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像门前小河的溪水,总是不紧不慢地流着。时间就像一张大网,时不时地过滤掉一些记忆。有些事,有些人,有些情景,就像烙铁烙下的,刻刀刻下的,怎么都无法淡化半分,反而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越发清晰,越发深刻。犹如那些等待长大的日子,那些透着香气的酥麻饼。
我是父母的“末拖儿”,就像一个讨债鬼,在母亲四十五岁上来到这个世上。除过大姐,六个儿女都未成年。拮据的家庭环境,闹饥荒的年月严重缺乏营养。我的出生,将原本凄惶不已的家庭拖进无底的深渊。我生下来就没有奶水吃,瘦得像一根麻杆,整天一张小嘴只会无休止地哭。眼看着一天不如一天了,父母心头就像压了一座大山。怎么能养活这个孩子呀?难不成把娃饿死?经过几天的煎熬,看着奄奄一息的我,父亲沉重的叹了口气,对母亲说要不把这丫头送人吧,好歹逃个活命。母亲随口说好吧。两天后,有人上门来要抱走我了,母亲觉得从此再也见不到我了,要骨肉分离了,一下子哭得昏天黑地,割舍不离了。来人也泪眼婆娑,不忍母亲的悲痛,悄悄离开了。我,就在那样的情景下竟也奇迹般的活了下来。父母亲就四处求人,用米糊将就把我养大。

我终于在三姐的背上长到三岁了。一张小嘴巴巴的,可仍然不会走路。父亲也已不堪生活的压力,积劳成疾,撒手西去了。面对年龄像楼梯台阶一样分布的六个未成年孩子,母亲的世界里除了饥荒还是饥荒。怎样将这几个苦命的孩子养大成人,是摆在母亲面前的一道难题。那时一年四季都有酸菜,春天是槐花酸菜,夏天是杨叶酸菜,秋天是辣子叶酸菜,冬天是萝卜缨子酸菜。有时谁饿极了,捞一筷子酸菜暂时填充空空的胃。我记得包谷还是红缨子的时候,母亲就掰回来,带些包谷芯子磨成浆。每顿饭都是煮一大锅桃树叶,然后搅一碗包谷浆液,熬成糊糊。或是麦子刚灌浆成粒,母亲便割一点麦穗,用手搓成麦粒,加上水,用小石磨推出一两碗的浆巴来。这比那包谷浆巴好吃多了。但锅里的饭稀得能照见人的影子。吃饭的时候,母亲怕我们烫着,挨个给我们碗里盛。等到给最后一个盛完的时候,第一个孩子的碗又空了。就那样,母亲有时还吃不上饭。加上我严重的营养不良,个子瘦小,不会走路。为了孩子不被饿死,万般无奈,经人介绍,母亲带着我和四姐、二哥走进了继父的家庭。
继父的家庭有五个孩子,都未成年。光是两家12个孩子,就够继父和母亲操劳的了。那时三姐11岁,二姐14岁。他们跟着大哥住在四处漏风的旧房子里。大哥和二姐稍微大点,到队上干活,还能算个劳力。三姐先天哮喘体弱,就在家做饭。母亲总是偷偷地接济他们,有时拿回来的是麦子,有时拿回家的是面粉,有时拿回家的是黑馍馍。就连红薯、土豆、包谷穗子,凡是可以吃的东西,母亲都拿过。继父家人口多,日子也不容易。就是那些,也是母亲省下自己的口粮,给哥哥姐姐带回来的。每次,母亲都是把东西放下就走,一般不停留。
11岁的三姐,就常常坐在大门口,看着母亲离去的方向,眼巴巴的盼啊,盼啊。盼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再回去看她。父亲死了,母亲走了,大哥和二姐上工回来的晚。孤独的她每天白天等晚上,晚上等白天,不知道哪一天是个头。眼睛都哭成了风火眼,见风就流泪。双腿早早就得了风湿。三姐说她一直不明白,无论她怎么苦苦哀求,母亲从不留下陪她一晚。后来她让小姨问母亲,母亲流着泪说,那边还有两个小的(我和四姐)丢心不下。她要是留下来,就不忍心走了。每次都是离开了她们,就一路哭着回到继父那边的家里。娃多,她也没办法呀!都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哪一个都要活下去,她实在没有办法啊!只要娃们都活着,平安的长大,就烧高香了!母亲真的太难了!
