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眼窑(下)
文/李文晓
题记:父亲一辈子都希望有个三眼窑的院子。
如果让我用一句话总结父亲的一生,该用什么样的话呢?最近写父亲系列,这个问题时不时就在脑子里冒出来。静心回忆,我头脑已经形成的,难以磨灭的父亲影像,想起他艰辛苦劳,终日忙碌,从没歇息的空闲,不由得悲伤袭上心头……
可以说,父亲这一生,都是在为窑洞辛勤劳作。为一处遮风避雨,养儿育女,安身立家的窑院,他被镢头、铁锨磨糙了双手,被扁担、土筐压弯了腰背,被成年累月的苦干、苦熬,愁白了头发,熬煎出满脸的皱纹。
父亲,一辈子都希望有个三眼窑的院子。
三眼窑
三老舅的事过后,父亲便铁了心要搬家,离开这个伤心之地。不久,父亲举家搬迁,返回了他的出生地——蒿店老村。尽管是正根正宗的老户,父亲却地没一垅,窑没一眼。在亲戚们的帮助下,我们家暂时安顿下来,重新挤在了一眼窑里。
这是位于董家壕的一眼窑洞,坐东朝西,低矮短小,落在一条沟底。因为地方狭窄,搬家带来的东西摆得到处都是,本来不大的空间更见逼仄。从崖上往下俯看,这一眼窑的院子,像是被挤在巨大的方形土块间的一个小小鼠窟。
大哥即将结婚,董家壕的一眼窑洞显然不能住了,我们只好从沟底搬到梁顶上来,这里有个破落失修的小院子,但有两眼窑。小院地处村子最北端,前面是悬空的高崖,后面是别家的窑洞偏墙,左右是山梁平缓下来的低凹。这院子很久没人居住,我们家也是临时急需,顾不了许多。收拾停当,父母亲和两个妹妹住在一眼下式(窑洞地面低于院子)窑洞里,另一眼稍为规整的窑洞用来给大哥结婚。
回到久别的老家,又办了喜事,父亲额头上的皱纹似乎少了许多,也渐渐有了笑脸。谁知顺心的日子没过几天,母亲却发起了癔症,后来虽经“大师”作法,再没有犯过,但身体一直不好。村里的老年人告诉父亲,我们现在住的这两眼窑,阴气太重,不宜住人家。父亲内心很是不安,很长时间都睡不好觉,夜里总是长吁短叹。终于有一天,父亲无奈地对我们说:“必须得有一座院子了”
父亲带着全家人,奋战了几个冬春,在那个崖畔下,终于打成了三眼窑洞,第一次有了他一辈子孜孜以求的,真正属于自己的一座院落,我们一家人也终于摆脱了居无定所,四处借住的历史。
树大分杈,儿大分家。结了婚成了家的大哥大嫂两口子提议要另起炉灶。分家首先就是分院子,已经年愈花甲的父亲,必须再一次披挂上阵,为一个自己的栖身之地——新的窑洞,开始新的挖掘。
也是机缘巧合。下户后,紧挨着我们家的那个集体饲养场要出售。父亲早就看中了这块地方,因为它挨着我们现在的窑院,场地宽大,无遮无挡。只是饲养场那三眼土窑洞,大小不一,高低不平,窑洞间距也是宽窄各异,还这儿裂道缝,那儿海个口,崖头上老榆树、酸枣刺、枸桃树一棵挨着一棵,把个崖头撑的匹匹闪闪,大土块眼看就要掉下来。
就这么个破地方,生产队标价一千元。当时自家的亮哥抢到了手,请了好几拨村里的工匠估摸修复成本,结论是太不划算,还不如新盖一座砖窑。
亮哥打了退堂鼓,父亲却信心满怀上了阵。那时的一千元,实实是个天文数字。父亲和我陈述利弊,我竟然被说动了心。当时我的工资也不过几十块钱,父亲说不用你拿钱,你表个态,同意买这个院子就行。我知道父亲贷了款,求亲戚朋友挪凑,硬是把这个破烂院子弄到了手。
由此,拉开了父亲为窑院奋斗的最后一幕。
破锅自有破锅盖,烂窑还需胡基塞。修复这些破破烂烂的土窑洞,最好的办法就是打胡基。胡基就是土坯,是我们老家箍窑的基本建筑材料,它取之于土,用之于窑,不管砌墙,还是起拱,全凭胡基当家。打胡基,成为父亲修复窑洞初期最艰苦的准备工作。
院子里最不缺的就是土。父亲挑水渗土,平整场地,修理打胡基的工具。一个石杵,一把铁锨,一方胡基模,一筐草木灰,一块残破的石碑面。一切准备停当,翻搅渗好的土,让它干湿恰当,握在手里成团,抛到地上散开。把胡基模摆在石碑面上,就成了工作台,洒一把草木灰,填两锨半土,石杵捣六下,四角踩四下,踢开枷头,解开模具,小档板撑底,掀起土坯,稳稳端起,排放在平好的地基上,这样一块胡基就成了。父亲哼着小曲,步履轻盈,欢快而惬意,就像跳一段轻快的舞蹈。
