。而父亲坚决要把我留下,因为他想前面生了三个女儿,第四个是男孩,深信接下来第五个我一定是男孩。幸亏,当时医学条件没这么先进,没有B超;幸亏聪明的母亲,借机与父亲约法三章:假如这孩子不是男孩,也要把她当儿子养,给她最好教养的条件;也幸亏,诚实的父亲从来不懂得狡辩,一直将错就错;更幸亏有个非血缘的奶奶,把我当成心肝宝贝,我才这么阳光地成长。

文革开始后,学校十分混乱,父母已陷入了困顿,父亲去了五七干校的农场劳动,母亲先被揪出去先集中学习,然后就开始批斗、游街,身为教师的父母已颜面扫地,疲惫不堪、没精打采的母亲生完我后,第二天,奶奶就赶到我家,不仅照顾我和母亲,也帮我们做家务,母亲才得以有休养身体的机会。母亲身体稍微好一点时,想自己做家务,奶奶总是抢着干,让母亲多休息,但从来不问母亲可否多给她雇佣费。她跟母亲像母女一样,母亲很感激奶奶在她为难时帮了我们,奶奶对我很照顾得细心,当我睡觉了,家里没什么事,奶奶便让母亲找出些旧衣服剪了,给我做布鞋、布棉鞋,她总是笑着对母亲说:“孩子睡觉了,我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给妞妞做点鞋子,以后总是要用的。”她一片片地剪,一点点地缝,不同码数的,一捆捆地扎好,一直做到我可以穿到十七岁,奶奶才欣慰地笑了:“等妞妞十八岁,该是个时髦的姑娘,估计也不愿穿我做的鞋子。”“这孩子长大了,该不知怎么感谢你呢!”母亲说。
奶奶是跟我们家风雨同舟的人,父母下放后,她也跟我们一起到了离家乡很远的山村,偶尔回老家处理农务,她总带着我一起,我便在她家里小住一段时间。
在奶奶的眼里,我是一个出色的孩子,不管我有个什么普通孩子成长的表现,奶奶总是兴奋得不行,总在母亲面前夸我。第一次,奶奶带我回家乡是我一岁出头时,爷爷抱我路过池塘,看见鸭子“呱呱”地叫个不停,我从没见过鸭子,爷爷指着鸭子问我:“这是什么?”“鸭鸭!”这可把奶奶乐坏了,“哎呦,这孩子不得了,聪明!真聪明!”这个小故事,奶奶一直挂在嘴边,见人就夸:“这闺女以后,一定有出息!” 奶奶把我成长的一点一滴都记着,我长大后,她总不厌其烦地夸我是怎么聪明、怎么乖巧。我受委屈时,奶奶比我还难受,我三四岁时,又有一次,奶奶把我带回家乡,亲奶奶知道了,觉得自己的孙女在别人家住,不太好,于是就想把我领回去,我可不乐意,一听奶奶说“你亲奶奶过来了。”我便到处躲,躲进了衣柜里,亲奶奶到处找,没见着,囔囔要奶奶把我交出来,奶奶把我从衣柜里牵出来,我立刻“哇哇”大哭,亲奶奶拽着我的手就要走,我一个劲地往后退,抱住奶奶的大腿就是不肯走,奶奶心痛的啊,眼泪唰唰地流,向亲奶奶求情“这孩子愿意在我家住,就让她住吧!”亲奶奶不答应“不行,这是我的孙女,不能总在别人家住。”

那时的我,根本不懂我是谁的亲孙女,我只知道,我怕亲奶奶,在亲奶奶面前,我不苟言笑,不敢吵闹,在亲奶奶的眼里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按时吃饭,按时睡觉,没有欢乐,一不听话,亲奶奶就会虎着脸呵斥。在奶奶的眼里,我是个优秀的孩子,我是她的心肝宝贝,我可以肆意妄为,每晚我可以在床上翻跟斗、唱歌、蹦蹦跳、讲故事,想怎么玩就怎么玩,闹得筋疲力尽才收场睡觉,而奶奶全场陪伴,是我最忠实的观众,我每表演完一个节目,她总是喝彩、鼓掌,奶奶的雕花木床成了我人生的第一个舞台,在这个舞台上,我赢得了人生的自信。
有心理学研究表明:童年给人的一生留下最重要的记忆,童年快乐的孩子,会走出一个阳光的人生。我觉得,这话在我身上应验了,我遇到过很多挫折,却总是期待美好,从来不陷入抑郁。
我上学后,母亲管教很严,达不到她的要求,挨打挨骂是常事,我总眼泪汪汪在奶奶面前投诉母亲,奶奶安慰我“你一定要听妈妈的,一定要好好读书,读好了书才有出息。”然后,她总会找些我爱吃的、她自己做的小零吃给我,鼓励我说“你很聪明啊,今后一定是个非常有出息的孩子。”就这样,我听完奶奶的话,心里宽慰了很多。

我一年一年地长大,奶奶一年一年地老去,身体越来越不行了,自己没能力种菜饲养了,因为她没有生养儿女,成了村子里的五保户,生产队给的粮油是不够她的生活,生活越来越穷困,有时一个月买不到一次肉,想吃蔬菜要去好心人家菜园里摘,我总是嘱咐母亲多去看望奶奶,母亲每个月给她一点零花钱。
我因读书离家乡越来越远了,但只要我回去,我放下背包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看望奶奶,奶奶见到我,非常高兴,总问我现在读哪个年级,什么时候考上大学,大学要读几年,在她的眼里,仿佛我上大学是铁板钉钉的,是从来不用怀疑的事。当我回答,我还没这么快考大学,读大学还要读几年,她又有点失落,呐呐地说“你还要好几年才能出来工作哦。”奶奶一直想着,只要我工作了,她就有希望了,奶奶常夸我,有孝心,性格好,等我工作了,她就跟着我,帮我做家务。
终于,我考完大学,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高高兴兴地跑去像奶奶报告,奶奶笑得很灿烂。那年,她已经八十五了,我临行时,仍然坚持要请我吃饭,说为我送行。她佝偻着背,在屋子里忙来忙去,我在灶台下帮她烧火,我的心里不由得一阵酸痛,奶奶真的老了,等我大学毕业了,出来工作,我要给奶奶钱花,让她生活过好点。
可是,我到大学一周后,奶奶便走了。母亲知道,我跟奶奶感情深厚,不敢告诉我。
奶奶走后,我心里一直内疚,我们虽阴阳相隔,却仿佛心灵相通,我常常在梦里梦见她,我们一起在玩耍,数天上的星星,去小水渠里捞鱼,一起在灶台上吃饭,梦境中的她,还是那样和蔼可亲、笑容可掬,布满了皱纹的脸,一道一道的褶子,每道褶子都是满满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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