三姐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求母亲留下陪她过夜了!她夜夜泪湿枕巾,先天哮喘的她在寒冷的冬天蜷成一团不能下炕,数九寒天她呼吸困难到几乎窒息。她常常一边流泪一边安慰自己:我长大了,有哥哥姐姐在身边呢。那边,还有两个小妹更需要母亲的照顾呢!
在困难时期,有时候人的胸怀真的比海还大啊!
母亲总是担心三姐的身体状况。手心手背都是肉啊,哪个都希望好好的!就在三姐刚过了十八岁的生日之际,母亲将三姐许配给了她小姨的孙子,就是三姐夫。三姐夫住在更偏僻的山旮旯里,买个油盐酱醋也要跑三四里路才能到村里的合作社。三姐是不情愿的,可拗不过母亲。
为了三姐有亲人照顾,为了三姐不被饿死,为了三姐有个安稳的家。母亲硬是要三姐嫁给三姐夫。三姐夫家虽然也是家徒四壁,可三姐夫把三姐看成他生命里的珍宝,捧在手心精心呵护。累活重活不让三姐沾手,冬天把火炕烧得热热的,不让三姐下炕。出门前总是把热腾腾的饭递到三姐手里,看着三姐吃完才离开。三姐夫的这份善良给了苦难中的三姐一份生活的勇气和希望,也给了三姐一份久违的陪伴和照顾。慢慢地,三姐的大女儿淑慧出世了,困苦的家庭有了那么些欢乐和生机。三姐也就安心踏实和三姐夫在一起了。
也许命运就是这么奇怪吧,一切都在特定的时刻安排地那么顺其自然,那么不容置疑,恰到好处。
继父的家庭也不富裕,老家留有三个儿女,小姐姐和弟弟与我们组成另外一个家。为了逃个活命,在那个年月,母亲似乎别无选择。在继父的苦挣苦熬下,好在每顿都有黑的或者黄的包谷面馍可以吃。这已经比每顿照影影的桃叶浆巴糊糊好几倍了!四姐和我也有机会去上学了。
每到寒暑假,我都会到三姐家住到开学。家里上学的孩子太多,放假了家里就像放羊,我们几个年龄相差不大,整天打打闹闹,父母不好管理。三姐夫便也像伺候孩子一样的照顾着我。到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三姐家的情况略有好转,干脆就让我在三姐他们大队上学,在三姐家吃住。

转眼到了中学。学校离三姐家七八里地,往来不方便,就需要住校。学校大灶上也只给学生做饭,没有菜。每顿饭都是糊汤。学生们吃饭,需要从家里拿菜,需要交粮。我们都是长身体的年纪,仅靠大灶上的那喝着稠挑着稀的糊汤,根本不顶事儿,肚子总饿得慌。每周上学,家里也就给学生们带些馍。那些馍还是要有计划地吃,要从周一能够撑到周六呢,如果一、两顿吃完了,那后面的几天就该饿肚子了。农村的日子都不富裕,我们那时带的馍都是黄包谷面烙的饼,也有黑面蒸的馍。只有少数富裕的家庭拿的是白面蒸的馍和锅盔馍。
三姐家地处偏僻,沟沟岔岔的地比较多,可土地贫瘠,不长麦子,庄稼的收成很低。那对于高粱呀,土豆呀,药材呀,还是可以的。三姐夫就把稍好点的地都种上了小麦,其次是玉米,坡坡坎坎的、沟沟叉叉的地种上了红薯、土豆、高粱,有的还种上了红参,桔梗等药材。庄稼人一年到头就盼个收成好。我们那里有个麦收之后女儿回娘家旳习俗。因为那时候有麦面粉可以蒸成白馍馍,女儿拿着馍馍回家看父母。一来让父母放心女儿家的日子过得挺好,有白面馍馍可以吃;二来也有庆祝丰收的意思。
三姐家的麦子收成非常有限。母亲就每月从自己的口粮里省出一点白面拿给三姐,希望三姐偶尔改善一下伙食,打个尖儿。三姐和姐夫总觉得我在他们那儿念书,应该给我吃最好的,就总是舍不得吃这些白面。总是把它留给我周末回家大家一起吃。大姐看到三姐家粮食有限,就磨了一大袋子玉米糁子,让外甥女帮我送到学校,给我交了一学期的口粮。四姐也已经从学校毕业,在县城打工。偶尔假期,也会省下零花钱买许多纸张和学习资料,到那个学校去看我。