若说打胡基是一个人的舞蹈,那箍窑便是一群人的“合唱”。这三眼破窑的复杂和危险在村里出了名,很多瓦匠都望而生畏,尽管父亲出了相当可观的工价,他们也不敢贸然上手。后来,涧东村远近闻名、人称“任大拿”的箍窑师傅被父亲请了来。
任大拿接了活,还临时从我的亲戚中抽出精兵强将,组成一支队伍,专门服务他和副手箍窑,共三人:一人运土兼放水,一人出槽兼上堆,一人装包兼上架,就像一个小型流水线。架上的师傅,一手掌泥盘,一手握抹子,两手合作,挑一块泥到泥盘上,上下几掂,丸成个团,顺势上挑,一团泥便飞上窑拱,泥抹子左右开弓,来回推拉,泥浆便平整均匀摊好;将泥抹子“呯”地粘在墙边,顺手接过副手递来的胡基,借着力“叭”的一声飞上窑拱,有几点泥浆溅在师傅脸上,他也不管,只是不停的干活。不一会,一个半圆形的窑拱就成了。完成一层咬个茬,再往前移动一下揎子模,开始下一轮工作。整个施工现场水行磨转,有条不紊,各种工具的声音,伴随着人们的动作响起,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汇响成铿锵动听的欢快歌曲。
十年辛酸修窑洞,双鬓染雪终有成。从买下集体这三眼土窑洞起,父亲年年打胡基,年年箍窑洞,大修小修不断。同时父亲种地、养牛、磨豆腐,手头稍有积攒,打的胡基够用,便请匠人,邀亲戚,重启年复一年的修补窑洞的工程。
十年里,父亲像蚂蚁啃骨头一般,以一己之力,用口挪肚攒的节俭筹措点滴资金,不惜力气,宁受苦累,一双手磨出满满茧子,两只脚穿烂多少双布鞋。原来满头的花发,如今全白了,过去挺拔的腰背,弯曲得更低了,父亲用他的日渐苍老,换来了属于自己的第一眼窑,也换来了弟弟结婚的第二眼窑。弟弟婚房建妥那一刻,父亲那双深陷在皱纹里的眼睛,流出了悲欣交集的滚滚泪水。
庄稼人一辈子和土地打交道,土养人,也费人。修复第三眼窑洞时,七十岁的父亲明显苍老了。最后一眼窑还没抹上泥,安上门窗,盘上锅灶土炕,而父亲实在干不动了,举起的镢头抡不了几下,便气喘吁吁,挥起的铁锨没铲几下,就觉得沉重。父亲年轻时爱唱戏,《徐策跑城》中的几句唱腔,他时不时就吼上几嗓子,那戏词里“老了,老了,老不中用了”的念白,总被他唱出苍凉而不服输的韵味;如今,他握着工具,站在大张口的最后一眼窑前,也只有深深叹息:“老了,老了,真是干不动了!”他不甘心,靠在窑洞口歇了会,但两条腿站不稳,索性躺在窑洞口的地上,眼望胡基套成的窑洞,一茬一茬的土棱棱扎人眼目。他喃喃自语:“今年要泥好这眼窑,砌上门框,安上窗户,盘上炕、锅灶,这窑就成了,这院就成了……”
他念叨着,一遍又一遍,不一会,竟然沉沉地睡着了。
他真的是累了,也真的老了,这最后的一眼窑,终究没有在他手上完工。他没能实现心中梦想的那个三眼窑的院子,这成了他一生最大的遗憾。
站在这眼空洞的窑前,回头北望,越过山梁土塬,远处的中条山苍茫屹立。近处的黄河,波浪滚滚,涛声阵阵。滩涂里,丛丛芦苇,飘起朵朵白色的芦花,在这个萧瑟的秋天,回想父亲一生为窑洞的奔波劳碌,不由人想起刘禹锡《西塞山怀古》中的诗句:
人世几回伤往事,
山形依旧枕寒流。
今逢四海为家日,
故垒萧萧芦荻秋。
2019.12构思于观雨亭
2019.12.28初稿于思雨斋
2020.1.2二稿于听雨楼
2020.4.1三稿于听雨楼
--完--
作家简介:
李文晓,山西省平陆县圣涧镇人。曾有党务机关文秘经历。后调交通、住建等部门从事行政工作。闲暇时间,舞文弄墨,回味往昔,感悟生活,鸡零狗碎,偶有所得。近年来,有作品在《运城日报》《台湾好报》等报刊和网络新媒体《河之东》《昌谷驿站》《当代作家》等平台发表。
平台主播简介:郝玉华,河北省张家口市怀来县人,教师,热爱本职,喜爱诵读,喜欢旅游。愿用温暖的声音和饱满的情感传播真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