那时候最幸福的事,莫过于和同学们在一个教室里学习。也许由于我的记性好,喜欢看书,我的作文常常被当做范文,在课堂上被老师表扬。我的数学成绩也几乎是遥遥领先。虽然日子艰难,生活拮据,可同学和老师都对我青睐有加。在那吃不饱的年月里,也有同学把他们吃的馍让给我吃,把他们的饭票送给我用。
相比之下我是幸福的。最起码,我有亲爱的三姐一家关照陪伴。我每周末回到三姐家,三姐都会煮一大锅的包谷籽儿,偶尔里面还放有肉块儿,豆腐萝卜。这,在当时就是最好的饭了。硬食,解馋,顶饿。到了周日下午吃过饭,三姐或三姐夫就会张罗为我烙酥麻饼。

三姐总是先把酵面泡软再加些白面,揉成面团,醒发2到3个小时。在这中间,三姐把酥麻籽炒熟,擀碎,加上盐拌好。一定是等到我们都吃过下午饭,才开始烙饼。三姐会把发好的面团放到案板上反复揉动,再加上碱面中和酸性。走到非常软的时候,就成拳头大小的面团,一般是七八个,最多九个。把这些面团全部揉圆,擀成薄薄的面饼,在面饼上均匀地铺上拌好的酥麻籽。压住两头慢慢地卷起来,成长条状,再从一头压下去,擀开成锅底大小的面饼。放到锅里烙成两面金黄。麦面香、酥麻香,香味浓郁扑鼻。第一个烙好之后,三姐会把馍掰成六块,三个小外甥,我和三姐姐夫,每人一小块儿。让大家尝尝。然后再烙第二个,第三个,直到烙完,三姐都不准我们吃了。说是留给我在学校吃。没多余的,每天一个,只有六个,最多七个。还说学校生活艰苦,就这7个还不一定够呢,还是会饿肚子的。小外甥们眼巴巴地看着那些喷香的酥麻饼,舔舔嘴唇,就依依不舍地出去玩儿了。我当时也想吃,可看着孩子们都没有吃的,也就不作声了。可我总在心里偷偷地埋怨三姐,咋就不多烙一两个,让我们吃个够呢,剩下的再给我拿到学校不就行了吗?为啥那么抠门呢?
这个问题纠结了我很多年。有一次我鼓起勇气终于问了三姐。三姐的回答让我感到万分羞愧。三姐说母亲每月给的那点白面,是母亲的口粮省下的。要放开吃,三天就吃完了。我自小离了父亲,是要好好上学来改变命运的。要不是父亲不在了,我又怎么会到她家里来上学呢?她一定不能让我饿着,不能让我和别的同学不一样。他家里原本就有5口人,再加上爷爷奶奶,就是个无底洞。她不能克扣我的口粮,来满足孩子们的口腹之欲。好歹他们在家里,苦是苦点,总是不会饿肚子的。如果周日早上烙馍,那么到下午我上学走的时候大家就吃完了。只有等大家都把下午饭吃过了,肚子也不饿了,再给我烙馍。全家人一人尝一点就行了。毕竟孩子们都小,不让他们吃一点,心里也过意不去啊。唉,都是穷惹的祸啊!

可就那样,每次到学校里我的酥麻饼还是非常惹人眼的。大多数的学生都拿的是黄包谷面烙的饼。也是锅底大小,但有的只有五个,他们说父母让他们每天少吃点,够六天吃就行了。我也终于明白了路遥的《平凡的世界》里写的,我们到学校里拿的,已经是家里最好的了。我们拿的菜要么就是酸菜,要么就是萝卜丝腌的咸菜。到了冬天那酸菜都结了冰茬了。我们盛一碗糊汤,把那冰碴儿的酸菜放到碗里捂捂,咬一口馍,就着那稀不稀稠不稠的糊汤吃完。饭后又投入到紧张的学习中。有的同学穿的棉鞋,里面的袜子都没有脚底。那时候,没有谁嫌弃谁的饭菜简单,也没有谁嫌弃谁的衣服寒酸。我们都深深地相信,知识能够改变命运。要想走出大山,走出贫困,唯有努力学习。
疫情肆虐,全民宅家。在这份安静里,有些因素已经渐渐淡出了我们的思维。可那难忘的岁月,淳朴的同学情,珍贵的酥麻饼,依然像春天的暖阳暖在我心头,挥之不去。
作者简介: 寒梅飞雪,原名吴荣莉,就职于洛南县教研室。阳光温和地抚慰平淡岁月的花香。有多篇作品刊发于《山泉》、《洛书》、《商洛文化》、《陕西文学界》、《陕西园林》、《陕西市政》、《中国民族博览》等期刊。散文亦见诸众多网络平台。钟爱文学,痴迷于文字的海洋里。